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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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格又一次独自上门来找柳静。正好,柳静也想问一问他,钻石怎么变镐石了?这事不能一直悬在心头。或者陈格另有说法吧?不料陈格一口就承认了,他说,是的,没错,是镐石。钻石卖掉了,但戒指是真铂金打成的,这一点不会假。
陈格叙述时脸色云轻风淡,像是在讲一则道听途说的新闻,像不过把大学里的烂芝麻事告诉柳静。柳静心口发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陈格没让她说,陈格自己往下说,他的语速很快,北方人的语言优势这时候尽显出来。我家里没电视,我父母得去别人家看,我一冲动,年初就跟他们保证春节前给他们买一台。言必行,行必果。我既然说了,就得做到。可是我高估自己了,我没挣到钱。卖钻石是万不得已的。用镐石来顶替,也是万不得己。我毕业后想找什么单位?工商局!别人帮不了,只能靠唐局长大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一开始就不喜欢,你嘴里不说,眼睛却瞒不了。说白了,我想讨好你,免得你阻止你老公帮我。现在既是这样了,也没什么好隐瞒,我敢做敢当……现在锦衣居然翻脸,要分手!当初是她死活追我的――噢,对不起,我这么说也挺不男人的,但事实真的是这样。我本来哪敢高攀?她说不介意我家穷,什么都不介意。可是,不过是一个镐石,她却介意成这样,怎么解释、赔罪、道歉,甚至……下跪,甚至咬破手指写血书保证都不行。我豁出去了,什么尊严都不要了,还是不能挽回。她说这是一个污点,她不能跟有污点的人过日子。有那么严重吗?
柳静站起,给陈格倒一杯水。她记得,这是个爱喝水的人。一向她都是做事利索的人,她觉得自己是急性子,但这会儿在厨房里,她一点都不急,动作缓缓的,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要借此整理一下头绪。锦衣提出分手?她真的没想到。锦衣之前看陈格的样子,就像在仰望一个圣人。钻石变镐石,幻影破了,锦衣的感情也跟着碎裂一地。有那么严重吗?有点严重,柳静要说不恼火也不真实,但柳静如今更在意的不是这上头,这件事往深处看,因为有孝心在后面浮动,倒也能消弭掉一些可恶。但在锦衣就不一样,如果没事一样嘻嘻哈哈就过去了,那就不是锦衣了。刚才柳静也注意到了,陈格的左手食指确实包着创可贴。陈格如果一意孤行强悍到底,锦衣说不定反而会被镇住。写血书?下跪?这么做对别人也许有效,对锦衣却适得其反。错了,真的错了,锦衣只会因此一根筋拧到底,即使齑粉也决不回头。看来陈格还是不了解锦衣,没有找准锦衣的**位。
把纸杯放到陈格跟前时,柳静在心跟自己打个赌:接下去陈格肯定要求我劝劝锦衣了。
一定让柳静劝,柳静也不会一口回绝。之前万般好,一个镐石就崩溃,确实偏草率了。但柳静的劝有用吗?怕只会火上浇油,这一点柳静比谁都清楚。
陈格端起水一仰头,杯子马上见底了。要不要再去厨房索性把那壶茶水一古脑拿出?柳静犹豫了一下,还是坐着没动。不要殷勤,没必要,还是等着吧,等着陈格把央求的话说出来。
陈格说了,但陈格没有求,柳静万万没料到,接下去陈格的口气竟然那么坚硬,而且越来越硬。
陈格说,真可笑,谁光鲜的背后没有败絮?什么是污点?自己有妻有子,还把另外一个女人的肚子搞大了,结果呢?结果还得我和锦衣陪着去人流——当然这事你不知道。
柳静想,我知道。
陈格说,你老公为什么要操这份心啊?他难道是白操的?还帮着拉皮条找小蜜、小蜜怀孕了还得鞍前马后热乎乎地处理善后事宜,这算不算污点?也算吧?陈格把一只手往前伸,还抖两下,似乎要柳静回答。柳静没有答,她一直闭着嘴看陈格。脑子好像不够用了,陈格的话缠在一起打了很多结,得一点一点地梳理、辨析,像做一道复杂的算术题。隐约看到答案时,柳静心里咯噔了一下:连丰灵是属于另一个男人的?
