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无计可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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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样子看起来还不错。”
当这声淡然却又带着惯于发号施令的语气从身后传来时,我正在瑶光楼通往祥月居的小路上,一路上走走停停,时时停步下来流连四周的景色,直到听到这个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声音,我收回正要攀折一枝梅花的手,回首,看着那个气势沉敛、威仪过人的人缓步向我走来,那双与龙家兄弟相似,似乎是龙家特有的凤眸淡淡地看着我。
“龙二爷,早!”我微笑,并不以为他的出现只是巧合,但还是忍不住暗暗感叹,怎么龙家竟出这样相貌偏冷的美男子?眼前的这个实际年龄少说也奔四张的人了吧,看起来却似三十左右,正是成熟稳重的魅力巅峰期。
他停在我三步外,一身绛紫色的衣袍,尊贵不凡,随意地一个站立姿势,愣是显出人上人的气度来,深沉的眼眸毫不避讳地打量我,“气色不错,不像中了蛇毒的人。”
我微笑不语,心里却忍不住猜测他此时的出现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淡淡地笑了,目光收回,看向我刚刚要折的那枝梅花,“君濯很重视你。”
来了,我苦笑,真是老套,不过能亲身体会一下这种经典的电视小说套路,还真是新鲜哪!若是在原来的世界,平凡的我是没有机会尝到这种让人当面嫌弃的滋味,这样的境遇,我得惜福才是!无声地低叹,昨天我就看出他对我的不满,但这并不是我关注的焦点,终究,我是不会对他所期望的造成任何影响,几个月的寿命,能影响他什么呢?他与龙儿,终是父子。
“哪里,”我淡淡一笑,顺着他的目光,也看着那枝俏立枝头依然傲然挺立的梅花,“只是三年的相处情谊,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连最初笃定过客的我,不也有了牵挂了吗?可是呀,终究过客还是过客,该割舍的还是要割舍呀……
“连君澈也很看重你。”他淡淡地道,以一种闲适超然的姿态,缓缓地转首盯着我,深沉如海的眼眸带着迫人的压力直直地看着我。我突然对这样的目光有些反感,微微蹙眉,看到他眸底闪过一丝讶然,我微微一哂,突然有些厌烦,他凭什么?凭什么以这样压迫的眼神,以这样理所当然的姿态来我这里探究,更甚至是威胁着我什么?!
别说我与龙儿没有到他所顾虑的那一步,即使我们是他所反对的那种关系,做为一个从来没有尽过做父亲责任的人,他有什么资格在现在理直气壮地行使一个父亲的权威来威胁我?我一直以为这种混蛋到一定程度的人只是电视里面塑造出来的人物,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有与之对峙的一天,但显然,老天又一次决定要让我体验一个新的第一次!
我静静地与他对视,不在乎自己的眼底是否泄露了心底的不耐与讥嘲,冷淡一笑,“不敢,少阁主不嫌弃罢了!”我可从来没有发现过龙君澈有看重我的迹象。
或许,我敷衍的态度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身为潜龙的主人,他一向高高在上,即使潜龙从来不是明面上的势力,但身为飞龙阁主的同胞兄弟,他在江湖上的地位也是倍受尊崇的,现在被我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出身又不明的小女子如此轻慢地对待,他一定万分的不习惯吧!就见他缓缓地收敛了闲适的样子,双眸也变得凌厉逼人,带着让人窒息胆寒的压迫感朝我扑笼而来,以一种类似于夸奖似的语气说道,“你胆子不小!”
我突然有些好笑,这个高高在上的龙二爷,龙啸岳,把他的威仪气势用在我这个小女子是不是稍嫌浪费了?
“多谢夸奖!”我微笑着向他点头,很是谦逊有礼的样子。
他目光一闪,忽然笑了,一笑,竟与龙君澈那种让人寒到骨子里的笑法一样,甚至气势更甚,果然不愧是姓龙的,我心里暗暗一抖,抖落一身的寒颤,耳听到他平淡到让人心里发毛的声音说着:“丫头,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胆大的人通常早死,尤其是这朝不保夕的是非江湖?”
