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四 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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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俯下身来,园子里昏暗的光,不知何时已被悄悄地捻着了,一队家奴拥簇着一张卧榻匆匆而过,榻上的少年,就在那一刻,无端端地回过头来,看定了我……
我也定定地看着,隔着镂花窗格和九曲回廊,看着当年的自己,披着头发,赤着脚,男孩子似的俊俏伶俐,眉心一点红,更显得神情霸道又稚气,那无端端回头的少年眼中的自己……
园子久了就是这样,纵有灯的光也是灰蒙蒙的,再添些风和影一藏一掖,越发显得鬼鬼祟祟,衬着少年苍白的衣裳和脸,便如传说中的生魂,眼睛融在夜色里,似幻似真,镇静中带点哀怨——一双未成年的伶人的眼睛,也许等他长大后,在台上遥远的故事里,这双眼睛会颠倒众生——可我知道他是不能了,曾有许多和他一样的少年伶人,夜色里被抬进后院正屋,一夜之后,又被钉进白木棺材里抬出来,沉进花园的湖底。
夜光下的湖如一匹沉光闪闪的缎子,又仿佛什么在下面摇着拽着。榻上苍白的美少年并不知道,他以后的日子将深深沉进湖底,像那些和他一样美貌的少年,再不见天日。
然而我知道。
当时也不多想,噌噌几下窜过园子,跳进回廊,叉腰喝道:“都给我站住!”
下人们猝不及防,面面相觑,最年长的一个陪着笑说:“姑娘,这是太太要的人哪,奴才们作不得主。”
他们的“太太”是我姑姑,一向把我宠得无法无天,我哪里把他们几个放在眼里,跺脚喝骂:“呸!我在这儿,你们说什么‘做主’,眼里还有我吗?滚!”
几个人贼兮兮地对看一眼,一齐贴着墙角撒开小跑,立刻被我喝住:“跑什么!急着告诉不是?站住,我看谁敢动!”
他们果然就灰溜溜地靠墙站住,一动不动,暗中只见一排眼珠在骨碌碌乱转。
榻上的少年一直看着我,镇静得出奇,神色竟丝毫不动。我一把拽起他,“还不快跑——”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向围墙跑去……两个小小的身影,衬在夜色的底子上,清晰而遥远,明知是幻觉,我还是一霎不霎地看着,直到下人们拉上窗帏,一整幅深黑的缎子滑过来,遮住了昨日,“百蝠流云”花样上无数织金的蝙蝠,乱轰轰地飞了一阵子,又张牙舞爪地钉死在浓黑里,浮云漠漠。
外面,又是白日了。
白日之后,便是黑夜。
“太太,姑娘,人来了。”管家一大把年纪,下巴和声音还是光溜溜的,宫里放出来的人,永远是一张偷笑的脸,却也有他出人意料的辣手,据说一巴掌过去,能把个如花似玉的宫人打死或打瘫。不知为什么姑姑偏喜欢他,心腹一般。
我讨厌姑姑喜欢的一切,不见天日的紫檀木家具,没日没夜红烛高烧,羧猊炉里的冰麝龙延混着肌香,腐烂而甜艳非常,凌乱扔着的钗环脂粉,裙带衣衫,活像人化去后蜕下的痕迹,不经意间一飘一动,一扬一落,都叫人胆战心惊。
姑姑就坐在这一切之中,一领白狐皮褥子上,家常穿着褪红面子小袄,罩一件银鼠皮镶边的倭缎月白比甲,披散的头发铺了满座,把她整个人衬进黑色里,脸上脂粉不施,却有任何脂粉也调合不出的奇异的美色,沉沉的暮蔼似的眼皮和蝶翅样的睫毛,全挡不住顾盼间的艳光,一抹朱唇,看久了竟是要色盲的。榻上白衣的美少年突然置身于这一片明艳中,大梦初醒般,脸茫无措的神情,猛地揪了一下我的心。
“跑啊——”我尖叫起来。
