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军营坐落在陈仓东南外一百里的位置。这里是关中平原西端狭窄台地向东宽阔平原延伸的交界处，地形就象一个布袋口子。两万将士依托险要安营扎寨，牢牢扼制住王国叛军可能东进的道路。王国率领大军号称十万，包围关中以西的要地陈仓，日夜攻城。从去年十一月至今岁元月，一连七十多天，始终无法占领陈仓。皇甫嵩一直坚守不战，坐观陈仓被围。
我与太史慈畅通无阻进入左将军皇甫嵩大营，所有守卫兵士无不震惊。须知按照当时军令，除非特殊人员和心腹士兵外，只有校尉以上等级的将官才能进见皇甫嵩。我俩还没抵达陈仓的时候，洛阳袁绍就给皇甫嵩送来推荐信，信上将我重重推荐给他。
秉退左右，皇甫嵩唤我单独问话。
“阁下如今是洛阳城炙手可热的人物。蹇硕恨不得杀你，袁绍决意要保你。有些名士敬佩同情你，有些小人要拿你领赏。”皇甫嵩是个威严庄重的武将，他不苟言笑地凝视着我，让人无法猜测他的态度。
我苦笑道：“这些天的逃亡真他娘让人沮丧。炙手可热就是坐在火炉上被人烤。”离开洛阳并不意味着就可以得到解放，沿途关隘的盘查以及不时出现的追兵，总叫人提心吊胆。从洛阳到关中，本来沿途都是富饶之地，我俩无心欣赏美景风情，担惊受怕地来到这里。
“敢孤身刺杀蹇硕，证明你是位勇士。我皇甫嵩就欣赏那些勇士！”见我沮丧不堪，皇甫嵩忽然笑起来。他为人仁爱，体恤士卒，更重要的是他能团结一些英雄豪杰。譬如在凉州没有门第背景的马腾。马腾官拜偏将军，他成功劝降作乱的韩遂，共同辅助皇甫嵩平定叛乱。
“刺杀宦官功亏一篑，辜负所有帮助我的正义之士。我是一介莽夫，哪里称得上勇士！”历数洛阳逃难时，袁绍、淳于琼、二荀、华歆和董秀等人的援助，‘勇士’二字让我愧不敢当。
“如今想抓刘和的人遍地都是，他们只需将我献给蹇硕，就能加官进爵。谁要是收留我，反而大难临头。”我说的全是实情。宦官一手遮天，无论京师还是外郡，只要他们打探到我的下落，就会穷追不舍。而地方那些明哲保身的人也会打我的主意。皇甫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萍水相逢的我根本一无所知，担心与顾虑自然产生。
“本将军遵守国家法纪。对于罪犯，我绝不收留。不过对于你，我会全力保护。”皇甫嵩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要问为什么，因为我的眼睛告诉我什么是清什么是浊。”政途上，皇甫嵩几起几落，从不向宦官行贿，因此遭受宦官迫害。但他始终对国家社稷尽心尽职，但凡战乱就会应召出征。若非有他力挽狂澜，张角的黄巾起义就不是一年半载能剿灭的。
“恐怕会连累将军您！”我记得历史上的皇甫嵩对宦官的态度是妥协和隐忍，他手握重兵都不愿意起兵勤王。
皇甫嵩自信地说道：“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刘和，你叫金柯。”
“风萧萧兮易水寒，我可不像历史上那位刺杀秦王的悲壮人物。”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我感觉很奇特。
“不是荆棘的荆，是金银的金。”头一回见皇甫嵩开口微笑。
皇甫嵩是个赏罚分明的人。没有因为我和太史慈是袁绍推荐的人，就封我俩做军侯。我不过是名管辖十名士兵的什长。太史慈因为射术精湛被提拔为队率，掌管本队前后左右中五什。这已经是皇甫嵩在军队里破格提拔的结果。渐渐地，我越来越明白皇甫嵩为什么打仗经常胜利？他很体恤士兵。每次将士们全部吃完饭，他才端碗。第二天，听说补给后勤的军侯受人贿赂，皇甫嵩知道后再赐给他财物，那官吏羞愧难当，伏地自首。皇甫嵩也没责怪，勒令他退还赃物。这在我的眼里，简直不可思议。
接下来的几天，军营没有半点出征的迹象。皇甫嵩不亲自说明原因，将士们谁也不敢问。于是不少人开始急躁，他们很想立功，然后早些回乡过太平日子。我管理的九名部下就有一个家伙摔坏饭碗，嚷嚷着出击作战。的确，吃着朝廷的军粮，一连八十天不去攻打叛贼，稍微有些血气的人都会忍不住发狂。但军令如山，谁要是踏出营门一步，立即处斩。
