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腹里别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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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声闷哼,案前烛火快速地跳动了几下便即熄灭,室内一片死黯之色,仅见青烟缕缕在惨淡的月光下氤氲升腾,似是烛台残烟……不!端的竟是从洪季常灵台上缥缈升腾的一息怪烟!黑暗中,只见他身躯不住地摇晃,虽是坐在椅子上,但身躯摆动的幅度饶是惊人,宛若发了臆病,又似乩童在请符作法般,而那怪烟在窗前的一线月光下腾挪跌宕,萦而不霰,始终在他的头顶正上方盘绕往复,恰如一名凄云惨雾里的妖姬正拖着流连水袖在其头顶翩然而舞,直叫人看得寒毫倒竖,无可名状。忽然间,洪季常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呆呆地定在一处,双手依然是覆在头顶,而那怪烟亦随着他动作的停止而逐渐飘散怠尽。许是他折腾累了,暗里传来阵阵急喘,续而又是一叠声地“桀~桀~”怪笑,笑声细而低微,但似有着针椎般的穿透力,依依艾艾却又挥之不去,在这样的静夜里显得格外悚然。
这番怪笑引得值夜兵士至文书门前,轻轻叩门问道:“文书可无碍?端的会有此声响?”室内归于静寂,须臾只听得“吱呀”一声,房门洞开,文书立于门前,面若金纸地沉声答道:“无事,如何有事?”值夜兵士一脸惴然:“方才此处确似有一番古怪聒噪啊,怎地现却没了动静?”洪季常此间沉吟半晌,有些不耐烦地应道:“许是听错了甚么禽鸟嘶叫之声吧,端的无事,我且睡了!”值夜兵士见状,也就不复理会,告了个安便径自走开,洪季常左右扫视一番,见再无他人,便也就急急关了房门,继而依微昏黄的烛光自窗前映了出来,却再未闻得半点声响。
灯影曳曳下,方才骤然惊现异变之状的洪文书,此时正坐于桌前,仔细地端详着手中的那把铰剪。只见他虽面容宁静,吐息均匀,但一张脸皮在烛火照耀下竟是如此生冷而隐隐泛出金铁之色,他看得甚是认真,那把铰剪在他手中颠来倒去地往复瞧了数遍,似是仍未看够一般。铰剪的刃口新而锋利,淬火适中,咬合处闪烁着幽幽蓝光,洪季常缓缓地将它移至左臂,忽而猛地刺下旋即往上一撩,竟将自己的膀子上剐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创痕!即时,一件更为匪夷所思之事出现了,那皮开肉绽的伤口并未若想象中一般血花喷溅,甚至于在创面附近无丝毫渗血,而复观洪季常竟是一脸狞笑,似察觉不得疼痛,这…这样的行为,这样的反应,他究竟还算是个人么?但顷刻间,那外翻的伤创处忽而不规则地蠕动起来,渐渐地,一些若榕树根须般的肉芽至伤口两侧慢慢钻出,愈来愈加繁茂并纠结牵掣在一处,洪季常此时亦如陶醉般地深吸一口气,周身舒畅通泰地将头后仰了过去,双瞳吊白,嘴廓延伸变形至不可思议的阔度,一条血红的舌头耷拉在口侧,喉间不时发出阵阵呜咽低吟,其印堂间笼罩着一层青碧之气,活脱脱即是修罗炼狱间的恶鬼现世!斗室间一片死寂,气氛诡异非常,随着伤创处在肉芽的覆补修缮下渐而痊愈,洪季常的神色亦缓缓回复至寻常之态,他低头瞧了瞧愈合的臂膀,又抬举伸缩地活动了几下,似是对这样的结果格外满意,颇得玩味地自语道:“天道循环?诚不知确有逆天行事之机啊……”
话音未落,洪季常似是思酌得甚么要紧之事,急火燎燎地将《乩神临洲志》一把抓起紧抱于胸口,怕是周遭有人要抢夺了去般,顾盼四下,在这简陋粗潦的寝室内竟寻不得一处适宜的藏匿之地,“端的了得的物事,难不成将它吞在肚里……”洪季常嘟囔絮语道。“吞在肚里!?”这无意的呱叨似又令其灵光一闪,“怎会未想得如此这般……”只见他缓而着力地将那残籍卷曲成筒状,用绳细细地缚结捆绑,再取了油纸,密密叠叠的裹了几层,算是打点得当。随后,他再次拿起桌上的铰剪,撩敞了上衫,在腹腔处用手指度量比划着……这个怪物究竟想要如何?