可是他全不理会,姑姑也不理我,葡萄美酒承在汉白玉杯中,浓冽如血,姑姑慵懒而温和地笑着,先满饮一口,再低下头,凑近了,一点一点渡进少年的嘴里。
我厌恶地掉过头,一把扯开窗帏,夜色被光逼得远了,怎么也过不来,生生困在鬼影横斜的园子里,那两点小小的身影却还在——
……
“快跑吧,快呀!”我推着那素不相识的少年,急得直跺脚。他倒不急,神情仍是淡淡的,拿他那忧郁而安静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说:“大恩不言谢,你也保重,等我回来娶你。”……
每一想起,我都不由得微微笑将起来,真的,一个少年戏子,说那样一句话,也许他刚学了一出私定终身后花园吧。可是我也痴了,竟把这句话记住了,一记就是这么些年。
夜色在窗外起落,白衣的少年来来去去,不知过了多少年。
身后的少年,半醉半醒之间,却又唱了起来,本是亮如裂帛的好嗓子,醉得含糊了,反而别有一种蚀骨的好处,
“……环佩轻,莲步稳……红叶满枫林,染罗裙……”
不知应该在枫树林中遇见谁,可我知道他是谁也见不着了,姑姑欲滴的红唇已经轻轻吻上了他的脖子——
“才记得寻芳蝴蝶双双也,却听见寒蛩儿悲又鸣……”
临终的清唱,像一瓣一瓣的花,从少年渐渐失血的唇间吐出来,枯萎了,落了,三两滴血漏下来,滴在雪白的狐皮上,触目惊心。
微微抬起眼,姑姑对我说:“来吧。”
血自少年稚嫩的血脉间胀出来,嫣红如花,圆润如珠,一颗又一颗,顺着他的脖子滑下,不经意,还以为是在哭,泪尽成血。
一种温热腥甜的诱惑,让我无法抵御。
衔住那小小的伤口,一阵无力的挣扎,细细地自我的口齿间掠过,幽幽的悸动,带点邪气,带点温柔,一寸一寸地漾过来,像一方浓蘸朱砂的昌化鸡血印,慢慢地,稳稳地,覆上一匝绵白纸,一层层渗进去,缓缓凝结。
血的封印,无论我多么厌恶这一切,也挣不开了。
姑姑淡淡地笑着,有点得意又有点无奈,说:“这样最好了,姑姑喜欢。”
我徒然地挣扎着问:“横竖你是不活了,何苦拉扯上我!”
她轻轻地“嘘——”了一声:“园子里不干净,阴气重,不拿血腥气镇着,你活得了吗?”
“还不是你害的。”我不饶她。
“怎么是我。”姑姑不以为然,“你爷爷死的那会儿,全家只有我还值几个钱,却教你爹拿来贱卖了,进了这火坑,什么丧良心的事没见过,没经过,总算我命硬,好歹熬到这一家子死绝了,身边却一个人儿没落下……”她短短地笑了一声,扳过我的脸,“姑姑这么宠你、疼你,你呢?不拿点什么把你拴着,日后若你动了凡心,我这辈子……”
我劈手打开她,走到窗前,也只能贴在窗格上白看一回,绝望而无力,夜色淡了,一些轮廓渐渐沉淀出来,一个不留神,又过了一夜。窗下青瓷瓶里的花,一宿开得呕心沥血,转眼也就残了,不过是几片轻无质地,无风自落。
下人们动作熟练,三下两下钉死了棺材,一角衣裳还搭在外面,就被匆匆地抬走了。
姑姑怔怔地坐在那里,自说自话:“戏子,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那婊子算什么……”——不知是隔了多少年的前尘旧事了,我根本不听,顺着窗格滑到地下,垂了头,也是怔怔的,低声说:“我恨你。”
“我知道,”姑姑围住我,轻柔而侮慢,她幽艳的气息吹进我的头发,“恨死我,你也离不了了。”
真的是这样,可我不知究竟怎么会这样,恍惚还记得少不更事的日子,披散着头发,打着赤脚满园子疯玩,累了就枕着朽木苔藓入睡,晚上追着磷火跑,明明一园子沉冤恨事,明明四下里鬼影重重,却全然不惧,偏爱夜里醒着,偷听下人们嘁嘁嚓嚓的私语,一个个鬼气森森的故事,挨挨闪闪地传说着——