这,算是威胁吗?我反而镇定了下来,平静地迎视他的眼光,也笑了,很淡很淡的一缕笑,“听过,不过,”淡淡挑眉,“我的生死,操之在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再说,”我垂睫,轻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再徐缓地拢一拢衣袖,悠声道,“相信二爷也没有兴趣为我的生死多费心,不是吗?”
我从不怀疑,如果我在他的眼中是阻碍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了结了我,如果之前我对这个江湖还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还坚信它真善美的那一面,那么就在昨天,在亲眼目睹了他眼里对薛凝涌动的冷冽杀机那一刻,也早就清醒了过来,将那一缕最后的美好想像给彻底熄灭了,那样残忍血腥的眼,绝对不会只是我的错觉,因为,那双眼也有一瞬间是定在我的身上的,我心惊那样的眼神,并在那一刻深深地体认,这是江湖,江湖讲的从来不是公理正义,江湖,从来都是血腥暴力!
此时,我所仗势笃定的只是我身上的蛇毒,让他没有多此一举对付我的必要。自己也觉得十分滑稽荒唐,我的毒伤,竟是我此时的护身符。
“哦?”他笑,轻轻弹指,劲风微嗤,那朵傲立枝头的梅花终是没有躲过被人采撷的命运,悠悠荡荡地飘落,他慢声道,“说来听听。”
我看着那朵飘落在地的梅花,怔了一下,缓缓走过去,蹲下,将那朵傲骨花儿轻轻地拣起,“没有必要,我的命,比之这梅花,更不堪一击。”
“你不说生死操之在你么?”他挑眉看着我的举动。
我摇头,没有解释的兴趣,我的命,由我决定死,却不能由我决定生,既然死这个决定是可以由我自己选择的,那么,为什么不让自己的主导权多一点,让自己这一次仓促的生命无悔一点!
“我有点明白君濯为什么重视你了,”他突然笑了,甚至是一种带着欣赏的口吻,“薛家那丫头确实不如你!”
什么意思?我停下手中摆动梅花的动作,缓缓地直起身,“九月愧对二爷的赏识,但不知二爷这话的意思是?”
他没有回答我,迳自转身,走到梅林中的竹亭,在亭中坐了下来,看我还愣在原地,微一挑眉,“过来坐。”
我微微攒眉,迟疑一下,还是走过去,缓缓落座,心里却对他这句不知因何而来的话有些心惊。我是没有跟人斗心机的智慧的,尤其是这些个长年为着势力性命勾动心机的人比之职场上的勾心斗角更加惊心动魄,以我这种小职员的智慧,怎么能斗得过这些长年浸在计谋心机里的人?只能用心地戒备着他们每一句似有所指的话,努力地将我每一个脑细胞动员起来拼命思索,想要贯穿自已所知的一些事情,从中找到一丝线索,但我终究还是没有这样的能力,既然没有与人迂回宛转的本事,我也就只能直来直往。
“薛姑娘的那些个举动一直在二爷的掌握中吧?”我缓缓地开口问,心中兀自思绪乱转。若薛凝的种种作为是他默许的,甚至是他暗里扶植的话,那么,昨天他对薛凝的杀意又从何而来?单只为她办事不力吗?若不是,那他的话中的意思,明显是为龙儿内定了薛凝的,那又为何要对她动杀机?还是,昨天竟然是我眼花,错看了吗?不,我很快推翻这种可能。身为潜龙的主事者,怎么可能只是虚张声势!