还说是人家父母双亡,孤苦无依,所以得帮这个忙。这种话只能骗锦衣,锦衣都以为自己学雷锋了。可是能得了骗我吗?我最多一开始想错了,以为是他自己惹下的风流债,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说到这里陈格突然顿住,站起,径自去厨房倒水。他已经熟门熟道了。
柳静侧耳听厨房传出的细微声响,她好奇了,非常好奇,她认识的那个唐必仁从来不是个乐于助人的人,而且是那样的一件事,在自己即将提拔的最敏感时期,唐必仁居然出手相助?太荒谬了!整个世界都如此荒谬。
陈格是空着手从厨房出来的,想必在里头已经把水喝够。他不再坐下,走几步,立在茶几旁俯视着柳静。柳静打了个寒噤。这个男人刚刚失恋,家境不错、差不多可以帮他铺出理想就业之路的女朋友刚刚把他断然甩掉,本来他应该悲怆忧伤,可是,这会儿他眼里闪烁的却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馒头,山东馒头!有些变形的吆喝声通过喇叭传来,声音在屋里转一圈,荡来荡去。馒头,山东馒头!原来已经中午了。柳静双臂交叉着抱住身子,她还是不打算开口说什么。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觉得选择沉默应该是最安全妥当的。
那天从医院把那女的送回家,我已经记住她家地址了。后来我去过她家,当然,我没进去,她也不知道。我在外面,在远处,然后跟着她,跟过几次,终于看到那个男的了,不是你老公,竟然是一个……陈格舔舔舌头,或许他又口渴了,他好像也有再去倒水的打算,动一下,又停住,继续往下说。现在我不说,但不等于永远不说。不说是有条件的。锦衣已经跟你老公说不许再帮我进工商局,这怎么行?你老公这两天不在办公室,打电话不是不接就是没信号。我给他发短信,该说的都说了,可他仍然不回话。真牛,不回话。但也别以为我们乡下来的人都那么傻。要不要看照片?是,我拍了。真的不能怪我,我是全家惟一的希望,我拼出去父母兄弟的日子才能好一点。谁帮我?没有。只有靠自己。我说明白了吗?噢,好像还没有。我的意思是,锦衣嘛,就算了,我也没真稀罕过。现在麻烦你转告你老公,我能不能进工商局,决定着我会不会把事情抖出来。理解万岁。和平万岁。我也不愿鸡飞狗跳的,我只想有个好工作。公务员开始报考时,我一定会报工商局,我只报工商局。文考没问题,我肯定能考好,接下去,麻烦他努力一下。就这样!说到这里陈格扬扬手,他甚至还对柳静笑了笑,然后转身,快步走出去。那个门,他是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文质彬彬的像怕惊扰了柳静。
柳静看着门,门是深竭色的厚钢板。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必须立即换锁。锦衣有钥匙,应该就等于陈格有,陈格有,现在差不多已经等于地痞无赖有了。她站起,原地转一圈,两眼一团雾飘过,空白了一瞬,终于看到沙发旁的电话。
她拨了唐必仁的手机。没信号,确实没信号。会议室里屏蔽了?
半个多小时后柳静出现在海阔天空酒店。总台小姐让她找会务组的人,恰好一个胸前挂牌子的会务组工作人员从旁走过,告诉她,唐必仁在1312房间。

如果是上午之前,柳静按1312门铃时肯定会犹豫,来开门的万一是连丰灵,她又如何是好?但现在不会。有人暗渡陈仓了,唐必仁不过奋不顾身地做了一回栈道而己。他还是可靠的。
唐必仁独自一人住单间,正在午睡,开门见是柳静,很吃惊,迷糊着眼问什么事。柳静说,手机呢,怎么不通?唐必仁把扔在桌上的裤子提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噢,他说,早上开会关掉了,忘了打开。有事?
柳静低下头,眼盯着毛绒绒的嵌着波斯风格花纹的地毯。五星级,这是柳静第一次进入这种级别的宾馆,确实不一样,门、窗、桌、床、柜,一切都异乎寻常地品质优良。人生的许多瞬间都是猝不及防打开的,如果不是突然生出必须找到唐必仁,她不可能有机会来这里,不可能看到五星级内部的精致细节。在这样的地方,唐必仁真的还能睡得安稳踏实?她说,陈格给你短信,看到了吗?
唐必仁说,看到了。
柳静说,你……有什么打算吗?
唐必仁说,没有。
柳静听到叮咚叮咚的响声,她抬起头,看到唐必仁已经在穿裤子了,响声来自裤袋里的一串钥匙。他要走了?唐必仁说,一会儿要开会,下午会议是我主持,得早点去准备一下。柳静用指甲抠着桌沿,非常硬,像铁板,究竟是什么木头做的呢?她边抠边说,其实每个人都有难处的,问题在于是将这个难捏在手心搓碎,还是把它当烟花散放到空中供众人欣赏。她咂咂嘴,刚才说什么了?怎么连她自己都没听明白。她其实想说的是,你唐必仁太过分了,你什么事都想把我当傻子一样瞒着吗?
