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三 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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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床上堆满了嫁衣。
阳光穿不透厚厚的窗帏,一任灰尘在帐外堆积,而樟脑的味道在帐内凝滞,越来越稠密厚重,几乎令人窒息,那味道来自堆积满床的衣物,也来自我透明脆弱的肌肤,软的绸子,凉的缎子,透明的纱,丝轻无质的绢,而上面所有的图案花纹,都是静止的,死的——和我一样。
我把一件湖色衫子蒙在脸上,衫子上绘着几枝荷,冷香嫣然摇动;衫子下是我十六岁的模样,盈盈的年纪,纤细轻柔的五官,月光凝成一般,仿佛随时都会凭空消失,乱人心意的容颜。
那时,我总是把长长的黑发拢上头顶,插一根赤金圆头簪子,就如夜色里隐隐一点暗金色的星。
过去了多久了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日日夜夜的觉得冷,寒意从我的身体里漫出来,湿透了摹本缎褥子上一朵又一朵的合欢花样,又顺着织金喜字床帏殷红的穗子淌下去,淌过大红起五色花的踏杌搭,淌过猩猩红波斯洋毯,从门缝里溜出去,漫开来,溜进外面那个已经与我隔绝了的外界——
已经忘记了我的世界。
然而发生在那里的事情,我还记得……
我记得那时一箱箱的衣料从各地运来,下水洗过,轻轻绷在架子上,一层层晾着,最好的藏在最下面,阳光透过几层,被滤得柔和又暧昧,细细地抚干了,用上好的米汤浆住,譬如僵死一回,待到裁好,缝好,锁了边,盘了扣,浸到清水里,许多双少女的手,省着劲,耐着性子,一寸一寸微微地揉,换过好几道水,方才洗出来,一场漫长的蜕变,华衣如蝶。
初来的小丫头祥儿,早被层层叠叠的绫罗绸缎搅得满目迷离,手里揉着一件月白衫子,橙色的蝴蝶渐渐活过来,翩翩欲飞,心里不觉十分欢喜,叹道:“原只有这样的衣裳,才衬咱们姑娘,不知新姑爷是什么样的人,哪里消受得起。”
一个叫平儿的,在姑娘房下,见过新姑爷一面,哼了一声,“你是没见过新姑爷,虽然病着,可整个人真不像是父母生的、五谷养的,他若消受不起咱姑娘,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祥儿一头听着,一头想着,却又听见一个叫安儿的压低声音说:“怎么我听人说这姑爷命不好,沾着晦气,泼天的家计落到他手里,弄了个瓦解冰消,这么着,老爷才接来咱家。”平儿便也压低声音附和道:“怪道呢,一个爷们儿,生得那样好,就不吉祥,自打他来后,你数咱们府上出了多少事……”话还未完,就听见有人说:“呀,姑娘!”两人忙噤了声儿,祥儿再看去,却只见一抹人影,似有烟烘雾托一般,一晃就没有了……
祥儿一定神,原来只是隐约前尘,升起的不过是袅袅的药炉青烟,一绺头发垂下来,她抬手掠上去,都快全白了。
记不清熬了多少年的药了,银吊子黑了又炸,炸过又黑了,年深日久,终于成了一种暗暗的老银色,没有毒也像毒,何况人说,是药三分毒。
谁知道呢,也许她熬了一生的毒。
新来的小丫头连喜,在一旁哭丧着脸说:“祥妈妈,我一向胆儿小,您老饶了我这遭,另差别人吧。”
祥儿叱道:“伺候主子都是本分,哪个别人,这是该你说的话吗?”
