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最是初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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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浪摇天,青萍漫地,一片野怀幽意。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吹拂。斜阳外,隐约孤村。渔舟何似莫归来,水波横,东风吹,盈盈送春。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河间青云山脚的官道上,清朗之声悠悠而来,反复吟念着这首白浪摇天,细细品味,回味悠长,引得来往的行人不住的回头观望。
吟念这词的是一名面目俊秀的青衣书生,此刻他手持书卷,摇头晃脑,十分惬意,若不是他骑着一头黑皮毛驴,倒也颇有些风流倜傥的模样。那瘦弱的黑皮毛驴负着他和一包行囊,显得十分吃力,一边走着,一边歇气,不时的“啊吁、啊吁”几声,伴着他朗朗读书声。沿路上的行人瞧他们一人一畜这般形态,无不掩口失笑,书生倒浑不在意,怡然自得,缓缓骑行。
这时,官道上驶来一辆马车,随行紧跟着两骑,向前行驶,很快便越过书生身边,向前急驰而行。突地一下,驾车的把式突然一拉缰绳,一声吆喝,一下把马车停在了道路边上。随行的两骑紧跟了上去,在车窗前停了下来,仿佛与马车中人交谈了几句,其中一骑调转马头,向书生奔来。
“这位公子!”来到书生面前的骑士三十上下年纪,虽有些风尘仆仆,却仍显得十分的干练,书生微微诧异地看着他,骑士客气道:“我家主人听到公子的吟诗,倾慕公子的才气,想请公子同行。”
那书生一听,失笑道:“非也,非也,非是在下的才气。”说着,将手中的书卷往骑士跟前一递,书卷上赫然写着四字“昭阳文记”,方才,他所吟念的正是书中所写的诗词。
骑士愣了一下,客气道:“我家主人长年居住在北地广宁县,时常仰慕江南文士风采,今日见公子纵情吟唱,风采出众,想必公子也是文才过人,这旅途漫漫,我家主人诚心邀请公子同行,这一路也好有个说话的伴!”
书生微微一笑,他身无长物,行囊中除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和几本破书,别无他物,若想图财也不会找上他来。这长路漫漫,有人做伴确实能打发些无聊的旅途时光,此人态度十分谦和,说话也实在,有这样的仆人,不知道主人家有是怎样,这会倒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来,倒还真想会一会这位如此倾仰文风的主人。
骑士见他神色放缓,知道已经打动他,忙拉过马头,侧身诚恳道:“公子,请!”
书生也不客气,笑道:“如此,就叨唠贵主了!”说着,拍了拍了身下的小毛驴,不卑不亢的从骑士的高头大马前越过,向停靠在路边的马车行去。
渐渐靠近马车,并无人出车相迎,书生并无不悦,停在车前,抬手高声道:“在下渝江秀士郭定安拜见此间主人!”说音刚落,车帘轻轻掀动,从车内走出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拱手笑道:“幸会,幸会,郭先生,在下纪咏风,乃是一介白衣,方才听闻先生纵情朗诵,想必先生也是位性情中人,允风十分倾慕,冒昧相邀,还请先生见谅!”
“哪里,哪里。”郭定安一怔,他还以为骑士口中的主人是为老者,不料却是年纪与自己相仿的一位年轻人,只见他仪表堂堂,举止高雅,言词间又彬彬有礼,一见便知其出身大家。
纪咏风走下马车,亲切道:“先生,请上车吧!”
郭定安欣然下驴,正要抬步上车,身形略一迟疑,为难的看着自己的小毛驴,这些人都是高头大马,他这条小毛驴能跟上么?
纪咏风看出他的难处,微微一笑道:“先生不必顾虑,下属们自会替先生照看坐骑行囊。”
“如此,就有劳贵属了!”郭定安也不推辞,抬步上车,撩开车帘子进入车内,车厢内出人意料的宽敞,足可容纳四、五人乘坐,车厢内布置却极其简单,没什么装点,却也使得整个车厢显得很宽敞,主座旁放着一张矮几,上面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本,郭定安仔细一瞧,正是他方才朗诵的那本“昭阳文记”。
纪咏风走到他身边,笑道:“适才正在看这本文记,突然听到先生也正在念诵此书中的诗文,令允风颇有知音之感,因而冒昧相邀,还请先生见谅!”说着又客气道:“先生,快请坐!”
郭定安也不客气,在主座旁边的软凳上坐了下来。纪咏风在他旁边落座,从矮几下柜中拿出茶具,摆在桌上,给他倒上茶:“先生,请!”。郭定安举杯细细品鉴,入口微涩,回味甘甜,口齿留香,连连赞道:“好,好茶,极品云雾,唇齿留香!”
纪咏风微微诧异,立刻面露微笑道:“没想到先生对品茶也有如此心得!”
“在下曾经对此颇有兴趣,家道中落后便极少品尝这些上品香茗!”郭定安很有些感慨。
纪咏风点点头,方才在车中开到郭定安吟诵诗词,虽然是骑毛驴穿布衣,一路奔波,但他周身整洁,举止文雅,想来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瞥见他眼中有暗淡之色,纪咏风岔开话题,问道:“方才听到先生吟诵“昭阳文记”中的诗词,不知道先生更加偏爱哪位大家?”
