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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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来后唐必仁不时用眼角瞥柳静,柳静脸上淡淡的,无风无浪。吃过早点,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了,唐必仁说,那我先走了?今天要开会哩。柳静说,去吧。唐必仁走两步又停住,看上去仍是不放心。你没事吧?他问。柳静说,没事,我有什么事?唐必仁沉吟片刻,就开门出去。柳静看着他走,甚至送到门边,还对他摆摆手。电梯来了。唐必仁进电梯。电梯开始往下走,柳静才关上门,拿起电话。她要请假。以往她极少请假,病得走不动了也会撑到讲台上,她不愿一个人误了一批学生。可是今天,她得请,现在的事比生病严重。
出小区后她没有立即拦的士,而是往旁走十几米,在一个拐角处停下。生活是如此不可靠,她必须脑子多转几个弯了。之前她从没去过少体校,不过的士司机知道,跟他一说,车子就呼呼往前奔去。司机是位外地人,口音很重,四十多岁,微胖,秃顶。柳静把他打量几眼,下了决心。她说,师傅,如果包车,钱怎么算?司机头扭后看她一眼,并不应答,很警觉。柳静把语调进一步放软,柔声说,如果包车一小时多少钱呢?柳静把尾音拖得很长,这样可以强调善意。司机说,少于六十块钱不包。这年头两大快:股票跌得快、油价涨得快,叫人怎么活?柳静坐在后排,坐在司机后脑勺后,但她还是一直点头,好像司机与她面对面。她说,这样吧,我一小时给你八十元。并不要跑太多路的,很多时候只是停在那里等,油都不必耗。行吗?司机还是不放心,又回头看她,静默半天,瓮瓮地问,干什么?柳静笑起,我找人。司机问,什么人?柳静说,一个女的,可能是我的……女儿。
没想到少体校其实就在体育局隔壁,大门紧挨着。一想,也不奇怪。
唐必仁的单位柳静只去过一次,进出时没注意周围。的士驶入这条路时,她心猛跳了几下,忽然觉得生活中被她忽略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的士在少体校门外停下,柳静说别停,往前走。
司机好像也开始进入角色了,很配合,把车开出七八米,那里恰好有棵大榕树,车身的一半就隐在树后。车窗关着,透过玻璃往外看,少体校的大门尽收眼底。F89877,柳静在等这个牌号的宝蓝色标致车从里开出。年轻时她视力很好,对数视力表查过,2.5,到顶了,当飞行员都绰绰有余。视力越好花得越快,这种说法不知有没科学根据,反正现在柳静不戴花镜一个字都别想再看到了,但看远仍没问题。
司机开了收音机,放出音乐,音量调得很低,隐隐约约。他也不说话,偶尔从后窥镜中瞥一眼柳静,脸上淡淡的,一点好奇都不摆,但柳静知道他其实是好奇的,内心的兴奋像蜜蜂出窝般涌着。很正常,换了谁都会这样。正走神间,突然眼前蓝光一闪,是那部标致车,F89877,驾驶座上透出一个人头,墨镜,披肩发头。柳静深吸一口气,低声说,跟上它!她自己都听出来了,这三个字她说得杂乱颤动,发音全部错位。
蓝色标致在小路上顺畅地滑来滑去,拐上海滨大道后,车速更快了。
海滨大道的尽头是一片开盘时广告做得惊天动地的别墅群。住在这里的?一幢楼没有三五百万是拿不下的,唐必仁搭上的竟是富婆?别墅区大门很欧化,气派地高耸,柳静以为蓝色标致就要拐进去了,却没有,快到大门时,它转了弯,上了旁边一条大道,再行了四五十米才停下,停在一家大酒店前,酒店门楣上写着“海阔天空”四个字,字的下方金灿灿地排列着五颗小五星。柳静所上的大学就在附近,当年这一带还无限荒芜,鲜有人迹。毕业后她没有再来过,不料竟已经沧海桑田了。
蓝色标致停下时,的士也停下了,停在路边一排半人高的绿篱旁。司机没有马上熄火,他两眼前视,一只手轻盈地搁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握住挂档的手柄,一副随时准备往前冲的样子。他太专业了,难道此前,早有许多人玩过类似的跟踪把戏?柳静很想说一声谢谢,她真的有感激,又开不了口,怕一说反而显出心虚了。
蓝色标致这时打开车门,一条长长的腿先从里头伸出,然后是整个人——身子细长挺拔的时髦女子。像有条鞭子打来,柳静垂下眼皮,马上定神再看,从下往上看。真长的腿啊,又直又长,灰白色牛仔裤紧紧裹着,像两根大庙的石柱;很紧实,圆润地往上翘起,腰部在紧身黑毛衣之下小巧地凹着;头发则经过拉直处理,黑水般从顶上流下,流过窄窄的肩,垂到后背上。她往前走,幅度不大,但动静很大,是感觉上大,头、肩、臂、腿各自千姿百态,像一朵朵各自开放的鲜花,却又非常有机地拢到一起,组成一束,铿锵向前。照片中五官那么平凡的女子,因为体态的妖娆妩媚,竟是如此活色生香!
