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儒郑玄淡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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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我们的是郑玄。他学识渊博,是当代鸿儒。几句客套的寒暄便引用《论语》《大学》《孟子》《春秋繁露》多部经典,‘之乎者也’在他口中变成一连串绕口令,让陈登钦佩,让太史慈崇拜,就连我这种学识的本科生也叹为观止。
郑玄叹道:“天下大乱,就连青徐也不再是一方净土。”郑玄原以为家乡北海安宁和平,谁知这里依然充满官场暗斗。更可怕的是谈虎色变的黄巾贼也瞄上这一方净土。
他祖籍北海高密,因为居家守丧,拒绝朝廷征召为博士。正巧新来的州牧陶谦和北海郡守不和,将郡守扫地出门。陶谦就把北海守丧的郑玄请出来暂时主持当地政务。时值朝廷紊乱,波及州郡。徐州牧居然干涉青州政务,地方军阀飞扬跋扈可见一斑。
传闻黄巾贼侵扰青徐州郡,郑玄无路可寻,勉强答应。于是北海戒严,守卫见我们一行上百人,误以为我们是黄巾贼一伙。
“天下大乱,请问郑先生的古文经学能否救世?”我突发奇想地抛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儒家学者喜欢吹嘘他们的理想是匡扶济世,在我看来尽是瞎吹。乱世的序幕已经拉开,武夫当国的时代悄然来临。无论古文经学还是今文经学的儒者都无法适应汉末社会的变迁,诸侯、勇士加上士大夫才是拯救乱世的完美组合。
郑玄的目光闪过一丝颓然。朝廷解除党禁后,郑玄求名不求官,他不愿涉足仕途,屡次拒绝征辟,一心研究儒家学术。这几年黄巾扰乱,乱党四起,郑玄东奔西走躲避战乱,像个过江的泥菩萨。人心思变,除了清高的士人继续保持名节,下层民众大多被逼做贼。天下再不是依靠儒家学说就能统治人心的时代,儒学在乱世难道就一无是处?世风日下让儒生对社会现状充满困惑和迷茫。
“瘟疫来啦!”首先是郑玄的惊叫,接着望见城楼上数千士兵的惶恐。
我举目望去,地平线上出现一道巨大的黄色浪潮,淹没城外广阔无垠的田地。黄浪过后满目狼籍,先前即将收割的麦穗颗粒无存,地上全是践踏后的残渣。近了,印入眼帘的是潮水般汹涌的人群,头戴黄巾的人群。当地的地主大姓们都说黄巾贼凶狠地肆虐庄稼比瘟疫恐怖十倍。天灾比不上**凶猛,我摇着头苦笑,目光移向身旁的同伴。
大战来临前的窒息气氛不是寻常儒生可以承受的,他们经历的是风花雪月、诗情画意,至多承受的极限是牢狱之灾。城外汹涌袭来的贼军吓得郑玄不敢喘气,袖口不住擦拭额头的汗珠,儒家庄严的举止容仪在战祸面前不堪一击。
“保境卫民,义不容辞!”太史慈摘下臂上的弯弓,拉开空弦,隐然一阵弦动的震响。敌人远在弓弩射程之外,但弓弦的霸气已经让周围守兵不寒而栗。自从张角的黄巾起义失败后,当地的三老就不断向人们灌注某些思想,众人对黄巾谈虎色变,在他们印象中,这群贼军比魔鬼还要暴虐。一见贼军来袭,孝义的太史慈首先想到保护当地百姓。
“敌人不下五万,大人请给我三千兵马守城!”丝毫没有留意郑玄的紧张神色,陈登专注地盯着城下气势汹汹的敌军。自信和勇气在他坚毅的目光中不言自溢。陈登出身于下邳陈家大姓,地主阶级对农民起义都是同仇敌讫,即便不在本地,陈登也非常憎恨黄巾贼。
“别说三千,就是一个兵马都没有!武安国不发号,谁也调动不了剧县兵马。”郑玄话音刚落,我们三人同时大惊失色。堂堂代理郡守岂会调不出一兵一卒,武安国专擅兵权实在太过分。
北海的军马都由都尉武安国控制,这人想驱逐郡守做个土霸王。不料陶谦识破他的奸计,打发走郡守,又找来郑玄,就是不让他控制北海政务。我顿时明白郑玄要求三人留下来助他守北海的用意。官将不合,郑玄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我们三个远道迩来的客人。
“就是那个喜欢自吹有万夫不当之勇的武安国?岂有此理!”太史慈拳头重重砸在女墙上。