连喜一急,真的哭了出来,边哭边说:“姐姐们说起来,没有一个不变了脸色,都说咱们姑娘压根不是人——”自觉失言,忙掩了口,乌溜溜的眼珠惊惶不定。祥儿活生生看见了几十年前的自己,乖觉、鬼灵、讨巧的性子,凡事只想抓个尖儿,受不得一点委屈……不知不觉,就这么熬了一辈子,什么争强好胜,比拼夸耀的心都灰了。
她叹了一口气,衰老的脸上现出希有的柔和,“去吧,别信那帮蹄子胡唚,咱们姑娘是有病,可是神仙一流的人品,你见了就知道了……”
药还没有送来,可有药的气味游离在周遭,又渗透了我的每一根血脉。
我一点也不喜欢那味道,辛辣又呛俗,还夹杂着媚而腻的甜味。但那是爹卖了一座庄子换来的方子,我不死不活的残生就是靠着它苟延。
就算没有药,我一样能活着,只是会更冷一些,有时我不无恐怖地这样想。也许死的气息也压不过我遍体横生的冰凉,所以我其实是死不了了。
这时我就会恨爹,恨他不更仁慈一些,当年便让我死去,但更多的时候,我知道,我必须活着。
我活着,为了等一个人。
纵然满腔心思都化作千丈冰封的寒潭,真看到最底下,却还有一滩静静的不变的水。
我的心还没有死。
等不到那个人,我心不死。
似乎从懂事的时候起,我就在等着那个人。
等着那个从未见面的人,来把我娶走,然后,和他厮守一生。可是年幼的我并不明白,到底厮守是什么意思?一生又是多久?为什么一定是那个人?那又是怎样一个人?真的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系着我和他吗?还是,只是做父母的一时心血来潮。
没有母亲的童年让我变得异常乖巧。爹老了,兄长们自有他们的人生,爹独对我加倍疼爱,每日里陪着爹,跟他学书、下棋、摆弄花草,晚饭时为他温一壶酒,四川的红毛烧,烛光下看去,青瓷酒盅也承不住的一汪酡红,爹就会说,当年我出生时他埋下了一坛酒,要等我出嫁时启封,那酒,按规矩,叫做“女儿红”。
我不由得想,难道爹真的舍得把我嫁出去?
爹不是读书出身,故而对书上的话格外认真,他为我选了一些书,书上记载着女人的种种德行,从琐碎无聊到骇人听闻,我不知爹是否希望我长大后有机会一一躬行。
如果那能让爹高兴,我就会。
后来,有一天晚上,爹把我带进客房,大哥也在,一群人围在床边,爹对我说:“那是你的丈夫,怕是不行了,去看一眼吧,不论死活,你就是他的人了。”
我看着爹,不懂。
爹弯下腰,理了理我的头发,说:“孩子,这是你的命。”
说完,他把我轻轻推到床边,其他的人,便都退了下去。
烛光在床头摇曳,一明又一暗,照出的那个人,让我空等了十六年。
头发散乱地铺在枕上,衬着近于象牙色的容颜,线条极其瘦削,但是无懈可击,一抹淡水色的唇,印着咬啮出的伤痕,挂着浅浅的血迹。
何止十六年,从今以后,不论死活,我就是他的人了。
昨天还在姑母府上看戏,台上,一个嫣红的姑娘甩着水袖,假声清厉明亮:
“结良缘,正年少,
配鸾凤,也真巧……”
袅袅的余音犹自在耳,怎么爹就已把我推到那将死的人的床头,还说,不论死活,我就是他的人了。
突然惊醒了一样,我身子一软,跪在床前,把那条青白冰凉的胳膊贴在自己脸上,眼泪就止不住的淌了下来。
我不是哭他,他和我没有关系,他不是我等的那个人,我等的是一个来娶我,并和我厮守一生的人。我哭的是我空等的十六年,十六年里所有的心思,以及,以后漫长的,连心思都没有了的岁月。
为什么爹说这是我的命呢?有谁,来问我一句?
泪眼模糊中,我只觉得心血乱涌,筋脉狂跳,仿佛一腔子血哽在喉咙里,贴在我脖子上的那只手似乎动了动,伴着一声破碎的呻吟,接着又听见大哥惊喜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辨清,就被人一把抽空了似的,蓦地坍塌下来……
就这样,那人转醒过来。
爹认为那场奇迹般的好转,是我的坚贞之心感动了上苍。在他那本《窥月楼日记》中,爹仔细记下了前因后果,以及家中欢天喜地的婚事张罗,几分骄傲,又有几分惆怅。
那是爹最后的几页日记。
再后来,是大哥告诉我,那本日记连同爹藏书的窥月楼一起深闭紧锁,直到临去世前,爹才又一次开启它们,摩挲着老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未完一行,眼泪已滚滚落下,打湿了发黄的纸——
“忆昔双鬟来索书,而今好作才子妇。
他年儿女青灯下,还念故园老亲无?”