“不错。”他点头,很痛快地回答我,唇角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你再猜,让我看看你能想到什么地步。”
我能想到什么地步于事情又有什么用处呢?我摇头,“二爷行事,岂是九月能妄猜的,还请二爷不吝相告。”
“你很稳,”他有些意外地看着我,有趣地笑了,“你不用这么戒备的,既然心里已经百转千折,何不问出来?难得我今日有兴致,可以为你解惑。”
可惜,他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没底,漾出一抹淡然的笑,“恕九月心思驽顿,心中确无头绪,二爷既然有意为我解惑,何不直接道来,何苦这般考较我?”
他双眸一眯,正要说什么,突然神情一敛,看向林间的小路,我直觉跟他回过头去,小路上,龙儿正神情冷冽地看着我们,大跨步地向我们走来,走到我的身侧没有向他父亲打招呼呢,先将我扶起来揽在怀中,才冷冷地对着他的父亲,“我以为父亲昨日已经下山了。”
真是生疏的称呼啊!我依在他的怀中,并不因为龙啸岳在就不自在,感觉他身上迸发出的怒气,只好一手在他身上轻轻地拍抚,希望能稍稍平复他的怒意。
龙啸岳淡淡地扫一眼我们亲昵的姿态,“昨夜太晚,就留宿一夜,你也知道你伯母与摘星楼的关系,没那么多的客套。”
“那父亲怎么会与娃娃在一起的?”他明显不信他父亲的说词,说实话,我也不信。
“我们是凑巧遇到的,”没等龙啸岳回答,我插进他二人的谈话,忍不住伸手抚住他紧皱的眉心,轻声道,“正要回去找你同用早膳呢!”
是吗?他怀疑地瞄我。没事的,我用眼神安抚他,再向龙啸岳笑道,“二爷,要不要与我们一同用膳?”
“不用了,”龙啸岳轻声哼笑,“与你坐下来闲聊他都这样紧张了,再与你们一同用膳,我怕君濯会食不下咽。”
这是——说笑吗?我有些怀疑地眨眨眼。显然这样的说法让龙儿也很难接受,并且直接表现出自己的看法,“父亲一向日理万机,竟然肯‘拨冗’与娃娃闲聊,儿子确实很意外。”
有些讽刺的语气,难得的,被儿子这样驳面子的龙啸岳竟然没有生气的意思,笑笑,“谁让她是你重视的人呢,做为父亲,我当然要有些基本的了解。”
“不劳父亲费心,”龙儿握紧我的手,“孩儿自有分寸。”
龙啸岳站起身来,淡淡的话意味深长,“希望如此。”
感觉到身后的人一僵,我顾不得再看他们父子间的唇枪舌剑,轻扯龙儿身后的衣服,“二爷只是说笑。”
“行了,你们就回去吧!我的儿子我知道,他是不待见见到我的。”龙啸岳没再看龙儿,迈步出亭子。
“二爷慢走。”我轻声说道,龙儿却抿唇不语,眸底依然翻涌着怒气。
“对了,”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住,也没有回头,只是慢声道,“君濯,玩得够久了,该回去看看你母亲了。”
“——我知道。”龙儿硬声回道。冷眼看着他的父亲消失在小路的拐角处。“他真的没有对怎么样吗?”他回过头来,担心地看着我。
“没事,”我摇头,微笑,“我们只是凑巧碰上的,你不要太担心。”
他轻抚我泛凉的脸颊,皱眉,“一大早的你不好好休息,又去闲逛。”
我微笑,抓住他手,想了想,才问道,“对于薛凝,除了龙君澈告知的,你知道多少?”
他目光一凝,“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我叹气,拉开他拥住我的手,迈步出竹亭,他愣一下,跟在我的身边,“没来得及说。”心里有点点遗憾,说不定,心里许多的谜团,本来有机会在今天解开呢。
“他说了什么?”龙儿的声音有丝紧绷,我不知道那里边是不是有一丝紧张,也没有回头看他,知道自己是懦弱了些,有些猜想,不敢面对,自己也不知道是怕成真还是怕猜错后会衍生愧疚,只是低头想了一下,才摇摇头,“没来得及谈,只是,”我停了一下,不让自己去感觉他的情绪波动,叹了口气,“我猜测了一些,心里有些不安。”
“为什么?”他拉住我,不让我闪避他的眼光,“娃娃,你在不安些什么?”