柳静一下子想到玉食,她想生的玉食就是这样子的啊!长腿,斜肩,小腰,翘臀,这样的玉人会看上唐必仁?搞错了吧?她的心思不免又拐了道弯。
手机铃声响起,手机就抓在那女子的手中,她停下,接听,说话,一下踮起脚尖颠两下,显见是高兴了。然后,大门旁就出现了唐必仁的身影。唐必仁也在接手机,他一从大堂内走出,就看到那女子了,于是放下手机。女子也收了手机,小跑几步,黑水般的长发甩来甩去,雀跃得很。两人是在咫尺内通电话的,彼此看来都有些意外。唐必仁马上笑了,似恭谦,又像讨好。他不是空手出来的,一只手提着质地豪华的纸袋,里头鼓鼓囊囊装着东西。把袋子交给女子时,他低声说了什么,于是两人往酒店外墙拐弯处走,边走唐必仁边说着话,女子歪着头,不时侧脸看他。
柳静对司机说,可以了,我们走。
她小看唐必仁了,在外面,原来唐必仁完全可以彩旗飘飘,飘得还这么从容不迫。她把车窗摇下,风马上刮进,把她齐耳短发往后吹,风尖利得像一条条荆棘抽在脸上。她往后一靠,椅子很硬,还有凹凸,椅面劣质的合成革已裂开几个小口。这车应该开好多年了吧?她问。司机没有应她,大概猜出这并不是她此时真正要说的话。的士原路返回,快到家时,柳静突然说,在前面超市门口停下,我到了,我们结个账。司机还是没回答,但车子果然停在超市前。两个小时零六分,柳静从钱包中掏出三百块递过去,司机也没客气就收下了。柳静下车正要走,突然司机开口了,司机说,大姐,多保重啊!
柳静鼻子猛地就有点酸了。一个陌路人,却有着这么丝丝入扣的理解体贴,同一屋檐的下人,却已经南辕北辙了。
用钥匙开家门时,柳静心里咯噔了一下。早上走时,她分明**钥匙转了几圈将门反锁了,现在却猛地一下就打开。家里有人!原来是锦衣。锦衣坐在沙发上,眼呆呆看着电视,而电视的屏幕却是暗的。柳静这时候没有跟锦衣说话的兴趣,锦衣看来也没有。但柳静从沙发前走过时,锦衣突然说,钻石被卖掉了!

柳静停下,回头看去。锦衣脸还是盯着黑乎乎的电视屏幕,不像是在跟她说话。她继续往前走,已经走到书房门外了,觉得还是有异样,又站住,又回头看。她看到一种奇怪的景象:锦衣两眼含泪。
她也会哭?除了刚出生那一阵小哭,柳静记忆里已经没留下任何锦衣哭泣的画面,连童年时都大多抿住嘴,把眼泪啜着,不肯落下。柳静呆立了片刻,慢慢返身过去。锦衣却并不打算迎接她,而是将身子往前一俯,双掌摊在膝上,脸再趴在掌心里。
柳静站在沙发旁低头看去,锦衣身体的上半段像一块岩石平展在眼前,悠长的腰和外展的臀一览无余。这个女儿,一直以来都坚硬且浑身带刺,哪怕想起,柳静皮肤都有扎针似的疼痛,谁知竟然不过是只核桃,也有脆弱的内心。怎么了?柳静问,语气仍保持以往的惯性。她有意克制着某种柔软,她已经丧失了那样的表达,她说不出口。
锦衣抬起头。锦衣站起来。锦衣说,那颗给陈格的钻石,他居然卖掉了!为什么?柳静问得很干燥。锦衣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头昂着,眼还是潮的,却又冷下来。边走她边说,卖了钻石,他把钱寄回去给他父母买电视机了。为了让他父母春节能看上电视,就这样……
柳静怔怔地看着锦衣的后背,这一刻,她突然有羡慕,羡慕旧长城边上那对不曾谋面的老人,他们居然有一个这样急于报得三春晖的儿子。但马上,她回过神来了,急步走向卧室,打开抽屉,把那天存放起来的钻戒找出,递给锦衣。没有卖,在我这里,他拿去加工了一下送还我了。
锦衣一把接过钻戒,看几眼,就往屋外冲去。
柳静想喊住她,话还没出口,锦衣已经跑出门。门重重关上了。
屋里一下静谧下来。脑子嗡嗡的,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或者其他什么,总之都呈絮状飘浮着,没有任何具体的感觉。她坐到沙发上,有一股微温淡淡传来,细看一下,竟就是锦衣刚才坐过的那一处。锦衣的体温?有点荒谬,应该只是她的臆测吧?但柳静还是身子一动不动地压在那儿,使劲压,凝住神,竭力把那一丁点越来越飘渺的热度吸收聚拢。能走路之后,锦衣就很少要人抱。你不要抱,柳静也没强行伸手,皮肤间彼此就有了排斥性的敏感。现在她自己都不敢承认,坐在微热的可能是锦衣体温的沙发上,却突然有了贪婪与依恋。