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连大哥都已去世了,其余的兄长也老了吧,儿女灯下,怕是记不得我了。
百无聊赖地把一件衫子蒙在脸上,仿佛招回了许多年前的自己,盈盈十六岁的年纪,带点羞涩,带点惶惑,等着出阁的日子。
偶尔夜里溜到后院,隔着花墙**客房的灯火,那夜的记忆浓郁而含糊,记忆里的模样也不可辨认,而满院正晾着我的嫁衣,月亮照着,风吹着,料子上的花都向我静静地开着,飘着,夜色被滤得芬芳而透明,一阵说不清是惊是喜,是羞是痴的情绪会没来由地抱住我,我随手揽过一片衫子,把脸埋进去,喃喃地说:“要嫁了。”
衫子一滑,又飘开了。
花墙的那一边传来两个人的声音,虽轻,静夜里犹然可辨。
“等娶了我家姑娘,你才不记得我这下人呢。”
“平儿也是个小美人儿,不信陪嫁的没有你。”
“贼眼姑爷……”
“我讨打呢……”
“你谅我不敢打?哎,姑爷……”
不知风在向那个方向吹,一袭浅荷色的衫子幽幽地卷过来,滑过我的肩,我的脸,我的头发,又游走了。
所有的花都在风中离我而去,,又过了一会儿,风也止了……
晨光从窗棂里漏进来,我睁开眼睛。
难道是做梦?
李妈伺候我吃饭,一边缓缓地说:“平儿也不见了,找了大半夜也没见,说不定就和宁儿一样,跟人跑了,浅眼窝没见识的小蹄子,谅她也没福分跟着姑娘,姑娘听着就罢了,不必往心里去,新来的孩子里有一个叫祥儿的,人很干净,也还伶俐,回头我带来姑娘看看,补她到姑娘房里吧。”
我低头不语。

饭后,赶紧溜到后院,所有的轻红软白、葱绿鹅黄都静静地垂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也许真的是梦。
阳光下的嫁衣漾成一院彩色的光,毫不掩饰的铺张和喜气,无声地喧哗着,声浪直泼进我心里,笑意就挡不住地在眉眼间展开来,喃喃地说:“要嫁了。”
四顾无人,却又听到那声音。
“我扭断了锁,熄了灯你就过来,我在这边等你……”
“安儿只是个下人。”
“我等你。”
“婢子不敢。”
“我等你。”
“婢子……”
“我等你。”
……
我扶住什么,嗓子眼一阵发干发紧,心下气苦,眼泪都要下来了。
不知是不是泪眼中的幻觉,恍惚间,昨夜的花又开了,又动了,又飞了,是风,还是绫罗绸缎下裹着什么,恻恻地在晃,一些哀哀的声音和形象,凄苦无依,若明若暗,满处游离着,看真些,又什么都没有了。
只余头目森森。
不知怎样回了房,待要好生盘算一回,心里却像有无数钝钝的小针在乱刺,只见李妈领进来一个小丫头,便是她说的什么祥儿吧。我忽然心中一动,不等她开口,就说:“这孩子太小,我不耐烦使唤,那回在哪里见到一个叫安儿的,倒投我眼缘,就抬举她吧。”
“安儿有些左性儿,我看还不如这孩子呢,姑娘……”李妈为祥儿说话,这孩子也只顾把一双乖巧、要强又乞怜的眼睛看着我,但我哪顾得了她,偏要安儿,越想越气,冷笑了说:“我是个难缠的主子,身边留不住人,多年使唤的丫头还成心给我难堪呢,我哪敢挑谁呀,只不过为将来好看,怎么说,也是咱家出去的人!这会子,别说她一个安儿,就是老太太、老爷身边使唤惯了的人,我要怎么着,谁敢道一个不字儿!”
李妈哪敢再言语,我更不理会她,自顾在心里骂道:“小娼妇,还做梦呢!”