我叹气,拉开他手,继续走,“我原本以为,你即使不是孤儿,有良好的出身,也……怎么说呢?我没有想到你的身世是这样的显赫,这些,似乎、似乎让山上时的纯净都变质了……变得陌生……”
他身处的环境,似乎并不比那些清宫戏里的皇阿哥差多少,即使身份上比不上,但复杂的程度却没有少多少,我并不想卷入其中,以我的智商,再来三五个都不够格跟他们斗,我是在单纯环境中成长到今日的,实在没有那个脑细胞跟他们玩脑力激荡游戏,而原本这些也是不关我的事的,可惜,似乎有许多人并不这么想,龙君澈,龙啸岳,甚至是薛凝……他们,或多或少地都在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将我扯入其中,有意无意地,让我陷入这一团乱里,我只是单纯地在等待自己生命的终了,但似乎在重见龙君澈那一刻起,事情复杂了起来。
“娃娃……”他涩哑的声音低低地唤我,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一抽,忍不住回头看去,他站在身后的三步外,清冷的凤眸黯然成一片无垠的黑,似乎昨夜的那星芒似的光芒只是我曾经的想像,整个人都似是失落了似地,那样定定地看着我,目光沉甸甸地一直往深处跌落着,看得我心都痛了。
深吸一口气,我用力地绽开一朵轻快地笑,大步迈到他的面前,伸手轻拍他的面颊,“哎呀,我只是发一下牢骚,你干嘛这副样子?”
“娃娃,”他抓住我的手,幽黑的眼眸犀利地让我躲避不开,也撑不住强作出来的笑容,一点一滴地敛了笑,僵硬地与他对视着,他的眼里有一抹化不开的沉痛,“不能,不能再坦诚地对我了吗?离了那座山,我还是我,你也依然是你,为什么,不能再坦诚地面对彼此?”
“不是的。”我紧紧地闭上眼,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他说这些,这些话,其实没有谈的必要,只是,想到龙啸岳意味不明的眼,下意识里就想发泄一下,想要把心里积聚来的愤怒与不平,还有一些总是未知的恐惧与不安,找一个出口宣泄一下,或者,潜意识里,对他是有些怨的,他的父亲明明将对我的不满意表现的那么明显,他为什么要将亲昵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让众所周知,几乎是嚣张到一种对他父亲的挑衅。明明,我的身体状况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还是避免不了被卷入算计,如今,我甚至不确定自己的蛇毒到底是不是意外?