“一个丫头,老爷看上了,还敢拿腔作势地不依,真的惹恼了,老爷一声‘赏’,叫底下人糟蹋了个遍,当时就咽了气。原来有相好的,背着人烧几张纸,那给发觉了还了得……大少爷新买来的戏子,五姨太偷上了手,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转眼就有人告诉了大少爷,女的当时寻死,倒好了,男的被剁了手脚,剜掉眼睛……”
我睁大眼睛听着,寒毛倒竖,可又觉得有趣,年长的下人们都有些阴气,那些荒诞恐怖的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只在长夜里飘过来又飘过去,或者,只因为人们已纯然不知世事了。
所以我一直以为,人世就是这样,半明半暗,半人半鬼,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现在的我,在怕着什么呢。
偶尔揽镜自照,有黯然的心惊,血色早已褪尽,口唇的颜色却越来越正,越来越浓,眉心一点红,早淡到了几乎没有,只如不小心溅上去的血未曾拭尽,又像一道陈年的血的封印,再不开启。
姑姑捧着我的脸,百般爱怜,那么温柔,那么满足,含糊的声音,是爱抚,还是咒语:
“你和我,是一样的……”
百蝠流云的黑缎窗帏再不拉开,满室氤氲着冰麝龙延的甜香,杂着烛蕊青烟和人血的腥甜暧昧,污秽混浊中自有一种慵懒的快感,没有人气,也没有鬼气,只是一点沉沉的死气,却又是活的。
有毒的气息,类似于蛊惑,尽够人不死不活的消磨其中,我认了。
“……只等着报应算了……”
“世上哪有什么天理报应,”她仰起脸,舔着嘴角的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只有一口童子的血是真的……”
一个雪白的人形倒下去,我下意识地抓着他的头发看了一眼,早被姑姑一脚踢过来——
两个被血封死的女人纠缠在一起,不管各自曾有过怎样的昨日,活到这份上,都是一样的。
血痕深浅中,渐渐不知人间日月。
“……你初心誓不赊,旧爱怀难撇,
是千秋惨痛,此恨独绝……”
白衣的美少年在我耳畔轻声地唱着,到底刚学戏,眉眼还不懂传送风情,只静静地垂着眼帘,唯有眉心一点红,叫烛光照得一明一暗,却是盈盈的千娇百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怨。我含笑看着,实在是着迷,也不说话,只听他把一段遥远的生死情缘,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地唱出来:
“……位纵在神仙列,
梦不离唐宫阙;
千回万转情难灭——”
太真妃的一点孽缘死不肯休,唱的人却骤然停了,有点惧又有点窘,抬眼闪闪地偷看我一看,又赶紧低下头去,喃喃地说:“下面我可巧忘了。”
我微微笑着,将手边一盏茶递过去:“我来试试可好。”
便自顾亮开嗓子:
“**若注鸳鸯牒,
又何惜人间再受罚折!”
他也不吃茶,着实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定了我,一抹嫣红,悄悄浮上他的腮角,近于忘形地说:
“原来姑娘是会家子呢,”自觉失言,忙低下头,含羞带愧地说:“小可实在不才。”
隔着屏风传来姑姑沉沉的哗笑声,更有一种的调子,略有些沙哑:“……一个戏子,竟敢勾搭少爷心上的人,可不是色胆包天么,原来她也是勾栏里出来的,婊子、戏子,果然是绝配,可我怎能好上他们……”
听她说了一辈子的事,我已经听不见了,自向身边的孩子切切低语:“听得多了,自然会些子,只是嗓子不成了,你可还有什么得意的曲子?”