不一会儿,安儿便来了,果然神色恍惚,仿佛做梦一般,身段模样也不过中人以上,行动间却是轻巧袅娜,袖子里掖着一块簇新的鹅黄手绢,嘴角抿着笑,伶伶俐俐地请了安。我着她给我倒盏茶。
茶来了,我不动声色,冷眼待她走近来,突然扬手打翻了茶盏,随着脸色一变,喝一声:“好没矩!”立刻扬声喊人:“来人哪,带她下去,先给我关起来,等大奶奶发落!”
李妈在一旁劝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姑娘的喜事近了,何必……”
我冷冷地说:“越是这样的时候,才容不得这等眼里没主子的奴才!”
于是李妈带着一群人乱哄哄地拥出去了,夹杂着安儿的哭声。我吁了一口气,缓缓靠回榻上,带了点恶意的又得意的微笑。
——比如一件新鲜衣裳,我巴巴儿等了许久,眼看它一针一线地缝成了,却叫旁人劈手摸了上去,甚至先穿了一回,这口气,叫我如何按捺得下!
那不是一件衣裳,那是一个人,我眼睁睁等了十六年的人!爹说的不错,那一夜之后,无论生死,我就是他的人了。
他,也是我的人了……
“是的,你是的……”不知多少个漫长得让人疯狂的日日夜夜,不,没有日夜,只有时辰,不辨日夜的时辰,我把一件又一件衫子披在脸上,在心里反复地说着,向那个已经刻到骨头里去的人影说着,衫子渐渐朽坏,我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泪水。
却还是会有隐约的幻影,仿佛泪眼里看到的前尘——
满院深垂浅挂的芳华绞在夜的青丝里,有形无形,有一下没一下地扑过来,却只是轻轻一拂,忙又溜开。月如美人,一口如兰的气息,吹向尘世,所有的花都随着晃了一晃,娇羞不胜。
我走向花墙角落里那废弃已久的门,赴一个别人的邀约。
夜风托着一角宝蓝缎子飘过来,又是一角淡藕色的,又是一角绯红……仿佛有无数双手,幽怨地徒劳地甩过长袖,想拦住我,又黯然地垂下。
我穿了一件新的月白衫子,翩翩几只橙色的蝴蝶,欲飞又止,头发拢在顶上,簪一粒珍珠,像夜色里一点苍白的星。
月光不动声色,吹气如兰。
轻轻一推,门果然开了,那一边,原来有一棵松树。
松枝的影一针一针投在他脸上,沉进他深不见底的眼里,瘦削的容颜,极美,又极温柔,随着一抹淡淡的阴影。
风吹动我的裙裾,蝴蝶飞着,月光落着,身后是层层叠叠的绫罗绸缎,我的嫁衣。
我并不慌乱,松树下的那个人,原是要和我厮守一生的。
他略微有些惊讶:“怎么是你?”