“那是为什么?娃娃,你不能总是什么都不说,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聪明,能够洞悉你的一切想法,我猜不出来,娃娃,你越来越远,我猜不出原因,我也会恐慌,也会不安!”他的声音嘶哑,有一种拼出一切的激烈,只是那其下是一种让我无法忽略的痛苦,我再也无法强迫自己忽视下去,张开眼,已是泪眼迷离——
“对不起,龙儿,对不起……”我摇头,一再摇头,“我只是、只是不确定,下了山,似乎一切都变了,我原本以为自己并不在意,可是,你变了,我也变了,似乎,山上的无忧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我不知道……我原本以为这些都无所谓的……可是,我多希望我们没有来九华山,我多么希望,多么希望……”
我语无伦次地想要表达些什么,可是说了一大堆,自己却不知道到底要说些什么,心里翻涌而上的悲哀那么浓,是为什么,却已经不清楚了,眷恋变得这么深,牵挂这么浓,我要怎么笑看生死?撕扯着的心肺痛得几乎要撕裂了我,是,是,我其实明白的,为什么不明白呢?我只是要自己不明白,要自己不懂,可是龙啸岳出现了,如果仅是昨夜的一面之缘,那么我会一直将心里的恐惧压抑着,可他却又出现了,他是为着我来的,每个人都看得出我与龙儿之间的牵恋,如果我能以旁观者的姿态面对龙啸岳的出现,那么,这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也就是一场小说与电视中惯看的情景,只是这次有真人演绎罢了。可是,我没有旁观者的心态,我动怒了,我克制不住地动怒了,我对于一些解不开的事情,过分关注,这其中,牵扯着的,只有他,只有龙儿,只有这个正以沉痛地语气问着我“为什么”的少年,他长成了一个昂扬男子,这一年的时光,一切都变了,不再只是两小无猜的情谊,有些东西,变了,变得让我恐惧不安,让我痛苦不堪……

“娃娃……”他抓住我,我的混乱惊痛了他,他抓住我的肩,眼底是与我一样深的痛楚,“娃娃……”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抓住他的手,伤痛地看着他,“我们,都不再是以前的我们,这里,不管你是龙毅还是龙君濯,都不是再是龙儿了,而我,我也不再是我,我不想变,可是,我是九月,我只是九月,我不再是我,也不再是娃娃了!我们,都变了,变了!”
“是,我们都变了,可是娃娃——”他反握住我的手,以十分坚定的握执,以十分坚定的语气,以十分坚定的目光告诉我,“我们都成长了,我们都变了,我是龙毅,你是九月,但,我只是他们眼里的龙毅,你也只是他们眼中的九月,于我来说,你还是我心中的娃娃,那,娃娃,我还是你眼里的龙儿吗?”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我摇头,只能颓然地偎入他的怀里,整个人彻底地虚脱了,他不懂的,他不懂,我的失落,我的取舍,我的、我的疼痛,没有人会懂的,没有人会懂的,就连我,也渐渐地不明白,这痛,到底是为了什么……
最后,以他的那句问结束我们那天的对话,他的问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那天,他并没有执意要得到我的答案,抱着全身虚脱的我,回到祥月居,让人为我准备早膳,就出门了,我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只知道当天,飞龙阁的人全都下山了,薛氏兄妹也平安下山,后来,他再出现,恢复平常的态度,似乎那日我们之间没有过那番没有结果的对话,只是在不经意的时候,会从他的眼中看到一抹痛,而那痛也扯痛了我的心,只是我们都粉饰着,很多次他欲言又止,但是我这几日明显的憔悴让他没有把话问出口,随着我的身子日渐虚弱,他眼底的焦虑也日深,却始终没有开口问过关于治疗的事,一切都平静,只是平静下似乎有什么要发生,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却没有蛛丝马迹可循,只能这样沉默着每一天,只是总是会不经意地想起那个月光洒入窗棂的夜晚。
那夜,静谧了良久后,他问我,“上官久也见到了,知道她平安,接下来你有打算?”
问的似乎不经意,但那眸底的忧虑与紧张却怎么也掩不住。有什么打算呢?我缓缓自他怀中退出来,背转身,轻轻地关着窗户,在声音里注入一丝疲倦,打着呵欠道,“我还没有想过。”
“你累了?”他顿了顿,问道,任我用窗子掩去明净的月光。
“嗯。”我点头,依回他的怀里,“困了。”
“那,”他揽着我走向床铺,“你先睡。”
“好。”我点头,任他将我放置在床榻上,为我拉好被子,再轻握我一下手,静静地转身,出去,为我带好门。我静静地看着他阖上的门,泪,不受控制地涌动,只是紧闭双唇,怕哽咽出声,被他灵敏的听觉觉出来。
他知道我的逃避,其实,他一直是懂我的,只要我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哪怕是不经意的,他都能看出我的心思,但,我又何尝不是了解他的呢!