嚷嚷的是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我把他找来，就对着夜空闲聊。他叫李鑫，出身贫寒。据说他原是陇西人，至于具体出身临洮还是狄道，连他本人都说不清。陇西自古不缺乏勇士，从秦国到两汉，国家常常从陇西募兵。汉代李姓是陇西大姓，很可惜李鑫一家与赫赫有名的李广后人沾不上边，他们全家人在战乱中失散。当时他只有十三岁。
羌乱是东汉朝廷的心腹大患，陇西是羌乱影响最严重的地区。在这里田地荒芜，人烟稀少。李鑫告诉我，在流亡途中他们经常饿肚子。于是啃树皮，挖蚯蚓，再后来连树皮都吃不到。于是就吃死尸，吃活人。遇上灾荒，吃人成为普遍之极的事情，四处都有互相残杀和相互交换子女烹食的事。
我再也不愿听这些残目忍睹的悲剧，于是问他道：“为什么不选择当兵？毕竟还能混点军粮！”
“这年头，到处乱贼群起。当兵天天都得打仗。人总得求生，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在刀口上过日子。”李鑫指了指远处营外的土丘，声音悲戚地说道，“许多兄弟从此躺在那里，再也回不了家乡啦。”
趁着夜色，远处成山的土丘连绵不绝。这些土丘都是将士们尸体堆积的地方，朔风吹得土丘一片荒凉。战争就是如此残酷，胜利是用人的血液和尸体堆积的道路。这个乱世里，战争与生存就是贫苦大众时刻面临的问题。
“你不怕死？”我又问这个稚嫩圆脸的少年。
“怕？”李鑫用一种看透沧桑的低沉嗓音回答道：“我对死亡早已麻木了。”当我低头默默思考的时候，军营里响起锣声。他漠然地望向中军营帐，司空见惯地说道：“一定有什么紧急事务。老大，你快去屯长营内待命！”
我兴步赶往屯长营帐，他正在等待其他人。见我进来，催促道：“校尉大人通知你，立刻前往皇甫将军大营。”校尉是他的两级上司，一般统帅一两千至六七千人。皇甫嵩部队军纪严明，程序井井有条。一旦大营敲锣，便是有紧急军务。各军的校尉、军侯都要疾步赶往中军大营。同时各屯的屯长、队率、什长都要在本屯军营集中，等候上面的调令。屯下所有人在各伍长的管束下不得私自离开营帐。
等我姗姗来迟，皇甫嵩已经召集全军所有的校尉和军侯四五十人。待我识趣地站在本曲军侯最下面，皇甫嵩才开始讲话：“接到斥候来报，王国及氐、羌叛军军粮吃紧。我料他们很快就会撤离陈仓。”
底下有些军侯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皇甫嵩转过身，一把扯下悬挂在营帐正中央的军事地图，然后铺展在面前的案几上。手下按例将案几竖向放置，皇甫嵩围着案几一面踱步，一面打量着身边诸将。“你们认为贼军能否在粮尽前攻下陈仓？”
校尉马腾应声说道：“陈仓易守难攻，王国叛军已经围困近八十天都一无斩获，现在粮草将尽，必然不会齐心协力攻打城池。如果我料得没错，王国就会在近日撤军。”
皇甫嵩赏识地称赞道：“将门无犬子。伏波将军的后人果然有祖先遗风。”马腾字寿成，扶风茂陵人，东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人。皇甫嵩此次征讨凉州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马腾。
前将军董卓嫉妒地瞅了一眼马腾，然后说道：“现在敌人粮尽不战自走，我军可以兵不血刃向圣上请功。诸将都可以向朝廷请求军功赏赐，实在大快人心。”
众将领听闻不打仗就可以找朝廷领赏，自是求之不得。当下营帐内欢声雷动，诸人沉浸在胜利后的美好憧憬里。
只有皇甫嵩面色严肃，他瞪视董卓，然后转向所有将领，厉声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敌人粮草将尽，戒备松懈，正是我军主动出击，追剿叛逆的良机。岂可不战而纵敌西去。”