姑姑的声调却渐渐扬起来,原来一辈子也只这点情事,这点恨事,主角怕都成灰了,她还在说个不休:“剁了手脚,剜了眼睛,还在唱,你们戏子都这样么?”
不提防我身边的人接了一句:“都这样薄命。”
“嘘——”我不许他理会,伸手揽他过来,“看我。”他看着,在安静中有微微的瑟缩,不自觉地被魅惑了,又不自觉地抗拒着。然而他也自有魅惑我的地方,苍白,清瘦,强作的镇静后一丝淡淡的哀怨,让我恍惚想到了什么,却不明白。
正当这时,屏风那边一声尖叫,撕破了一屋子的暧昧浑浊,又沉寂了,一个少年的身影慢慢倒向姑姑怀里,姑姑低下头,埋向他。
我身边的人吃了一惊,往后一缩,挣脱了我的手。我不放,双手追着缠过去,两条纤长优美的绳索,套住了,再不松开,缓缓拉回到我身边,温柔地说:“不要理她。”
“不理,横竖都是给太太小姐们取乐的。”他顺着我的神情一笑,好像一下子明白过来又豁出去了似的,人就凑了过来。
我一翻身倒在他怀里,展颜笑道:“是啊,太太小姐什么的,还不是供人取乐罢了。不许听,只管唱你的。”
少年渐渐忘形,眉眼间有花在细细地开,不易察觉,却是荡人心魄,
“……人道冬夜长,我爱冬夜好,但得他绣被暖如春,一年都作一宿……”
不再是九重宫阙里的长恨绵绵,几句市井小曲,无限风情,我听见自己放纵地笑起来,什么也不想,枕着他的腿,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听他随口乱唱,鄙俗、真挚、热闹,那就是外面的人世吧。
“……倒靠在怀里撒的什么娇,
为甚的泪珠儿腮边吊……”
我和他笑作一堆,然而他还不肯罢休,更有叫人难堪的在后头,
“……休得默默无言也,
且向绣房中去解你的恼……”
我抓起什么打过去,他一把攥住,欺身下来,贴近了,待要说话,自个儿也掌不住哗地笑开了,万种风情,台下一夜间,这年少的伶人全学会了。
我要抽身,他不让,原来是这般的大胆老脸皮,我忙拿袖子蒙住脸,躲在袖子后,眼泪才一点一点渗出来,他不知道,隔着湖色薄绫,贴上来。
袖子慢慢湿了,像是风雨欲来的湖,像是湖底多少年的沉冤泛起,不经意间,阴寒四起。
我在哭着什么。
他的手轻轻浮上来,那么冷,那么慢,捧起我的脸,我看着他。
衬着明亮混乱的背景,他苍白的衣裳和脸,轻无质地,如果不是腮角一抹醉痕,和额上那点欲流动的嫣红,就仿佛一个淡淡的生魂,黯黑的眼睛,镇静中带点哀怨,隔了不知多少东西,看着我。
是谁在看着我。
“姑娘,怎么了?”