中午的阳光正在楼外放肆地挥洒,上天入地,无拘无束。只有它们是永生永世的。一代代人瞬间而逝,日月山川却自在绵延。柳静有一种宴将散曲将终之感,她在渐渐变小,小成一粒粉尘。再活十年她六十三岁,再三十年,就八十三岁了。人生是不能细算的,三十年前跟唐必仁正恋爱,一颦一笑还宛若昨日。一切都是弹指间的事。人生也是不能像擦黑板一样错了轻轻擦掉再重来。可是什么为错了,竟错成这样?她真的弄不明白。想生的女儿没生出来,生出来的却是如此。子女就罢了吧,可是丈夫呢,跟她竟也走上叉道。
恋爱+结婚+生女,是不是就一定等于爱情?如果不是,那所谓的爱情真正的面目该是什么?唐必仁从来没跟她争过吵过,唐必仁一回到家就肯下厨房呕心沥血煮出她爱吃的东西,这些原来都只是生活的一层薄薄的表象,而她却从不往深处想过。
现在开始想,却千头万绪重叠,搅成一团,思路像一捆晒干的细线面,绕来绕去不得要领,稍一用力,又碎断成粉。再看楼外时,已是暮色苍茫。像倒磁带,她往回追溯白天里的一切。说是“一切”,其实老卡带,扑咚一下,扑咚又一下,总进行不下去。她往上拔拔身子,拿起旁边茶几上的电话。是给锦衣打的。中午锦衣就走了,拿着钻戒走。柳静想,该有下文了吧?
电话通了,但很奇怪,铃声却立即清晰传来。柳静将话筒移开耳朵,听到铃声就在门外,门上钥匙正在转动,门开了,锦衣进来。锦衣直接就进了自己的卧室。柳静怔了片刻,还是跟去,站在门外,身子倚在门框上。锦衣中午走时,挎包没带,她回来大概就是为了拿包。还有些书散在桌上,她一本本装入包里,然后又要走。
柳静挡在门上,柳静问,怎么样?锦衣反问,什么怎么样?柳静知道锦衣是故意的,中午的事锦衣不可能忘了。她抿住嘴盯着锦衣。锦衣也盯着她看。两个人像比赛般都睁大眼。如果是往日,柳静可能早拿开眼了,但现在她不会,她盯的是带着自己的血肉与气息从自己肚子里钻出来的一个,这个人,她现在恨不得一巴掌将其掴出家门。
钻石是假的。锦衣终于说话。
柳静没听懂,她的眼睁得更大了。
锦衣低下头,手在头发间挠几下。我让珠宝师验过了,嵌在戒指上的钻石是假的,是镐石。真的那粒陈格确实卖掉了,然后弄个镐石来唬弄你。只有你才会傻乎乎地上当!
柳静唇动几下,她很想说话,很想骂人,可是一时却找不到半句话。
锦衣说,他没跟我商量,就卖掉钻石给他父母买电视,我中午才知道,还感动了,感动得不行。谁知道钻石变镐石,他是骗子。锦衣说完还是要走,但柳静侧侧身子,又挡住她。柳静脑子里嗡嗡嗡地响,仿佛有部电钻正在里头闹腾。她用手捋捋头发,这个动作似乎提醒了她,她把手往前一伸,问,钻戒呢?
钻戒?什么破玩艺,你还稀罕?
柳静伸出去的手并不收回,还是摊在锦衣跟前。锦衣手往口袋里一掏,掏出钻戒,放到柳静掌中,然后挎包一甩,从柳静身子挤过。锦衣走过客厅,已经把门打开了,这时柳静叫了一声,柳静说你等等。柳静终于想起李荔枝的话了,李荔枝在医院里看到锦衣,锦衣和她的男友陈格一起陪着唐必仁的女友去人流。柳静说,你认识连丰灵吧?
锦衣本来已经跨出门了,听到这话一下子站住。顿一下,锦衣说,怎么了?
柳静说,不怎么了,我老了,子宫不顶用了。要是年轻点,我真想再生个女儿,名字叫玉食的女儿,那时,怎么样我都不会去做人流的,就是有你陪,有陈格陪,有你爸开车接,我也不会去,坚决不去!我要把她生下来,让她惟命是从地好好成长,哪天她的良心被狗吃掉了,我就大刀向她脑袋砍去,鲜血四溅,一命呜呼。
锦衣愣神片刻,撇撇嘴,猛地把门推上。怦,一声巨响,可见锦衣手劲之大,可见她多么怒气冲冲。凭什么还轮得到她——在这个时候——怒气冲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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