郭定安拿起矮几上的书卷,道:“定安不才,哪里谈得上偏爱,这本文记每五年一版,记录了其间我南越诸多文人墨客所写的绝妙诗句,字字珠玑,都乃文中精粹。”
纪咏风微微颌首,道:“正是,每一本昭阳文记都让人趋之若鹜,难怪先生会如此沉醉其中。”
“纪兄,且莫再如此称呼在下了。”郭定安摆摆手继续说道:“这入选其中的无不是各家精妙之作,自然会让人看得不忍释手!”他翻了翻书本,感叹几句,递给纪咏风。
纪咏风接过郭定安递过来的文记,翻到方才他吟诵的那首白浪遥天,道:“好一个杨花点点是春心,这词既有顽皮之心,又有些春日渐逝的伤感,不同的心情融和在一首诗词中,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突兀,真是难得的一首佳作。”
郭定安笑道:“正是,纪兄可知这佳作是出自一位女子之手。”
纪咏风微笑道:“江南才气风流,便是女子一样也能做出令人传颂的佳句。莞州才女、咏絮才女,久负盛名,不都是此中翘楚么?”
“纪兄说的正是,我南越国文风鼎盛,诗词歌赋男女皆可学习,历代文人辈出。”郭定安摇摇头道:“而在下之所以提及此诗文,乃是因为写这诗词的女子不过豆蔻之年竟能做出如此佳句,实在令在下叹服!”
“哦?”纪咏风仔细查看书本,见诗词的名录下写着词作者淡雅的名字“席素妍”,他略一思索,疑惑道:“郭兄如此说来倒令愚兄十分好奇,这席姓,莫非是天都席家?”
郭定安点头道:“不错,这位席小姐正是当朝首辅丞相大人的掌上明珠,席小姐所做,写这首诗词之时,席小姐正豆蔻之年,绝妙词句令天下叹服,世人都有美誉,称她为“天都第一才女”。”
“小小年纪做出这般词句,倒是颇有才气。”纪咏风微笑道:“只是第一才女的称号,却是多有附会之嫌。”
郭定安不以为然,辩道:“文士多傲骨,若非席小姐才华出众,便是家世渊源也不会得到天下文士的认可。试问,那些世家高门子弟又有哪一个得到过如此美誉?”
纪咏风欠了欠身,道歉道:“在下失礼了,郭兄莫怪!”
郭定安正色道:“席相乃是南越士子的楷模,纪兄万不可恣意菲薄,若是到让旁人听去,不免引来事端。”

纪咏风神色一窒,肃然道:“多谢郭兄提醒,是咏风失言了!“待郭定安面色平和,纪咏风才又说道:“在家乡时也常常听人说起这位当朝丞相,只道席相乃是朝中清流之首,政绩斐然,世人多有美誉,称为当世名臣。却不知道,席相还有一位文采出众的女儿。想来,广宁县地方偏僻,也不知道这许多天都大人们的雅事,还要劳烦郭兄细细说来。”
郭定安喝了口茶,徐徐道:“先说丞相大人,他原是骊州峒山县人,自小出身寒微,却饱读诗书。先帝元圣二年,朝廷开科取士,十年寒窗,金榜题名,虽然并未高居榜首只是屈居榜眼,但金殿受封之时受命做了一首《金殿长歌》,令四座惊叹,先帝十分喜爱他的文采,让他做了太子舍人,跟随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
纪咏风轻轻点头,新科士子能进入太子府是难得的契机,若能得到未来君王的青睐,比那放到州、县为官不知强上多少倍。
“太子殿下对他极为信任,即位更后对其委以重任,从区区六品的太子舍人擢升为从三品大理寺卿。而后十年更有提升,最后主领尚书省,官拜右相,位极人臣。”此时,郭定安述说其事迹来竟是如数家珍,十分熟悉。言语中透着尊敬和羡慕,对于同样多年寒窗的士子而言,席相的文采固然令人钦佩,而他的出仕之路也无疑是鱼跃龙门的最佳诠释,自然他也成为天下士子的楷模和争先效仿的标榜。在豪门盘踞的南钺国,毫无背景的出身能做到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的机遇着实让人艳羡。
“太子赏识,平步青云,”纪咏风笑道:“看来席相不但文采好,运气也是上乘啊!”
“不然!”郭定安摇头道:“固然有圣上赏识,却也要有十分的才干,否则又怎能让天下人信服。”
“今圣永安四年,席相任大理寺卿,但凡鸣冤之案都有大理寺提案重审,三年间,审理或者重申的案件多达千余起,无一冤错之案,令天下信服!”郭定安又道:“曾听闻京都有一起恶媳妇状告婆婆盗窃的案子,婆婆偷食邻家田地中的瓜果,按律当处以杖责二十,但那老妪年过五旬且又因家中恶妇克扣口粮,无奈行此偷盗之举,时人皆道其冤,衙府左右为难,司直将此事上报席相,相开堂后招来两人,问恶妇道:“汝孝其母否!”恶妇言:“孝!”,席相判令杖责二十,念其年老,由孝妇代刑!世人无不拍手称快!”
