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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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静是在第二天中午接到李荔枝的电话。如果下午有课,中午柳静都不回去,就在学校附近的小店草草吃点。以前学校管年轻教职工的住宿,建有两层简易楼房,后来小青年经济厚实起来,毕业不久就敢按揭购房,都搬走了,空出来的房子,家较远的教师中午就去那里眯一眯。
柳静刚躺下,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李荔枝。她对这一通电话兴趣不大,该讲的话昨天都讲了,何必再打?不料,李荔枝一开口就神秘兮兮,她说,柳静,你那里有人吗?有人的话,你找一个没人的地方。
柳静不情愿地起来往外走。李荔枝的家长里短别人哪爱听?但屋里还有两个女教师已经睡下,影响她们总不好。走到楼道的拐角处,柳静问,什么事?
李荔枝并没马上开口,而是长叹一口气。柳静,昨天看你走的时候,我太难过了。
柳静马上反感,反问,怎么啦?
李荔枝说,如果不是看见你那样,我不会讲的。
讲什么?
其实我也挺矛盾的,不说心里难受,说出来又怕你受不了。
没事,说吧。
话筒安静了一会,然后又是一声叹气。柳静,我们是同学,胳膊当然得往里拐。是这样的,两个星期前,省立医院妇产科请我去会诊,我看到你家锦衣了……
柳静太阳**猛地蹦跳两下,她的第一个反应是锦衣怀孕了,去医院流产。她一个人去的?
李荔枝说,还有人,一个男的,个子不高,挺瘦的,北方口音。
噢。柳静想,那便是陈格了。凭良心说,她对陈格的印象近来略有好转。不能说把钻戒退还来就一定怎么样,但至少说明了他质地并不坏,还是一个知趣懂事的人。锦衣既然已经与陈格睡在一起,那怀孕的概率就必然很大,只是突然间变成事实,柳静还是有点吃不消。但她说,我知道。
你知道?李荔枝陡地提高声音,你知道锦衣他们陪另一个女的去流产?
另一个女的?柳静心里咕噜了一下,却并不出声,她摒住气。
那个女的是跳健身操的,去年26岁,今年就是27岁了。她名字我也知道,叫连丰灵,连长的连,丰收的丰,灵感的灵。去年三八节我们医院妇委会搞活动,请她来教跳健身操,我认得她,她认不得我。锦衣肯定也认不得我了,所以我跟进人流室。那时我还只是好奇,想证实一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连丰灵。确实是。连丰灵跟你们家锦衣认识这没什么,锦衣把她送来人流也没什么。唉,柳静,说了你别生气,关键是连丰灵上手术台之前接到一个电话,她已经压低声音了,可是我还是听到她在哭腔哭调地叫必仁……唐必仁,你们家的!
手机已经发烫,柳静把它压住耳朵,用力压,突然说,原来是这样啊。
你怎么这么若无其事?李荔枝开始不满,真的是你们家唐必仁!手术之后,锦衣把她扶出医院,我悄悄跟去,一辆宝蓝色的东风标致307车子开到医院门口,开车的人就是唐必仁。那车号我也记下了,F89877。我跟你说,那女的一见到车就哭了。唐必仁没下车,但他从车窗里看出来的眼神,傻瓜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柳静,柳静!
嗯。
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你……其实我已经憋个半个月了,前天晚上如果你不打电话来,我可能也就憋住了。昨天约你吃饭,目的就是想告诉你。见了你又犹豫起来。但你走时那么凄凉,我又替你难过了,想想还是说出来吧,不说对不住你。唐必仁怎么能这样,不吭不哼的,竟也这么风流。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怎么连你女儿也绞进来一起骗你?
