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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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周原以后,在迎接他们的邑姜那欣喜的神情中,姬发与姬旦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绝望又炙烈的情愫。揽住邑姜娇柔的身子,姬发苦笑着向姬旦望去,身旁之人却早将目光放在远方——
唇角,依旧泛着淡然又苦涩的微笑。
姬昌果然在姬旦与姬发的劝说下放弃了立即出兵的打算,全军休养生息,每日操练演习。
这段时日,姬发与姬旦的关系在表面上已经退回原点,他们仍是亲厚无间的兄弟,便是姬昌提及姬旦婚事之时,姬发也并无反对之意,好似对他那位未来的弟妹相当地满意。
只是姬旦伤愈数月,在姬昌的主持下与淳于缨大婚那日,姬发在席间喜极而泣、大醉方归,三日之后才醒。
姬旦自此尽力治理西岐,为方便与姬奭商讨军政之事,他将府坻迁至姬奭家宅旁侧,甚至在自家内院也为姬奭建有馆驿休憩。
而次年姬旦便得子,且再年又添一子,竟是在子嗣数目上远胜于成亲在他之前的姬发。
于此期间,姬旦在姬发的支持下大胆改动西岐律法,严禁贵族收留逃亡的奴隶用以扩充各自领地,同时鼓励百姓耕种与畜牧;跟着姬发再减免商税,短短几年便为王族屯积大量物资人力,终于在适当的时机举兵攻伐崇国。
然而此一役,西岐大军却不能如同前几次出征那般一帆风顺。
「可恨!」姬发重重地一拳击在案几上,发出的巨大响动,将邑姜怀里酣睡的婴孩震醒。
眼见这孩子红润的小嘴微瘪就欲哭出,邑姜连忙将他抱起来摇了摇,但受到惊吓的婴孩已然大声啼哭,邑姜只好对着姬发歉意轻笑。
姬发皱眉收声,他知道这当然不能责怪邑姜与这孩子——
毕竟他现在身处西岐王室深宫,接收前方战线传来的战况汇报;毕竟他不能将无法随父出征的闲气,撒在他那来到人世不足三月的儿子姬诵身上;也毕竟,他无颜面对此时站在他身前,待他仍然那般亲切之极的姬旦。
明明最想拥抱的人就在身边,可是却仅为了一个身分的束缚,姬发便再次屈从于世俗。就当为姬氏留下宗族的血脉吧!
姬发一次又一次在心底自欺欺人地宽慰着,只是说不出口的歉意已欠下两份。所以对待邑姜,姬发越发体贴入微,以求弥补对这位无辜女子最为深刻却没有表现出来的伤害。
「二哥,你已为人父,怎么性子还是这般急?」姬旦摇摇头,示意侍候在旁的宫女陪着邑姜下去休歇。
「我哪比得上老四在这方面经验丰富?」
姬发闷闷地盯着姬旦开口:「父王这次居然听从师尚父的进言留我监国!老四你说,在众兄弟里还有谁比我更适合出征?」
自姬发与邑姜有这个儿子以后,他便尊称姜尚为师尚父,而姬氏兄弟也跟着姬发一同称之。
姬旦闻言,浅然而笑并不接话。
他见着姬发每次面对邑姜还有姬诵时,就显得有些情绪失常,像个孩子般地任性,不知道是不是太过紧张他的妻儿所致?
不过姬诵的确非常可爱,直到现在姬旦还记得他曾触摸过婴儿的感觉,那张嫩嫩的小脸蛋仿佛可以温暖他冰凉的手指,让他完全不能对其抱有任何埋怨与不甘。不过,他自己的那些「儿子们」在幼年时,也是这般淘神吧?
其实这些已经足够了,只要姬发真的幸福,他又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呢?