见惯官场风云的陈登自然不觉得意外,他冷静地说道:“先生还是去向武将军借点兵马。毕竟守城是大家的职责!”即便面对无兵无将的艰难情景,陈登也没打退堂鼓。一句大家的职责已经把自己算在其中。事实上出身门第的他与叛乱的贼人势不两立。
“没有用的。”郑玄摇摇头,“他早就想赶老夫走人。我只因答应过陶州牧的请求,宁愿与家乡北海共存亡。人不能言而无信!”我不知道郑玄与陶谦有过什么君子约定,只是他的这份守信与正义让我感动。想不到一个弱不禁风的儒者在风烛残年还能舍生取义,与刚才望见黄巾的恐慌表情截然相反,儒家精神的外柔内刚在郑玄一句不经意的话里崭露无疑。
陈登建议求见武安国,在郑玄带路下我们来到武安国的住所。
这个满腮大胡子的家伙悠闲地坐在厅中。郑玄磨破嘴唇千求万求,他冰冷地翘着二郎腿,似乎守城的事情与都尉无关。“陶谦自诩能管好北海,郑大人应该找他搬救兵。我这几千兵马给贼人塞牙缝都嫌少。”武安国不受陶谦约束,因此他悠然自得。
怏怏不乐地出来,还没走到城下,大街上许多人见到郑玄纷纷下跪。围在最前面的是剧县当地的大姓和地主。他们表示出钱出粮出器具出人力,全力支持官军守城。因为烧杀抢掠的黄巾军会破坏当地的粮食生产,会毁坏地主田宅,甚至会屠杀府里的老小。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和生命财产,资助一点钱财又算什么。郑玄很无奈,城里的守军只受武安国节制,就算得到地主大姓们的钱财,也是好妇难为无米之炊。
围在外围的是大量的市民和布衣。他们多是自给自足的小农,尽管田地财产不多,但都是命根子。他们乞求郑玄打开粮仓,把府库的粮食献给黄巾贼,这样贼兵就不会攻城。他们就不会死。郑玄无奈地笑了笑。这群百姓想得很天真,他们以为有了粮食就可以阻止城外那群禽兽不如的贼人。他们哪里知道黄巾贼的恶毒。即便把城里的宝物双手奉上,这帮黄巾贼也不会善罢甘休。贪婪的贼人想要得到城里的一切,金钱粮食女人,难道这些都统统拿出来给贼人?
苦求郑玄的还有广大的下层百姓,与豪强地主是依附关系的他们原本一无所有。但是三老们的长期教化,使他们的观念潜移默化。大家认为黄巾贼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魔鬼,为了活命,他们希望官府能够守住城池。

旁观的我觉得可笑:黄巾军的主体就是下层民众。起义是继“党锢之祸”后,社会舆论由批判武器转化为武器批判的结果。起义体现了下层民众的民心。然而封建统治者长期儒家思想的教化令下层民众麻木,妖魔化的宣传更加丑化黄巾军,起义得不到下层民众的理解与支持。同时我也感到凄凉:来到汉末这两年,我在乡村对黄巾也有一定认识。他们的恶行累累,无法得到大家的同情。的确烧杀抢掠比劫富济贫更容易,人的自私让走投无路的民众更愿意做盗贼,而不是大侠。
愚昧无知、政府丑化、地主阶级的对立以及起义军自身素质和行为最终导致中国历史上多少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归于失败。
乞求的百姓越来越多,郑玄迫于无奈又返身去见武安国。这一次郑玄想得很开,为了全城大众的生命得到保障,他愿意屈从于武安国。哪怕让他堂堂一代大儒当面下跪,哪怕玷污他的名节,也在所不惜。因为郑玄懂得一个道理:真正的儒者应该知道个人的名节比起全城百姓的生命谁轻谁重。
“武将军,为了北海的百姓,老夫给你跪下啦,只请你能发兵守城!”郑玄忽然跪在武安国面前,任凭他如何奚落亵渎。在这一刻,这位名满天下的鸿儒早已看淡了名声和虚荣。
男儿膝下有黄金。郑玄桃李满天下,倍受当代士人景仰,声誉之盛自不用提。居然肯会一城百姓,甘愿给一个猪狗不如的恶汉下跪。我无法猜测郑玄是为了大姓豪强地主阶级还是为了下层民众甘愿给武安国下跪。但是无论因为哪一点都让我肃然起敬。目睹武安国的侮辱与嘲弄,我的怒火从胸膛熊熊燃烧。拳头捏成团,听得见手指关节格格作响。
皮靴在郑玄的脸旁肆意地晃动,武安国安闲地坐在原地不说话。他得意地哼着淫曲,眼神里全是戏谑。郑玄是天下士人的领袖级人物,他的下跪实在是折杀武安国。如果这个时代士人掌管天下的命脉,今天的事情传出去,武安国就会变成过街老鼠,万死难逃其罪。然而武安国反常的举动表明他一点都不担心士人的唾骂。因为他的背后拥有曹节、张让这样的靠山。宦官一手遮天的时代,士人又算得了什么。李膺等人还不是士人的领袖,还不是死得很惨。郑玄正是因为朝中宦官的压迫才退隐。在武安国这个莽夫面前,这位鸿儒遭遇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尴尬。