柳静笑了笑,好像李荔枝就站在跟前,看得见她的表情。她说,谢谢你。
又说,真的谢谢你。
然后她猛地把手机键按掉。
她站在原地,整个人完全靠在楼梯扶手上了,好累,一点力气都没有。说真的她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之前的日子一直挺顺的,中学,大学,从教;恋爱,结婚,生女。生出来的女儿虽然别扭古怪,到底没有缺胳膊短腿,好歹凑合。她原先想,锦衣是不可指望的,她也早不打算指望她,充其量年迈后进老人院,花钱雇个护工,那时候反正还有唐必仁做伴,一辈子也就对付下来了。现在,唐必仁要做伴的人根本不是她。唐必仁都已经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这事锦衣知道,陈格知道,蒙在鼓里的只有她一个人。
胸口堵着很多东西,好像是悲伤,再细看,却是屈辱。原先她竟一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脑子够用,结果一个棒子打下来,人生竟被全盘否定了。以后,她以后一定不能这样,去日无多,不可能再有五十多年供她折腾了,所以,时不我待。
下午上课,课上得好好的,不慌不忙,不折不扣,就是突然让她上公开课,估计也能毫厘不差地对付下来,这就职业素养。第二节下课不过四点半,她没在学校多呆,径自回家。家是空的,锦衣去学校,唐必仁早上就已说好今天有应酬,晚饭肯定不会回来吃。柳静进门后在沙发上坐很久,坐到外面暮色薄薄地铺过,把天地弄得灰色正往铅色过渡了才起来,开了灯,所有的灯都打开,再开了电脑,收下一封邮件,然后忙碌起来。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的,无非她成了睁眼瞎,就是放在眼前,也没往那上头拐去想。
她先从锦衣卧室着手,叠在桌子上的书翻翻,柜子再拨弄几下,都很潦草,并没存多少在意,无非是觉得程序该这么走,先易后难,顺序渐近。唐必仁平时其实并不常进锦衣的闺房,但既然锦衣是同党,包弊藏匿的可能性就不排除。
到主卧室时柳静紧了紧身子,开始认真。床头的书一本本拿起,用指头别住书页,噼噼叭叭翻动,试图从里头丢出纸片字条。然后她打开衣橱。唐必仁的着装以休闲类居多,他笑嘻嘻说穿便装显年轻嘛。看来这话并非只是玩笑,他对年轻的喜欢原来另有一层渴望,没办法,那个为他流产的女子才27岁,他给自己添累了。口袋是空的,夹克、衬衫以及西装,所有的衣袋裤袋都空无一物。
然后是书房。按常理唐必仁最不可能在书房留赃物,书房是属于柳静的,她备课改作业都以此为主战场。柳静越来越没信心,底气渐渐不足,抽几本书翻翻,没翻出名堂,终于开始泄气。她要找什么?其实心里还不得要领。别人说风就是雨的傻女人很多,柳静现在也承认自己不够聪明,但毕竟耳根还没软到一点主见都没有的地步。因为是李荔枝说,她本来可以不信,但是,有迹象表明并非空**来风。
刚才收下的邮件是她以前的一个学生发来的,学生是户籍警,之前跟柳静说过,任何人,只要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只要办过身份证,报来姓名和大致的年纪,就可以在警内网查到一切资料,一切。连丰灵27岁,女,1981年出生。柳静发条短信过去,让学生马上查查。查的结果传过来,果然很详细:父母、身高、婚姻状况、家庭住址、工作单位、电话号码、汽车牌照等等,一应俱全,甚至有照片,是两寸正面彩照,正儿八经,不苟言笑,估计是专门为做身份证拍下的。

原来是市少体校的老师。原来那天唐必仁就是开她的车到医院去接她。从照片上看她并非绝色,单眼皮,长条脸,不过皮肤很好,像那句广告: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再看身高,上面写着一米七三。这么好的年龄,这么好的身材,死命跟上唐必仁,倒也不容易。有个问题柳静想不明白:为什么唐必仁不提出离婚?若是唐必仁提了,无论何时,无论她二十岁还是四十岁、五十岁还是八十岁,没有二话,她立马可以提行李走人。日子过着过着,她自己也过出倦意来了,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于她永远都需要给自己存一点脸面。什么都没有之后,至少还得有尊严。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太假了,典型的矫揉造作。人生说到底其实非常虚幻,很偶然地此人与彼人相逢相守,既然有这个偶然当然还可能有另外的偶然,看开了,就无所谓了。结婚初始,还挺柔情蜜意时柳静就跟唐必仁说过,你是自由的,你可以找别的女人,但你找之前,一定得告诉我。你找了,我就走了,不哭不闹不提任何条件。后来好像也说过,说过许多遍,结果唐必仁好像没听进去,柳静自己倒相信了。这么多年,唐必仁一直没告诉过她自己另有所爱,她就以为确实没有,必定没有,其实却有了,应该是有。
她坐到书桌前,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沮丧,额上冒汗,两颊灼热。又来了,更年期迹象。她将右手曲起,支住下巴,然后茫然四望。这时候脑中挺宁静的,什么都不想。但眼睛却有发现,她看到书橱顶上,有一盒蛇皮纹的土黄色纸盒,盒子是唐必仁从埃及带回的,装的都是香精,一瓶一瓶的,当时说要送人,某某某某,都是七亲八戚。这种事总是要趁热做,劲头一过,就凉下去,自己都觉得无趣再送。盒子是唐必仁放上去的,香精玻璃瓶怕破,他当时转来转去找不到安全的地方可放,只有书橱顶上了。柳静目睹过唐必仁放盒子的过程,当时并未多想,现在想了,就过去,拿下盒子,打开来。盒子只有16开书本大,里头共有六个凹槽,也就是说可以装六瓶,却已经空出两个槽,仅存四瓶。瓶里的香精呈淡淡琥珀色,打开橡皮塞,凑到鼻底下闻,味道与CD的真我香水味道竟十分类似,清淡,雅致,混合着紫罗兰、玫瑰、麝香、黑醋栗等各种植物的气味。贴在上面的标签很简陋,印着一排英文。sretofdesert。英语柳静已经忘光了,但手机有翻译功能,第一个词是秘密,后面那个词是沙漠。沙漠的秘密。唐必仁果真买了它,可他之前却说买的全是兰蔻、CK、香奈儿之类味的香精。柳静再次把香精举起来闻,闻了很久,香味不知怎么竟是时有时无。就是这种气味能使女人在床上发狂成动物?可是唐必仁却从来没有拿出来为她使用过,他用到何处了?