「我真没料到,他们居然攻了半个月也没有拿下崇国?」姬发愤愤说道。
「崇国是殷商的重要属国,长年为殷纣征讨四方,在军事上的实力自当远胜其它小国。而且你们亦知崇侯虎此人不简单,引兵打仗也颇有心得,再说他们的城池修筑得异常高大,军力充足,粮草更是长备无患,所以与我军交战甚久也是自然之事。」
姬旦柔声劝道:「二哥不必心急,我料师尚父令你我二人留守西岐,他老人家心中必有制敌之法。」
「可我憋不住!」
姬发沉声喝道,但唯有他自己知晓,这焦躁的情绪一半为了战事,一半则是不想让姬旦随时见着他与邑姜相处的情形。
因为姬发越来越受不了姬旦那双温和依旧却忧郁倍增的眸子,尽管眼前青年睿智、淡雅与之前毫无异样,但不知怎地,每当姬旦拿眼深深地凝视他时,姬发总是感到阵阵心悸。
尤其当他弯身从邑姜手里接过姬诵时,尤其在他饱含歉意对邑姜微笑时,他根本不能面对眼里一片了然的姬旦——
他们现在似已真的不能回到在卷阿山中疗伤的那日了!
两人各自成家立室,已经再无理由相伴终生,所以姬发就因这层关系,再次成功地躲避真实的情感。
他所能做的事,也只能用姬旦也有妻有子的这个事实,来减少他心中的罪恶感与痛苦。
因此不管前方局势如何,姬发都急于投身战斗。
近年来,他尤其喜欢与姬旦合作处理军政要务,彷佛唯有那个时光,他才可以不必想到现实的尴尬与遗憾。
「二哥打算如何处理?」姬旦轻轻地叹息,就连姬发亦听出其实对方已经知晓他的下步打算。
「旦,不如我们连夜赶往崇国,从小道插上与父王他们的军队,一同夹击崇氏父子如何?」姬发上前几步,握住姬旦的手掌低声央道。
姬发知道姬旦虽然外表温顺,内心却极为刚烈,若自己硬要逆他之意行事,只怕会坏事。
哪知这一回姬旦听了姬发之言,却并没有斥责姬发的异想天开,他只是轻轻地点头,一时间令姬发禁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看错。
「师尚父临行前曾有密令,如果他们逾十日未胜而二哥又提议出征,我军上下须得全力支持你的决定。」姬旦说着,面对姬发又惊又喜却又恼的表情,轻轻掀起了唇角:「他老人家也是……」
「嘘。」
姬发将手指抵在姬旦的唇边,似笑非笑地盯着眼前人,「我怎么瞧你也是年龄渐长,可性情却越发地皮呢?」
说着,不待姬旦反应过来,姬发大力箍着他的身体,故作凶狠地将头抵在姬旦瘦削的肩上,有下没下地顶磨,实施他私定的「惩罚」,惹得许久没有放浪的姬旦不住失声轻笑,屋子里幽幽的光线顿时显得亮堂起来。
良久,他二人才停下逗乐。
姬旦眼里裹着不自知的柔软,伸手为兄长整理好有点凌乱的衣衫,然后在姬发突然间明亮得让他心悚的目光里匆匆告辞离去,出宫准备行军前的一干事宜。
只留下姬发怔怔地望着他纤长的背影,良久发不了一语。
翌日清晨,姬发封姬旦为辅官,亲自统领三军,浩浩荡荡向崇国边境出发。大军一路急行数日之后,终于快至崇国后方领域,只待姬发一声令下,便可与前方姬昌的军队遥相呼应共同夹击。
但就在这紧要关头,天色忽然黑沉,暴雨骤降,不消一刻便将西岐大军进发的山道冲得泥泞不堪,跌伤了几十名兵士。
姬发马下打滑,见此情景也只得下令全军止步。姬旦吩咐军队临时驻扎在这片密林之中,借着参天亘木暂避风雨。
大雨过后天色已然黯淡,姬旦担忧黑夜无月加之路面松垮对行军不利,遂建议驻扎此地,天亮加紧起程。
姬发允了,他见姬旦低头在一名亲近兵士的耳边低语,然后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予那兵,后者立刻捧了快步离去:他正待相问,然而此时营帐拨好,他二人便进入里面稍事休息。
待姬发放下帐帘之时,彷佛这断然一举便将尘世隔为两层,帐内宁静的气氛让姬旦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忧闷。
「旦。」姬发似感觉此处空气的异样流动,于是便启齿问道:「你方才给那兵何物?」