叹气,双手无意识地翻弄着书册,想着,他一会儿该过来了吧,他早膳后出门,已经过了午膳了,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外面的阳光正好,好想去晒晒太阳,可惜,若被他回来看到我又在外边吹风,一定又是一通好念了。自从前天开始有了些鼻塞头痛的感冒征兆,他就再也不让我随便出门了,出门,可以,但是得全副武装,被裹得像个树熊才行。
“九月!”阿久熟悉的声音在院外响起,我放下书,站起身来朝窗缝往外看去,阿久领着那个名唤云萝的女子正进来,我笑,“快进来。”走出书桌,迎到门口。
阿久与云萝迈进来,“龙公子不在?”阿久笑问。
“出去了。”我微笑,斟两杯茶给她们,忍不住咳了两声。
“风寒还没好?”阿久有些担心地看我。
山上的气候对我来说还是太冷了,想到前天龙儿那一通好训,忍不住微微苦笑,“好些了,就是还有些咳,说到这,还没有谢谢莫夫人。”我向云萝点头微笑。
“九姑娘太客气,”云萝是一个相貌偏冷的女子,十分美丽,只见她淡淡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我笑,“阿久与莫夫人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今日是为什么来的?”
“辞行的。”阿久微叹口气,微笑,“我们都要走了,来跟你说一声。”
“要走?”我怔住,几乎忘了大家是来做客的,在这祥月居住着,山上的风景不错,而且主人并不常出现,在客居,我自在的几乎忘了自己客居的身分,忍不苦笑,“我都快忘了。”
“住上瘾了?”阿久笑问,云萝也淡淡地笑着。
“可不是。”我摊摊手,“我这一辈子啊,还没过过这种悠闲的日子呢,真是罪过,我还真怕离开了不习惯呢,被人服侍的太舒服了,呵呵,由俭入奢易吧,那句话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九姑娘要不要到舍下做客?”云萝淡淡地一句话,让我唇边故做无奈的笑愣住,傻傻地张着嘴,直到阿久伸手将我的嘴合上,我才脸上一热,嘿嘿地讪笑,那个也不能怪我呀,这个叫云萝的女子除了为我看诊一直都没有看出对人有多热络,这么突然说要招待我到她们家做客,我当然会反应不过来。再说了,她是莫放歌的妻子,我对于这个莫,还是有些顾虑的。
阿久抿唇低笑,“云姐姐家中可是山明水秀,你不是一直向往着要赏景揽胜吗?难得云姐姐邀约,有人免费招待,又有美景可赏,你真的舍得放过?”
“黄山天下秀,听上官说,九姑娘一直向往黄山风景,所以才冒昧相约,九姑娘意下如何?”云萝依然是淡淡的,只是这话已经是明白的劝说了。
黄山?这个地方我很难不联想些什么呀,尤其是阿久提出来的。
“很感谢莫夫人盛情,这个,我考虑一下,明日答复夫人可好?”
阿久看了一眼云萝,云萝去淡淡点头,“我们明日巳时三刻起程,静待姑娘的答复。”
“好的。”我笑,“明日答复夫人。”
“那,就不打扰了,”云萝站起身,“上官想必还有话要与九姑娘谈,我就先走了。”
我与阿久都站起来,“慢走。”云萝淡淡地点头,起身走了。
直到那个美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们重新坐下,我看着阿久,“你怎么样?一直没有机会问你。”
这几天,没有什么事,但却一直没有机会单独与阿久谈谈,不知道她与风锁云间的结是否解开,这两天每见他二人,相处还算和谐,只是阿久的眼底似乎还一丝倦意与疼痛,让我有些放心不下。
“我很好。”她叹气,握住我的手,“九月,你不要为我费心,你越见憔悴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摸摸自己的脸,苦笑,“阿久,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体状况,我也不瞒你,我——可以撑不久了。”已经虚弱到抵抗不了九华山的寒意,我的抵抗力在下降,身体每况愈下,我知道,一旦药物告磬,我坚持不了多久。即使有药物支撑,我的身体也一步步地衰弱了下来。
“什么意思?”阿久惊问,“云姐姐说你还不至于糟到这种程度。九月,你怎么可以这么想?”