电脑已经屏保了,一片黑幕。她动动光标,重新激活页面。屏幕上一张年轻的脸正对着她,嘴微咧,眼凝视,端庄而镇静。她突然很想见见这个女子,是的,她有必要见一见。她看看窗外,没有星,也没有云,只有一轮将满的月。苍穹有点迷蒙,像张纸,一张大纸,清淡的月光与地面折射上的各色灯光交融中,竟透着点微微的粉红。此时唐必仁仍在灯红酒绿吗?要不要在他跨进家门的那一瞬,就迎上前去告诉他,她,柳静,明天要去见一个女人,叫连丰灵的女人?
唐必仁是下半夜一点左右才回到家。客厅外还是习惯性地留有一盏小灯,借着微弱的光,唐必仁蹑手蹑脚地洗漱,然后慢慢进卧室,悄然进被窝。柳静一下子就闻到酒气了。柳静没睡着,躺下之前她有过犹豫,干脆卷个铺盖径自睡书房似乎更合她心意,可是太突兀了,她一转念,又回到床上。这张床究竟还能再睡几次呢?
唐必仁转个身,虽然小心谨慎,毕竟有那么硕大的身体,床架还是微微吱呀了两声。柳静马上也跟着转,好像是突然间被唐必仁吵醒的。唐必仁果然这么认为了,他歉意地说,噢,醒了?柳静没有答,只是再重重地动动。她仰面朝天躺着,突然问,这一阵这么忙?是啊,忙死了。说着唐必仁的手伸过来,要去摸柳静的脸。柳静一下了闪开,动作幅度不大,却很及时,在唐必仁手落下之前就已经将自己脑袋搬开。真能装啊,柳静想。她说,忙什么呢?唐必仁说,还不是老三篇?噢,全省体育工作会议在我们市召开,五天,明天会议报道,我就得住宾馆去了,免得跑来跑去。柳静说,要去工商局了,还管体育局的会议干嘛?都公示了还对我保密?
唐必仁没有马上答,叹了口气,好像已经被倦意覆盖。静啊,他叫道,外面的事你不知道不是更省心?工商局不是那么好去的,那么多人盯着,稍有不慎,就得完蛋。
柳静说,完就完了吧,有什么大不了。
唐必仁轻轻吱一声,大概笑了一下。老了,没有其他机会了,不重视不行啊。
这样的话,唐必仁之前说过吗?肯定没有。之前唐必仁一直是副不问前程的无所谓状,原来他还是在意的。因为在意,在提拔的关键期,恰逢小蜜怀孕,不便自己出面陪去医院,就让锦衣与陈格代劳,应该是这样的吧?柳静转个身,脸朝向唐必仁。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如果看得清,柳静很想知道这个时候,他的脸上是副什么表情。熟悉的陌生人,就是这个感觉。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突然间她却发现这个人一下子被雾裹住,模糊不清了。
唐必仁说,睡吧,挺累的。
柳静马上接口说,是啊,还能不累?工作这么忙,还得带人去医院打胎,换了谁,都要累瘫的。柳静声音很轻,尾音还有点拖,几乎类似于嗲。
唐必仁像被烫了,猛地坐起,身子俯过来,像一棵树突然种到柳静的跟前。
柳静仰着脸静静看他。黑暗中目光没法相对,但柳静还是努力把眼眶弄大,嘴也咧着,貌似微笑。李荔枝有一个观点:家里也是有气场的,夫妻二人,如果男的气势盛,生儿子的可能性就大,如果女的占上风,生女儿的概率就大。李荔枝说,不是科学论断啊,只是我个人的经验而已。李荔枝一年要接触那么多对夫妇,要接生那么多婴儿,这个经验应该有几分道理吧?按照这个理论,与唐必仁比,柳静是占上风的,可是现在她一点都没这种感觉。
唐必仁挺了一会,又猛地躺下,过了好一会才说,静,你得相信我。不管别人怎么贪污怎么腐化,我肯定不是。
柳静说,噢,那睡吧。不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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