姬旦正欲开口,怱听得帐外人声鼎沸,嘈杂不已。
他二人心知有异,立刻掀帐而出,但见军中医官急急往来奔走各大帐营之间,原来西岐大多上卒突然呕吐不止,但从营帐出来的军士却安然无恙。
「怎么回事?」姬发喝问。
「二王子,将士们忽然四肢乏力、恶心呕吐,下官估计应是中了瘴气。」
「此地应该没有瘴气缠绕!」姬发大感意外。如果是危险的地方,姬旦也不会建议在此驻守。
「将士们何时中毒?」姬旦插言问道。
「就在方才雨停之后,前方树林里忽然传来一股青烟……」
「崇氏父子必是早有准备,趁着这一股风势将毒烟送到我军营中。」姬旦沉声言道:「所以他们必不敢在烟雾中加上剧毒之物,以免风向突转自身难保。」
「如此说来,敌军随时便会出现攻打我们?」姬发醒悟,立即下令未中毒者严加戒备。
然而他话音未落,西岐军营三路隘口突然杀出数股崇国兵士,正中领兵者正是崇应彪。
姬发恨此人几年前差点害死姬旦,当即举弓瞄准来骑一箭射出。崇应彪知其厉害,连忙挥鞭子卷过一名近身小校,生生用这肉盾躲过一劫。
见着此人对身边军工亦是如此残忍,姬发忍不住更是动怒。
但西岐军队远行于此,经大雨与毒气两轮打压,士气未免低落,被崇军伏击,一时手忙脚乱,疲于应付。
崇应彪所领之军武器锋利,珠箭齐发连连射杀西岐兵卒,出没西岐军中竟如无人之境,不消一会儿便使姬发所领的先头部队损失颇重、死伤不少。
姬发指挥未中毒的士兵前往迎敌,姬旦在旁瞧得明白:姬发虽勇猛,但西岐众将中毒之后手脚俱软,是以左面的防守很快被来军突破。
眼见长年跟随他左右的士兵血流不止,伤肢断臂的凶险情景,姬旦只得咬牙下定决心,调头对身旁卫士急声嘱咐。
那兵听毕,立即搭箭向着上姬旦所指方位射击——但听得轰然巨响,刚刚突破西岐左军的崇人全部被巨力轰上半空,落地时大都肢离破碎,头折骨裂,顿时骇得正在厮杀的两军不约而同都呆愣下来。
姬旦盯着前方被硝炸出的大洞与无数尸体暗自皱眉,若然不是情势凶险,他也不会使用这般破坏力极强的武器。
本与姬发缠斗的崇应彪眼见不妙,立即引兵回转,很快消失在密林之间。

「他们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我们想要突破恐非易事。」姬发深知姬旦的想法,走到他身边时,拿话岔开姬旦的自责之心:「不过,我可没料到弟妹竟然把硝交给你使用,看来她当真是在乎老四得紧呐。」
此话一出姬发便失悔,好在姬旦只是双眸一暗,脸上并没有异色。
「淳于族的硝石只提炼出四块,当初他们向我们示威用过一块,如今缨儿将剩下三块尽皆交于我手中……」
姬旦叹道:「之前瘴气袭来,为防万一我令人将其中一块埋于要紧关口,其实我本想回去时,原封不动还给缨儿便是最好。」
姬发点点头,令军医救治伤者,同时派出十几名先行校官向前探路。
但是整晚过去,派出去的探子一个未回,西岐那边却飞鸽传来最新战况:殷纣太子武庚竟然率军三万,由他的领地向此处进发。
「原来他们早就设好了这个局,只等我们前来,便前后夹击一举歼灭我军,然后再与父王他们正面交锋。」姬发恍然大悟,这才明白那十几名探子失踪的原因。
「前方有崇应彪以毒气固守,后面又有追兵,若然此刻退回西岐也来不及了,我们应当如何是好?」
「突围为上!抢在武庚之前攻下崇国,他们必然不敢深入追击。」姬旦毫不考虑冲口便出,他知姬发也明白这点,只是如今前面的树林似乎已然青烟缭绕,不用再派人一探究竟,他二人均知定是崇人所施的瘴气。
「旦,不如用剩下那两块硝石毁了这片树林强行突围?」
「不妥!」硝的威力虽大,但总不能遍及这片森林。
姬发也不再坚持,他知道姬旦反对终有理由。
这时外面又再次传来小**动,早有将宫来报:先前那些探子被割断喉咙陈列在西岐军营之外,唯有一人尚存气息。
「那群蛮子又混进来坏事!」姬发出帐察看,不禁恨声斥道,他记得这种伤痕正是由佳夷族人所擅长的兵刀造成。
「如果丰将也在此处,他定然知道突围的道路。」姬旦心念至此,走上前去低声问幸存伤者:「伤你之人可曾令你传言?」