“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我的过往,连龙儿都不知道,”我笑握住她手,感动她因为担心我而泛着凉意的手,轻轻地握住她,目光因为久远的回忆有些悠远,“我的表弟,十三岁那年,因为脾脏肿大,不知道后来为何又是肝脏衰竭,半年的治疗,花光了家中的积蓄,负债累累,还是没有留住那条命,那年他才十三岁,正是花一般的年龄,他还有那么多的梦想,他……更何况,我此时毒入心肺,五脏俱损,即使华佗再生,也无能为力了。”
“不同的,九月!”阿久反握住我的手,急切地想要说服我,“那是没有碰到好的大夫,你不知道,在黄山——”
“阿久——”我打断她,淡然地笑,“为我表弟医治的那家医馆的医术是超出你所想象的,可是,老话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这条命,合该如此!”
“九月!”阿久焦急于我的固执,“即使你对于那些大夫的医术没有信心,但试过就是希望啊!你不是不战而屈的人,怎么在这性命攸关的事上,你这么、这么怯懦?”
“我不是怯懦,”我笑,很淡定平和地笑着,“我只是遵从于命运给我的安排,也是我自己的选择,结果如何,我都无怨无悔的接受。”我的死亡,未必是完结呀!
“九月——”阿久的焦虑被一声低沉的叫声打断,“久儿……”
小院的门口,站着一个清贵俊逸的男子,英俊的剑眉微拧,没有进来的打算,等着屋里的人儿出去。
“快去吧,”我笑着推推阿久,“别让人等久了。”
阿久拉住我的手,“我不逼你,但是,九月,你答应我,去云姐姐家做客,你既然无心医治,至少,圆你自己一个梦吧!”
“好!”我眨眨泛热的眼眶,推推她,“我答应你,你快去吧!”
她面色舒缓,给我一抹温暖的笑,缓步出门去了,门外的男人看她出门,微拧的渐渐地舒展开,挽住她,临走前,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我给他一微笑,不理他目光冷淡,只是欣慰他行止间对阿久的在意与呵护。很久以前,看他与她,那个世界还是阴郁沉重的,现在已经渐渐地柔和成一体,即使依然有丝晦暗,但,总会好的!
趴在窗台上,突然觉得心情跟午后的阳光一样明朗了起来,好久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想到阿久的好归宿,我忍不住微笑,嘴里无意识地哼唱着小曲,直到,小院的门口出现那抹熟悉的温暖身影,他看到窗前含笑的我,双眸一亮,见我看到他,他微微一笑,快步走到窗前,看着窗内的我,双眸紧紧地盯着我,“心情很好?”
“是呀!”我笑,伸展双臂,“春天要来了,等残梅落尽,春天就要来了。”
他伸手将我抱出窗外,“刚才在唱什么?”
“今天天气好晴朗。”我牵着他走向院中的桌椅前坐下,他脱下外衫披在我身上,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催我进屋。只是坐在我的身边,静静地看着我,唇边带着一抹宠溺的笑。
“用过午膳了吗?”我问他。
“用过了。”他点头,迟疑了一下,轻声唤道,“娃娃……”
“什么事?”我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怎么欲言又止的?”
“我,”他顿一顿,轻轻地叹道,“我娘,她、她身体不适,鸾和传讯给我,我想……”
“那你要赶紧回去探望呀,”我握住他手,知道他是放心不下我,“你与母亲也有好长时间没见了吧,她一定十分想念你,你回去看望她,她一定十分开心。”
“那你——”他反握我的手,黑亮的眼紧盯着我。
“我、我——”我笑一下,轻轻地挣开他的握执,“刚才莫夫人来过,邀我去她们家里做客呢,我、我答应了。”
原本黑亮的眼黯淡了下来,掩不住失望,“是吗?”