纪咏风听罢,拍手赞道:“席相好智谋!”
郭定安见他信服,不由笑道:“席相虽高居丞相之位,却更加励精图治,整顿吏治令天下清明,兴农勤学更令南钺的富庶居四国之首,十数年的经营,我南钺国力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当真是功不可没!”
“席相不但政绩斐然,诗文更是风雅天下,乃当今名士!”纪咏风神情透着微微敬佩和些许憾色:“在下久居广宁,山高地远,倒还不知道这许多,真当早日到天都,或许有幸见见这些风流人物!”
郭定安好奇道:“纪兄此去天都,也是区参加三年一次的开科会考?”
纪咏风摇头道:“家中在天都置办了些产业,此次前去不过是查看一下,在下才疏学浅,怎敢贸然参加朝廷的会考!”
郭定安微微差异,历朝以来,科考都是进入仕途的主通道,举凡家中稍有财力的,家中男丁都是读书习文,无不希望通过科考平步青云,南越历来重文,便是商贾子弟也大多会去考取功名,他先见纪咏风谈吐举止,只当他也是上京赶考的士子。
微微一笑,郭定安也不是迂腐之人,他家也曾是当地望族,同样做了一些营生,自然心里也没有那些商贾不可言事的看法,便岔开了话题,问起北地的一些风土人情来。纪咏风知他心意,捡了些北方奇特的习俗说了起来。
纪咏风所说的广宁县是南越最北端的一个郡县,是四国中地理位置最奇特的一处,此地隶属南越管辖之内,却于秦、魏、燕四国接壤,也是历来烽火最盛之地的兵家必争之地。纪咏风自然不会给他讲那些杀伐之事,只挑些异族奇趣之事讲给他听。
郭定安自小生长在南方,此刻听纪咏风说起北地的风土人情,真是津津有味。“北地豪情,令人神往!”待纪咏风停住话语后,郭定安才轻轻感叹:“可惜天下分裂,大汉锦绣河山竟被蛮夷所占!”
自汉以来天下纷乱,国兴国灭,分分合合,期间虽有晋朝统一天下,然外忧内患,数代苦心经营不过短短五十年便分崩离析,而今南越、北魏、西秦、东燕四分天下,期间羯族建魏国,鲜卑立燕国,秦国则是晋时大将赢沂所建,虽为汉人,却被士人嗤之以乱臣贼子,唯南越素来以汉室后裔自居,却军力孱弱,多年来偏安江南,毫无光复汉室志气。四国之间互相牵制,多年来虽时有争斗却谁也不敢轻易打破这种平衡,正因如此,南越才得以修养生息,日渐富足,也使得军队实力大大加强,这才让三国少了些藐视之意。饶是如此,广宁县一带靠近北方的边境也时常受到三国的侵扰。
纪咏风点头感慨道:“是啊,半壁河山竟沦为胡虏之地,可悲可耻啊!”
郭定安一声叹息,没有再说些什么,半响,他又宽慰道:“朝廷遣赵仕武为广宁都督,统三万精兵镇守广安,总算阻敌于桓山之外,我南越只需再有数年经营,待兵强马壮,光复汉室江山,指日可待。”
纪咏风冷笑一声,道:“郭兄可知,去年秦魏在北关大战,战火从北关烧到了广宁县内,几个村庄的百姓惨被屠杀,可那位赵都督却按兵不动,连头都没敢摇一下,所谓的阻强敌于国门之外,就是这般忍气吞声,任由蛮夷残害无辜百姓?”
郭定安失声道:“什么?”
纪咏风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郭兄,有些事情远不若你我想象中的那般光鲜。”
郭定安微微一怔,苦笑道:“莫非这就是纪兄不愿参加会考的缘由?”
纪咏风没有答话,半响才缓缓道:“或许是吧!”
郭定安沉思片刻,道:“纪兄或许会笑我迂腐,纵观古今,无论朝政清明与否,总是会有贪赃渎职的官吏,只是或多或少的事情而已。而今天下,战乱普定,内忧外患尚存,倘若人人都存了避世之心,那百姓岂不是更加水深火热。定安不才,却也想学学席相天下为公,愿倾尽一己之力为百姓谋福利。”
纪咏风一怔,随即,顾不上马车颠簸,起身长长一拜,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郭兄胸怀广阔,忧国忧民,请受在下一拜。”
郭定安慌忙起身相扶,道:“纪兄言重了。”
两人相携入座,纪咏风诚恳道:“郭兄胸怀高义,在下虽不愿涉足官场,但家中聊有几亩薄田,一些小营生,也愿意勤有布施,救济贫穷百姓,聊表心意。”
郭定安忙拱手道谢,心中很是感动。他虽性情高洁,心怀大志,但无奈家道中落后生活每况愈下,此次,百般幸苦,攒了些碎银,赴京赶考,成败就指望此次,他心中那些志向从未向人述说,此时说来,竟得到纪咏风大加赞赏,顿时心生知遇之感,当下两人说起话来更是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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