“我是谁?”我站定了,问。
他并不知道我是谁,而是笑着走过来,顺手拆散了发髻,长发铺下,衬着他的笑颜,静静地,绝不眩目的光华,却是绝世出尘。然而,也许是月光的魔力,那笑容渐渐诡异,仿佛一簇妖艳的火,在他里面舞动起来,映着他的声音,半明半暗:
“是谁有什么打紧,只是你生得这样好,未免可惜了——”
说时,他突然拉我入怀,冷森森的牙一亮,生生咬上了我的脖子。
所有的血忽然在那一刻离我而去,我听见它们涌出时狂喜一样的汩汩声,而那抹美丽的淡水色的嘴唇,温柔地紧贴着我的伤口,贪婪地饮着,吸着。
月光也似乎轻叹了一声,才落地。
我把声音从喉咙里逼出来,那么力不从心,那么微弱苦涩,
“我……是……你……要娶的……人啊……”
吸血的动作忽然停住了,他托住我沉下去的身体,问:
“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不能说了,只想再看一眼月光下的嫁衣,可是也不能了。
所以,人们把嫁衣堆满我的床。
我把一件衫子蒙到脸上,衫子栖满了蝴蝶,也不知隔了多久,月白变成死灰,橙色已萎缩到枯黄,它们却不知道,依然轻盈欲飞。
飞不了了,生生被钉死在绫罗绸缎里。
所有的前缘因果,所有的爱恨嗔痴,纵然是痛彻心肺,也已尽数泯灭,蝶衣已朽,烂做香尘。
还有什么,还剩什么,所有的心思,羞涩的温柔的恶毒的怨恨的,最后一例成空,一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废了。
可是又值什么。
然而,我还有一点心不肯死……
一双手轻轻揭开衫子。
衫子下,依然是十六岁的模样,也还是月光泼成的容颜,只是那样一把黑亮芬芳的秀发,都锈作铁灰色——铁也成灰。
我抬起眼,把声音从喉咙里逼出来,微弱、苦涩而苍老:
“就算一生都不明不白地过了,终究是叫我等到了……”
新进府的小丫头连喜,托着一碗药,一步一蹭地上了楼。
废弃的小楼阴风阵阵,两扇斑驳的朱漆木门,虚掩着,像妖变的美人胭脂零落的嘴,等人失足。
颤微微地自门缝看进去,却看见两个人。
一个淹没在床帏纱缦间,看不清,只看见一条青白姣好的胳膊,手被另一个人握住。那人站在床前,低着头,侧影无懈可击,淡水色的一抹唇,把一份苍凉、失意、坚强和落寞写得无遗。
他微微地笑着,笑容里自有一种魔力,静静的,绝不眩目的光华,就如拂过荷塘的月影。
他说:“我怎知你尚在人世,只是突然想来看看,也许该坟,怎么说也是我未过门的妻……我纵然害尽世上的人,也不会害你,然而……”
我说:“还提它作什么,等来了你,我也就死心了……”
他一下子跪在床头,把他的脸贴在我的手臂上,眼泪潸潸而下,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的举动:“你的苦,我知道,我的苦,向谁说去!不明不白不死不活不人不鬼!”
我抬手拆散他的发髻,漆黑的头发顺着我的手跌下来,铺了他一肩。可我的头发都锈死了。
我说:“爹说了,不论死活,我就是你的人了。所以,请,让我死。”
他不动,自顾流泪不止。
我微微地笑着,用手抚摸着他的双唇,轻声说:“嗯?夫君——”
他一颤,缓缓抬起眼,我看定了,我的一生要完了,不明不白不死不活不人不鬼,可是到底叫我等到了。
我的那个人。
森森的牙齿咬断血脉时,有一种锐利又细小的声音,直刺进身体深处,所有的冷气一下子倒贯回来,无声无息地淌了那么多年,回来时却是迫不及待地长驱直入,将我血脉里残余的生气挤出来,又结上一层坚冰。
他突地仰天惨叫,厉声喊道:
“你好——”
身子一歪,倒在我身边,大口地喘着气,嘶声问:“你的、血里,是……什么……”
我纵声大笑,体内的坚冰在笑声里纷纷碎裂,无数细小的冰凌直喷出来,结冰的血珠。
我撑起身,一字一字地说:
“是药,毒药!”
他的瞳仁在恐怖中碎裂,散作满眶漆黑的星子,又一星一星地沉下去,神情却渐渐柔和了,仍在大口喘息着,然而睫毛的青荫缓缓覆上他象牙色的容颜,那么温柔,那么悲哀,那么美,不可思议地,我仿佛看见,他淡水色的嘴角,漾开了一丝极浅极浅的摇曳。
慢慢地,我俯下身,贴近了那本该是最亲切熟悉的容颜,轻轻地,咬开他的血脉——
血疯了一样地涌出来,朱红、赭石、殷碧、紫黑……一路直淌过去,淹没了摹本缎子上的合欢花样,冲熄了大红床帏上织金的喜字,层层叠叠,疯狂凄厉。
嫁衣一件接一件掉进血里,好似自尽。
“当——”
一只药碗摔得粉碎,连喜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地逃下楼去:“鬼!鬼——鬼……鬼啊……”
院子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家丁,还是老气横秋地吆喝着:“掌——灯——”
一盏盏苍黄的灯,就在暮色里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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