背后有点热,是唐必仁站到她背后,无声地站着。
过了一会,唐必仁说,静,这么多年你一直呆在学校里,还单纯得像个小孩,又爱较真,所以有些事我不想说,是怕你担心、不理解。相信我好吗?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柳静又闻到那股味了,从后来传来,先是呵在她脖子上,脖子那里痒痒的,似有蚂蚁爬过。弄了那么多凉茶给他喝,还是没起作用,他的嘴居然还是臭的。
唐必仁说,好吧,我告诉你,跟你说实话。我不会随便乱插手别人事的,特别是这一阵。但那个人不帮不行,肯定不行,他是……李军。你明白了吧?行了,别生气了好吗?我真的要开会了。
唐必仁手搭到柳静背上,柳静像被电击了,身子猛地往前一挺。她开始门外走,做出的姿态是:好吧,我不生气,你去开会吧。手抓住门把准备拧开时,她又站住了,回过头问,做人流,为什么需要陈格呢?这个问题她一直没放下,一直想着,没想明白。
唐必仁正站在桌前匆匆往公文包里装材料,他真是急着要走,手都乱了,从没见过他这样。都是锦衣!唐必仁手没停下,头也不抬,但他声音不高,压得很低。反复跟锦衣说不要跟任何人讲,结果她还是把陈格带去医院。那天我心脏差点被气炸了,她却狡辩说陈格是最可靠的人。好了,现在可靠了吗?她说要分手,我不肯,这时候怎么能分?可是她不听,一意孤行,根本不管不顾任何后遗症!
柳静第一次听到唐必仁指责锦衣,之前都是她指责而唐必仁袒护。她记起自己胸里还残留一个问题,最后一个。她说,那个连丰灵,她是你的下属,是你刻意奉献上去的吧?
这怎么说呢?也得两厢情愿才行吧。唐必仁叹了口气,用手捋捋头发。他的头发已经很稀疏了,额上的发际线至少比年轻时后撤了三五公分,他五十六岁了,也老了,以前也许对升官也急过,但尚能忍住,到了这把年纪终于忍不住了,所以豁出去捞最后一张船票……
柳静看到唐必仁向她走来,或者说向门走来。她猛地扭开门,走了出去。那一瞬间,她害怕,怕唐必仁会张开胳膊搂一搂她,是的,以前常这样。但现在不能这样,为什么?柳静不知道,突然之间,那个让她想远远避开。
坐在的士上,柳静拨了李荔枝的手机。铃声一直响,响到柳静都绝望了,打算放弃时,对方才接起。喂,你好,我们主任在做手术,回头再打来好吗?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很甜美很规矩。柳静吁一口气。找李荔枝干嘛?什么事都没有,难道想倾诉什么讨教什么?都没有。幸亏在做手术,幸亏没接起。
但这会儿柳静真的想跟谁说说话,胸腔里咣里咣当的,好像有很多水在流动。愕然,她想到这个词。再借她三个脑袋,她都不会料到,唐必仁和连丰灵的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居然是李军,一个副市长,还是常务的。光鲜背后的败絮,这话陈格还是表达得很准确的。败絮,这个词很好。
打开家门时,电话恰好响了。看显示的来电号码,是唐必仁的手机。柳静没有接起。过一会,手机短信铃响,还是唐必仁,他说明天会议一结束就回来,到时再好好谈谈。
柳静回复了个“好”,但发送键还没按下,又猛地把这个字删掉了。
她走进书房,打开电脑,手茫无目的地动来动去,结果屏幕上出现的是连丰灵的照片。脸蛋不惊艳,但整个人多有味道啊,长颈长腿、细腰小肩,一摇一摆都是万千韵味,多精美的女子,正合柳静胃口的女子,希望自己没出生下来的那个叫玉食的孩子正是这模样的女子,她为什么不是直接跟唐必仁生出一段情呢?很匪夷所思,但柳静这会儿就是这么想的,如果要选择,她真的宁可要这个结果。唐必仁不是情深似海地渡向那女子,而是费尽心机把她当成猎物献给上司,以换得一个好职位……恶心!是这个词,只有这个词才能概括柳静这时候的全部感觉,太脏了,脏得恶心。
柳静突然想起锦衣。一直都觉得锦衣不可理喻,却原来,自己和锦衣在根子上是一样的,五十步与百步之差而已。
把朝南的一间房子当成书房当初是柳静坚持的,她喜欢每天早早就有阳光进来,将架子上的书晒一晒。等暮色下来后,一屋的书就留有隐约的光泽和气味。书橱很高,几乎触及天花板。书橱顶上的那个土黄色的蛇皮纹盒子如果柳静仅仅站着举起手,是够不着的。柳静拖过椅子,她又一次爬上去,把盒子拿下,打开,一瓶瓶香精被取出来,摆在桌上。桌上有把一尺长的寿山石纸镇,抓在手里沉甸甸的。柳静看看香精又看看纸镇,然后把纸镇举起,猛地往下一砸,怦的一声,瓶子破了一个,又一个,再一个,再再一个,四个瓶子全部碎裂。
很香,确实很香。柳静在扑鼻的香气中慢慢坐下。
sretofdesert,沙漠的秘密。柳静要做个试验,她想看看自己会不会被这种气味弄得像动物一样狂野。如果不能,她就会有个决定,她决定离开唐必仁,离开这个家,永不再跨进一步。好像有点轻率,也不太合情理,可是生活本来就是多么不可理喻的啊。
柳静鼻子,一下一下地深呼深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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