我不语,就如五雷轰顶,前尘旧事汹涌而来,劈头盖脸,打得我痛不可当,人反而呆了。
“姑娘?姑娘——”
“啊呀——”我突然疯了一样尖叫起来,挣扎着去推他,又踢又打,眼泪流得一发不可收拾,一边尖叫着“跑啊——”人被乱发缠住了,像网中的困兽,犹自用快要撕裂的声音尖叫:
“跑啊——”
血从嘴角流下来,嗓子一片腥甜,几个家丁按住小小的我,我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却丝毫动弹不得,只是一个劲儿地狂叫,恨不能把心从嗓子里喊出来:
“跑啊!跑啊——”
那人全不理会,姑姑也不理我,懒懒地笑着,神情娇慵而妖艳,轻轻捧起他的脸,十指像水,纤细柔滑,几近透明,顺着他的脸慢慢地流,把他苍白寂静里隐隐的冷,一寸一寸融化了。
姑姑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一个苍老的巫师,一声声却是牢不可破的咒语,
“你竟然想跑——你跑不了——”
那个人全无保留地被魅惑了,不管一旁的我叫得声嘶力竭:
“跑啊——”
姑姑成日胶在一起的睫毛缓缓张开,像极了蝴蝶的华衣,在灯烛的明光下,缓缓起飞:
“我要你,你怎么敢跑……”
如水的手流进了他的发际,柔柔地浸没,他乌黑的发丝仿佛在水中摇荡,突然一用力,她揪住他的头发,往后一扳,他的头随着向后猛地一仰,苍白的脖子坦露在光下,几根淡青色的血脉急促地跳动着。姑姑眼露凶光,双唇一下子血色全无,涩声说:
“你还想跑?是我告诉少爷的,剁了你的手脚,剜了你的眼睛,都是我的主意——叫你不长眼睛,难道我不比她美上百倍,难道我不是对你更好——你啊——”
最后一句,像一声叹息,像一个吻,姑姑低下头,贴近了,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见一阵细细的痉挛掠过他的身体,三两滴血漏下来,滴在“满床银”一品滚缎苇席上,触目惊心……我心胆俱裂……下人们的动作快如鬼魅,三下两下钉死了棺材,没留神,一角衣裳飘在棺外,转眼就被抬出去了。
我拼命挣开左右追出去,一下子绊倒在地,挣扎着起来,追过去,来不及了,晚了,一声闷响,几圈涟漪,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扑跪在湖边,向着沉沉的湖水喊着:
“跑啊——”
沉沉的湖水,波澜不兴,却有寒意茫茫四起,所有白木棺材里的幽魂都借着一个形象返生,苍白的衣裳和脸,眼睛融在夜色里,似幻似真,镇静中带点哀怨,隔着生死幽明,看定了我。
我也眼睁睁看着他,看他自水中升起,幽幽地滑来,湿漉漉的头发和衣衫,漂着鳞片和血丝,暗腥味和水草的气息中,有一个恍若隔世的声音:
“等我回来娶你……”
一刹时,从未有过的恐怖攫住了我,我扑倒在地,嘶声说:
“跑啊——”
……
姑姑扳起我的头,捧一盏温热的人血,一点一点喂进我口里,密密地淋下来,暧昧、腥甜、安全,一句回答被封在我心里,以血为牢,永不超生,可即使烂了、朽了、污秽不堪了,它毕竟还是一句许诺:
“我嫁给你。”
“姑娘——姑娘——怎么了——姑娘——”
身边的人,被我突然的狂乱吓坏了,一边躲着我的撕打,一边急着喊。
那边姑姑踢倒屏风,喝道:“你又妆什么疯!”口唇间犹挂着血丝,脚下伏着一堆苍白的人形。
身边的人一声惊叫,我已闪身到他和姑姑中间,对他低喝道:“还不快跑——”
“想跑?”姑姑直扑过来,咬牙切齿,“你跑不了!”不由分说,我张开双臂想拦住她,怎奈她是拼了全力,两人一齐撞到墙上,又重重摔倒,我拖死了她,不放手,厉声喊着:“跑啊——”她恨极,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在我脖子上,一道冷风,直贯而来——我松手——
姑姑扭曲的脸在我眼前定住,又慢慢地滑倒在一旁,悄悄地,血流出来,浸湿了她的脸,脸上的颜色渐渐黯淡,似乎她所有的美色和妖冶都融化在血里,只剩一张苍黄枯皱的人皮,霎时白发苍苍。