十一月王国包围陈仓。武勇的董卓提出迅速进赴陈仓：“有智谋的人讲求先发制人，不被动等待时机。勇敢的人作战不犹豫迟疑。火速援救，陈仓就可以保全；不救陈仓就会失陷。保全和城灭就在此时。”皇甫嵩却冷静地说道：“不！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屈人之兵。所以先要保持不败，才能等待敌人出现松懈。我军首先不可战胜，然后才可以打败敌人。彼守不足，我攻有余。有余者动于九天之上，不足者陷于九地之下。今陈仓虽小，城守固备，非九地之陷也。王国虽强，而攻我之所不救，非九天之埶也。夫埶非九天，攻者受害；陷非九地，守者不拔。王国如今已经陷入危险之地，而陈仓完全可以自保。那么我军可不烦兵动觽，而获取全胜之功。”他拒绝出兵援救，而是深有谋略地等待敌人露出败机。就这样在这里对峙近八十天，终于将王国拖得筋疲力尽。
众将迅速鸦雀无声地凝视着主帅。他们十分敬佩皇甫嵩的军事才能，这让皇甫嵩能够力排众议，也不会遭到大家反对。
擎着的皮鞭坚定地落向地图上陈仓的位置，皇甫嵩忽然喝道：“明日攻击贼军，许败不许胜。何人愿打头阵？”
众将默然不语。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人物，在雍凉一带好歹也是有头有面，名声响当当。作战许败不许胜，这不摆明费力不讨好。辛辛苦苦带着部曲出征，一心指望多杀敌人好领军功。却故意打败仗，不仅军功得不到，还要玷污自己的名声。即便自己愿意，手下那帮弟兄也不愿意没有军功去冒险。很多人露出尴尬的神色。
马腾问道：“自古作战都要杀人立功。我军好不容易盼到出征，第一战却要人装败。属下愚钝，不明白将军的用意，这让大家很为难。”他极希望第一个出征夺头功，却听说装败，心中好不懊恼。
“本将军是想试探一下王国叛军的虚实！”作战讲究谋略保密，皇甫嵩极不情愿预先透露命令的用图。既然诸将都不乐意打败仗，他不得不明说。
“哈哈哈，义真兄过于多虑。想那王国，凉州一个刁民，能有什么谋略。氐、羌叛军向来人心不齐，都是群乌合之众。只需三军用命，一鼓作气，便可杀他个片甲不留。”董卓大笑起来，暗中嘲笑皇甫嵩作战不够果断勇猛。营内不少军侯随声附和，军队里许多人都如董卓一样轻敌。
“我皇甫嵩能够百战百胜，就是因为遵循兵法，谋定后动，筹划谨慎。众将不可轻敌！”皇甫嵩意气风发地劝戒诸人。他抽出一支令箭，又问声：“谁人愿前去试探贼兵虚实？”
底下私语声立即消失，众将面面相觑，谁也不想接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任务。试探敌军就像马前卒，没有功劳只有风险和苦劳。他们期待着皇甫嵩后面的令箭，既然谋定后动，那么后面的命令都是可以轻松赚取军功的美差。
令箭在手掌摊了半晌无人答应，皇甫嵩清楚众将肚子里各怀鬼胎。一向冷静宽爱的他也被激愤，将是一场比常人更猛烈的怒火。皇甫嵩将令箭重重砸在案几上，气急败坏地吼道：“我知道你们都爱惜自己的名声和部曲。但是必须记住，你们一个个吃的是国家的军粮，凡事都要为国家社稷考虑！自己的那点虚名比起国家社稷又算得了什么！”
这番慷慨激昂的严词激起勇气与忠心，下面突然有人出列，毅然坚定地回答道：“属下愿往！”
答话的就是我，我忘记自己什长的身份立即招致大家的嘲笑。皇甫嵩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你去？好，你需要多少兵士？”
“兵不在多，两百人足以！”我的豪气干云在众人眼里变成了自不量力。又是满堂爆笑。
“军无戏言？”皇甫嵩更加疑惑地看着我。虽然他知道我是名武勇过人的好汉，但他决计想不到我会如此自信，以至有些狂妄。
“人头担保！”
“好！升你为屯长，给你两百骑兵！”见到我的坚毅眼神，皇甫嵩打消所有顾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将令箭果断抛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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