「那人在我怀中放有一人份的避毒药物,他让我转话四王子:他会在前方栖凤崖等候王子两日,若四王子只身前往、答应他所提出的条件,他便带引我军走出这片密林……」
「万万不许!」姬发一声爆喝打断那兵的禀报。
他早知丰将对姬旦有意已久,如今但见此兵望着姬旦时脸色古怪、言诃亦颇为闪烁,也便知晓丰将提到姬旦时定然无礼至极。
姬发猛一回想多年前丰将在他面前唐突姬旦的那件事,这心里突然间陡升一股怒火,脸色更是难看。
诸将皆默不作声。武庚行军迅速,只怕四、五日后必到,如果他们到时仍被困于此地,只怕……
「老四,我领军去将那厮抓来,抽他几顿鞭子,看他还敢如此狂妄!」姬发说着,一面令人备马就打算行动。
「二哥,丰将做事向来会留下退路,你若带军前往,我们就会失去这唯一的机会。」
姬旦拉住愤怒的兄长悠悠说道。
「那也不能答应他这种无礼的要求!」
姬发的莫名狂暴让他帐下的士宫均心生诧异,便是对方要求四王子只身负责此次谈判有些不妥,但与当前局势看来,姬旦前往也并不过分吧?
姬旦没有吭声,只是双眼温和地注视着咬牙切齿的姬发,目光中尽是柔软。便只是姬发这番话,他已觉足矣。
「你给我好生待在这里!不许踏出一步!」姬发注意到姬旦眼神的变化,忍不住一把扣住姬旦的肩膀厉声喝道,接着他一转身大步冲出营帐,带领士兵旋风般远去。
姬旦凝视姬发背影,良久才很轻很轻地叹息着从伤兵怀中取出避毒物,跟着回帐静候兄长的归来。
直到半夜时分,姬发才回转。
此地山路有如蛛网般错综复杂,加之崇应彪仗着毒物与设下的歹毒机关,使得姬发这次突围没有成功,反而让他臂上挂彩,折损不少兵卒。只怕若不是顾忌硝的威力,对方此刻也便跟着攻来。
姬旦奔至姬发大帐,遣退因姬发铁青神色而不自觉哆嗦的军医,以及神色疲惫的众将,拿起案桌上的纱布小心包扎姬发的伤口。
「该死的!」
未让姬旦将掌中的物事拿得近身,姬发突然猛地一把箍住他的腰将他拉入臂间,像平常心情郁闷时那般,将头颅使劲在弟弟身上磨蹭。
姬旦微感好笑,他知道这是姬发领军以来第一次未尝胜果,而且对方又是崇应彪这位远非他敌手的战将,姬发心中自是相当不快。
「没关系,旦。待我明日再次出战,必然可胜!」几乎是安慰般地,姬发喃喃自语着。
姬旦没有吭声,他只是腾出乎来环着姬发的颈项,轻轻抚摸着男人的发丝,弹去里边沾染的尘埃。
「就算武庚明日即到,我与他们拼了就是!」姬发顾不得伤处已进裂,形如威胁般狠狠地折住姬旦的腰椎,森然令道:「所以你得答应我——不许单独与丰将那家伙面谈!」
姬旦不语,只感觉姬发两条结实的臂膀似要将他揉进其血肉中,疼得他眼前发黑、几欲晕厥。
「你给我听清楚!」姬发得不到怀中人的保证,猛然昂头盯着姬旦再次催促。
「嗯。」好半天,姬旦才应得一声。
「呵呵,那就好!」顿时似又放下心来的姬发却像个孩童,用力在姬旦颈边挨挨擦擦,「待过了这一关灭下崇国,我们立即邀请各方诸侯商讨伐纣大事,定然一举除去暴君,为大哥报仇!」
姬旦侧目望着到此刻依然自信满满的姬发,不自觉地对他绽出了一抹微笑。
待为姬发裹好伤口已然入夜,姬旦劝伤者躺下歇息,自个儿却拉张椅来端坐其上。
姬发但见他如此,也就放心闭目安睡,不一会便似沉沉入梦。
姬旦双眼没离开过姬发的脸庞,再待得半个时辰,他起身伏面靠近姬发,确定男人已然安睡,目光里止不住散着淡淡的温柔。他稳稳地凝视姬发英气的剑眉,彷佛欲将这幅景象刻于心间。
这时,姬旦听到帐外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忍不住凑唇轻轻贴上姬发的双眼之间,跟着用更轻更柔的动作滑下双唇,最终落在姬发微张的口上,略作停留之后,迫使自己宁神敛息,立身大步走出帐外。
「四王子,您吩咐备好的各色礼物已经装上马车。」
大帐外一名将官躬身对姬旦禀道,同时忍不住担忧地看向帐帘,「您这次违背二王子的命令……」
「无妨。」姬旦云淡风轻地轻言说道,决然的神色让原本还打算相劝的将官顿时闭了嘴。
总不能因他一人而连累这几万大军吧?