她颤抖着伸过手来,够不着,无力地跌落在血中,挣扎着吐出几个字:
“孩子……别怨……姑姑……”
一只青铜烛台戳进她的咽喉,姑姑身后的少年,茫然地站着,一时呆了,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似的。
血从我的脖子上流下来,我极力去抓住姑姑枯瘦的手,喃喃地说:“姑姑,姑姑——”
血泪交织。
有人掰开我的手指,把我抱起来,少年的手臂,一刹之间,也会变得这样坚强有力,让我可以靠在其中沉沉睡去,直到明日。
“我带你走……”
他这样说。
我原以为以为这一生,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了的。
几天没有血,整个人晃晃悠悠,头晕目眩、耳目森森,虽然是黄昏,一点阳光的余韵,已经教我心慌得厉害,却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是不是该作一场法事,怎么觉着于心不忍似的。”
“人都遣散了,我们也定不会回来,有鬼,又怎的。”
说得这么淡定,仿佛他什么都知道,不知道差一点他就作了园中的一只鬼。或者他不是不知道,而是压根不去想,镇静得出奇地理清了一切,微笑着对我说:“走得远远的,然后我娶你。”
不知过了多少年,人也不再是那一个,可话,分明还是那句老话——我娶你。
原来终我一生,到底也有机会说出那句回答:“我嫁。”
一个愿娶,一个愿嫁,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偏偏隔了无限生死缘孽,一句回答,还在清白无知的少年时,锁进心底,层层血印压上来,污损、破旧、朽烂,到底也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够了,这就够了。
我温柔而迅速地抱住他的肩头,扳过来,深深地吻上他的脖子——
一阵细细的痉挛自我的口齿间掠过,温热、腥甜,让我心荡神摇,但只一刹那,我立刻定下神来,扶他躺倒,从袖子里取出一段敷了药的生绢,为他裹好伤口,这才轻轻地喊:“管家——”
早已等在一旁的管家,牵出一匹马,依然是那张偷笑的脸,不知多少年忍辱藏垢,怕是其他什么表情都忘了吧,我一向讨厌他,到头来,却要把一切托付。
“都拜托您了,纵然往日我有千般不是,总有一刻好吧。”我软语,絮絮地拜托他,心里有什么在细细地咬,我听得见磨牙的声音,让我通体冰凉,眼泪强咽回来,酸痛蚀骨。
对我和这宅子磕了一个头,老管家带着他走了。
我掩上门,徐徐回身,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失声痛哭。
原来一辈子也只这点情事、恨事、得意事、伤心事,鬼影重重,血债累累,中间有两个人,同一双眼睛,同一种神情,同一句话。
“我娶你。”
一句深藏心底的回答,
“我嫁。”
而我两度背弃了这许诺。
夜色渐渐俯下身来,没有人点灯,更见得满园凄凉,有声音慢慢飘来,原该是亮如裂帛的好嗓子,给夜露风雨腐蚀了,锈作一种暧昧模糊,却别有蚀骨的好处,媚人又愁人。
“一点一滴又一声,
和愁人血泪交相迸,
对这伤情处,
忆荒茔……”
穿过一片黯淡的呜咽,我回屋,点着了一支蜡烛,火光亮起的刹那,我几乎以为看见了姑姑,斜倚在榻上,一如往昔。却只不过是幻觉,姑姑的尸体瑟缩在地上,满地的血都快干了。
我扯下一方窗帏,蒙住姑姑的尸体,然后跪下来,点着了它。
火烧起来了,金色的蝙蝠仿佛生了慧根,一动不动地涅磐在火光里,浮云漠漠,浓烟滚滚,烧得摧枯拉朽,伤心欲绝,就像是以天为幕,以地为台的一场大戏,明亮热闹里藏着散场后的寂静荒凉,了无人烟。
官道上,一个白衣少年,疯了一样,向着远处的火光策马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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