“那个、你不要担心我,”我挥挥手,故做轻松地笑着,“你先回去,如果没什么事,再来找我呀。”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洞犀的目光不带犀利却让我无处躲藏,只是垂下眼睫,嗫嚅,“我、我听说莫夫人家在黄山,我想去看看……”
“娃娃……”他叹气,“随你吧!”
“对不起……”不由自主地,我轻声道歉,不敢看他眼底的灰心,他的语气太过灰暗,让我没有勇气抬眼看他的脸。
“什么时候走?”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轻声问道。
“明日巳时三刻。”我轻道。感觉他手一紧,几乎握痛了我,我抬头,看到他眼底来不及收拾的心痛,薄薄的唇紧抿着,有些发白。
“龙儿……”我低低地叫,残存在心里的那一丝轻快被他的心痛彻底粉碎,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轻轻地抚上他微凉发白的唇,强笑,说着自己没有打算兑现的承诺,“我会没事。”
他一颤,握住我的手,缓缓地放在唇边珍爱地摩挲,细细地啄吻。
“龙儿!”我轻轻挣动,慌乱着的心跳,想要抽回手,但目光触及他带痛的眼,终是不忍,想到明日一别,明日一别……
理智被分离的想象击溃,我再也无法克制心底的恐惧,颤抖的手捧住他的脸,看着这张熟悉到骨子里的俊颜,还是这样俊美清冷,只是,眉眼间,有些什么东西已经变了,还有一些,是一直深刻地刻在那里的,一直一直,从来没有改变过分毫。手指眷恋地滑过他斜飞入鬓的剑眉,这眉更显坚毅,每当微笑时,微弯出柔和的线条,温柔疼痛的凤眼,深邃幽漠,此时却为我柔和成一池春水,挺直鼻梁,一如他坚毅沉敛的性格,让我放心地依靠,给我最深的包容,最后停留在那渐渐温暖却依然有些苍白的薄唇上,想到他笑时弯成的弧度,想到他怒时紧抿的直线,想到他吐露的心痛,吐露的疼惜,吐露的坚决……我整人都痴了,痴痴地看着,想要把这已经镌镂得深刻的面容再镌镂深浓,既然忘不掉,就再清晰一些吧,就再清晰一些!
这张本该尚带稚气的脸,短短一年间,褪尽了青涩,变得这样沉敛,是我一直将伤痛披上他的肩头,让他承担我给予的痛,我一直以为花开无声,风过无痕,原来,从来不是,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即使不刻意挑明,也早就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并且镌刻了这样深。
一直涌上心头的痛痛得我几乎窒息,噙着泪,我捧住他的脸,在他倏然惊讶到无法动弹的注视下,缓缓地凑上唇,闭上眼,泪滑下的那一刻,唇贴上了他那两片微泛凉意的温柔里。柔柔地贴着,将我的心痛细细地传递给他,泪滑落到相贴的唇间,将那苦涩一并掺入相贴的唇瓣,缓缓地渗入唇齿,渗入心底……
他愣了很久,任我这样轻柔将唇贴合在他的唇上,足足有十几秒的时间,他似乎回过神,双手陡然抓住我的双臂,似要推开,却又倏然一顿,一声模糊不清的叹息在相贴的唇间逸出,他温柔的双臂缓缓缓缓地把我拥入怀中,轻轻地抬起头,看到我泪流满面的样子,心痛又溢满他的眼,一个温柔的吻落在我的眼睑上,我闭上眼,感觉到温暖的唇在我脸上轻柔地滑动,像是要抚平我心里涌动着的痛,一个又一个柔软的吻从额,到眼,到颊,他温柔地吻着我泛滥着的泪水,嘴里模糊而疼惜地呢喃,“娃娃……娃娃……”
最后温热的唇落在我的唇上,辗转成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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