“城池陷落,我们都得被剁成肉酱!”太史慈的脸上怒火燃烧,但他勉强隐忍不发。
“老子有兵马,逃跑不成问题。那些没兵没将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奸笑声伴随着武安国的起身显得格外令人作呕。“滚开,你这糟老头子。”武安国伸手去推郑玄的身体。手腕还在半空就被我一把捏住。
“做人不要太过分!”神情写满怒色,一字一句从咬牙切齿的口中蹦出。同时我手心发力,捏得对方手腕关节微微发声。没有一把捏断武安国的手腕已经算给他面子啦。
武安国将死得难堪,这是我第一个念头。因为他得罪了士人的领袖人物郑玄。这个傻子肯定不会相信两年后宦官势力会轰然倒台,士人集团会卷土重来。如果他明白未来的走向,他一定会为今日的愚蠢后悔莫及。
“你…是…谁?”手腕剧痛,说出三个字的时间让武安国宛如隔世。先前的淫威荡然无存,疼得他弯下腰,另一只手抽出刀想要反抗。我早就提防,轻松地捏住他的另一只手,刀怦然落地。武安国动弹不得,大声呼喊卫兵。
“在下河间献王之后刘和。”我把武安国脖子掐住,冲那群蠢蠢欲动的卫兵厉声大吼道,“我是刘室宗亲。你们谁敢乱动,我第一个结果他!”
“刘室宗亲?”武安国慌忙喊道,“大家快住手!”
我松开他,推倒一旁,威胁道:“你若是要杀我就是杀害皇室族人。到时候看你有几个脑袋得罪皇上!”
武安国还没傻到不问青红皂白的地步,杀害皇室宗亲可是灭族的罪过。他晦气地抹抹脸,以为这样就能挽回先前的面子:“你想怎么样?”
“借兵退敌。到时候功劳将军也有份!刚才得罪之处还望多多包涵!”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又装回那副恭敬的神色。武安国可恨之极,捅他几刀也难消怒火。现阶段还得求他,暂时不能撕破脸皮。
“兵马,一个也借不出!你们要逃命,现在还来得及!”武安国又是奸笑,使个眼色,周围卫兵拥过来保护着他。
“哈哈哈哈”陈登指着武安国的鼻子放声大笑,生怕在场众人听不到。
“你笑什么?”武安国很惊奇。刚才陈登始终保持沉默,但他一开口就让人匪夷所思。
“陈某在下坯早闻武将军以勇武著称于青徐二州,武将军的大名如雷贯耳。”陈登瞟了他一眼,但见武安国的脸上现出得意的神情。本来他就最爱吹嘘自己如何勇猛,自然也爱听别人的奉承。
“上次我从北海过,见到一个三岁的孩童正在哭,旁人提及武将军的大名就连那孩子都吓得失声。”见武安国的神色更加陶醉,泣子失声这个马屁拍到极致。
“我想武将军一定是个纵横沙场、勇武无敌的英雄豪杰。”机智的陈登掌握了灌蜜的妙方,他的每一句话准确无误地合乎武安国的心态,把他推向骄傲自满的深渊。
“老子杀的强盗比你们的头发都多哩!”吹牛是骄傲者的本性,武安国不失时机来了句自我夸耀的台词。
“是哦是哦!”方今乱世风气败坏,直死道旁曲封侯。手下人都懂得溜须拍马,不会拍马的人早就滚出这个厅门。在一片鲜花般赞美声中,武安国恨不得飘飘然飞上天。
陈登见时机成熟,突然又爆笑起来。
武安国愣道:“你又笑什么?”
“我笑世人有眼无珠。区区几个贼寇就把将军吓得不敢出城,将军的胆小不久便会传遍大街小巷。我看从今晚后整个北海郡还有谁会说武安国勇猛?”他故意现出一副非常失望的表情,一面摇头一面叹气。
陈登的激将法一出,武安国的脸色巨变。他一把推开左右,高声喝道:“谅那几个小毛贼老子还没放在眼里呢。取爷爷的铁缒来!”他原本并不畏惧黄巾军,又爱惜自己的威名,一听将来会名声扫地,那种丢面子的事情令他狂急。
“老头子,老子出城退敌不是帮你。只是不想辱没了爷爷的威名!”武安国冲惊喜的郑玄嚷嚷几句,大步流星提着铁缒就朝外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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