那将官瞧着姬旦服下避毒药物,驾驭马车孤零零地慢慢驶向黑夜,心里亦是忐忑不安。
他微退几步发觉身后早立有一人,这一回头望去不禁心惊:日前最为反对四王子只身前往的二王子,此刻却神情古怪地盯着四王子消失的方向怔怔发呆。
那将见得姬发狠咬牙关,双拳更是用力紧捏,使其指缝间亦渗出丝丝血线,双目中尽是疯狂痛苦之意。
但最终姬发向前跨出几步,嘴无力地张合却说不出一字,只硬生生止住腿脚,眼睁睁看着一切归于平静。
斥退身边军工,姬发颓然跌坐在地面,仿佛体内再无气力。他愣得半晌之后突然放声大笑久久不停,使得这笑声到最后竟然如同呜咽一般。
姬旦柔软的唇留在他眉尖与嘴上的温度已然消失殆尽,但是那股让人心恸的感觉仍然萦绕心间。
姬发比谁都了解姬旦,他知道自打丰将提出那个要求之后,不管他如何反对、如何努力,只要西岐大军被困于此,腹背受敌,姬旦最终必然会应允丰将的条件。
因为他这位弟弟永不会让他陷于危险之中,他这位弟弟永远将他所想所望放至第一位,他这位弟弟永远不会疑他分毫!
姬发原以为,在他心里这世上再无何物比姬旦更为重要,却不想在距大业仅一步之遥时,他竟会忍心割舍至爱。
直至此刻,姬发还牢牢记得他的指尖缠绕姬旦温软肌肤的感觉,也记得姬旦发问淡雅清爽的气息盘旋心间的悸动,还有姬旦用微凉的肌肤却给予他异常温暖的宽慰,以及那退却锐利的黑眸温驯而无奈凝视他的情景……
可他竟在这样的情形下,还在姬旦面前提到他们的将来、提到伯邑考?如此这般岂不更令姬旦愧疚,从而必得走到那一步么?但是,他明明知道姬旦此次前往的后果,却无法叫住他……
原来姬旦貌似一切安好之时,他竟真的能够抛下心中执念,舍却这位名义上的兄弟!
难道姬旦在他心目中竟仅占这许分量?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明明他最疼的、最爱的也是最在意的便是姬旦,可为何每当紧要关头,他便总是下意识地将姬旦狠狠推开,令姬旦伤心?
娶邑姜那件事情是这样,笑言帮着父亲逼姬旦与淳于族联姻亦是如此,而如今更是……
推翻殷纣真的必须如此牺牲?
天下,真的如此重要?
姬发双拳狠狠地锤地击得沙石翻滚,不少尘上跃入他发红的眼内,灼得他双目疼痛异常。
痛苦间,他依稀记得幼年遇到这种情况时,姬旦总会板着脸,却在眼里带着淡淡的笑,小心翼翼地张合着小小的嘴唇,温柔地替呱噪不休的他将眼内的异物吹出;然后,姬旦总会眯着眼、偏着头关切地询问他的感受。
他也曾记得上次姬旦几乎伤重逝去之时,在卷阿山里每晚对着姬旦的真情流露——那绝非一时冲动!
如果从此他将永不能见到姬旦那对他绽放的恬静笑容,就算为兄长报得大仇、就算顺利掌握整个天下,那又有何意义?
姬发不及再想,突然翻身上马,连连挥鞭寻着马车的行径追去——
但愿,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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