不待片刻,这非人非怪的洪文书竟使着铰剪,慢慢地在腹部偏下处划出一扇“几”字型的深创!难道他是想……?诚是如此,他慢而轻缓地将腹部的皮肉揭开,竟恰似揭开一片窗棂活页般,腐红色的血肉即在眼前,依稀看得森白的肋骨和蠕动的脏器五内,旋即他又将已卷成筒形的《乩神临洲志》小心地置入肋间,最后覆上翻开的皮肉,让那些已冒首攒动的肉芽逐步修缮创面,如此看来,他竟然想得将本身一具皮囊权作藏匿书卷的容器,此番行经端的是令人瞠目结舌,无可名状!待伤口完全愈合平复,洪文书方才扯上衣衿,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自语道:“即是秘密,就终该是永世之秘密,继我往后,普天下再无人可知,亦再无处可觅了……”复又垂颔静思了片刻,踱步于窗下,遥向东首房处抱拳低语呢喃:“郑公,我洪季常于帐下数载随侍,深得眷顾,此番即便是离去,亦有我难以言道之隐,望郑公能恕责职下,转世来生,当期再奉鞍前。”言迄潸然泪涌,别样凄愁。

感怀罢,洪文书无限思眷地对房内扫视了一遍,寥落地轻叹数声,推开门扉,绝决地径自离去。此时恰得二更许,天色灰沉,黯云封月,洪文书兜兜转转,未曾惊动任何人便遁出了营围,没入草莽僻径之间,转瞬便不得所踪。
次日清晨,郑公方才起身洗漱,忽见帐下亲侍兵破门而入,待不得见礼,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急报道:“国姓爷,了不得……了不得了!文……文书他……他……”一口气未走匀,那亲侍兵竟噎在当下,面涨耳红地续不出话来。郑公想得昨日酒席间的醉语疯言,不禁奚骂道:“文书如何了?他敢是么真要去嫁人不成?”好容易喘匀了息,亲侍兵苦脸回道:“爷勿要耍笑小的了,真是出了大事!洪文书一早便不见了影迹,里里外外皆寻遍了仍是无果。小的访了驻哨和值夜几人,皆说未曾见得,但值夜的阿全说昨日深夜听得文书房内有怪声响,问时文书却道无事,不想今日竟凭地没了……”郑公听得眉间紧蹙,思酌片刻道:“去唤驻哨、值夜至帐前听候!”亲侍兵领命退下。
不到半盏茶光景,驻哨和值夜几人前后到了大帐,各人心自惴惴,惶恐不己。郑公详细地咨问了一番,亦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但对那值夜所禀情况深感离奇诡异,“怪声?犹若鬼泣……”郑公喃喃自语道:“端的想不明白,诚是古怪非常!”顿了一顿,遂下令道:“众人与我同去文书寝处一看究竟!”
待至文书房内勘察搜检后,发现房内井然如斯,枕褥、漱器等起居物品皆无凌乱之象,唯少了那本残书,宛若活生生的一个人在军营内凭地消逝了般。郑公正纳闷不解时,傍下偏将禀道:“国姓爷,属下这般来看,一来这屋子里无打斗拼杀之迹,应非受外敌所掳;二来洪文书自少便入了军帐,其兄洪季平已阵亡,亦无亲友在外,实是无甚缘由自行外出,纵是出营驻哨人等亦能知晓;这三来嘛……”郑公见他欲语又止,似有难言之情,忙催问到:“其三如何?”偏将一凛,低首回话:“属下实不敢言……”“但说无妨!依你之意,这其三又是如何?”“国姓爷明鉴,洪文书莫名失踪,而乡里拾得的那本残卷也一并没了。昨夜席间依文书所示,那残卷所录之事殊是穷奇神妙,属下念想……这文书是否习得了什么仙家道法,脱尘而去?”“一派胡言!”郑公挥手斥道:“这所谓神道方术如何能真得以羽化升仙?”偏将一时语结,但旋即回道:“国姓爷息怒,但洪文书一事……属下愚钝,想来实无他解了……”郑公亦无以为应,思来想去,也只得加遣数人外出细细找寻。
1662年,农历二月廿八。已近半月,依然寻不得洪季常的下落,赤嵌城内百姓风言渐盛,皆曰国姓爷帐下文书学得仙法天朝列班了,陈、林、张三人亲眼得见那残卷的奇妙,更是言之凿凿,说得那残书真若太乙遗卷一般。为免民间杂议混淆视听,郑公只得对外谎称洪季常因功受勋并外派离岛,方才逐渐平了此番终不得解的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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