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追风逐月(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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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时候,雪停了。晨光穿透松林,在雪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影,像为积雪镀上了一层金铂,晶亮晶亮的。
弥漫着山野味道的清新气息包围了极度疲倦的胭脂与燕陌。不过,他们的脸上所呈现的还有另一种表情——喜悦,因为他们终于从山底密林跨过了两国的国界。
“前面走过一个山坳口,就能看见玉霞关。”燕陌气喘吁吁,摘下斗笠,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对于玉霞关的地貌,他再熟悉不过。十年前,漕州战乱,他指挥果断,匆忙从平城调兵四万,与苍隐国名将蒙姜大战于玉霞关,且大获全胜,成功地将当时苍隐国太子奚桓的精兵逼退至漕江西岸。由此,他一战成名,成为了雾烈国家喻户晓的御风将军,亦成为了雾烈皇室的骄傲。
胭脂再也走不动,坐在他对面的石块上歇气,脸有些泛白,眼睛四周黑了一圈,眼神有些涣散,原先绾得极好的发髻被树枝钩散,显得有些乱,额角被树枝划出了血,头上的斗笠也不知道掉哪里去了。
注意到她额上的伤口,燕陌小声地问:“痛吗?”
她摇头不语,实际上是累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整个人瘫软在幽凉的石头上。
“来,我为你擦擦。”燕陌掏出随身绢巾,沾了些雪,然后用手将雪焐化,伸手为她擦洗额角上的伤口。“夜里赶路,真苦了你。”
许是累了,胭脂没有拒绝,而是乖乖地接受他的细心呵护,倦极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心底起了些细微变化。短短几天功夫居然就能让他由顽劣固执变得如此温厚体贴,太不可思议。或许这才是他的真性情吧。
“饿了吧?”燕陌收起绢巾,问道。
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思索着什么。
打开装干粮的包裹,取出两张又大又圆的烙饼,燕陌扭头,正见胭脂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发呆,立即腾出左手摸了摸脸,“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胭脂还是保持着原动作未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燕陌只得伸手在走神的她面前晃了晃,问:“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没什么!”胭脂清醒过来,急忙否认道。
“我们终于回到了雾烈的土地上,真是值得庆贺。”燕陌咧着嘴笑,露出一排白牙来,将烙饼递给她:“饿了吧!拿着,我现在就升火,烤烙饼吃。”
双手托着烙饼,胭脂眯起眼眸,看着他迅速地收集干柴,以卵石相击点火,燃起一堆火来,然后直接抽出疾电,在白雪里接连擦了几次,再将胭脂手里的烙饼取过,穿在剑身上,放在火上来回翻面地烘烤。渐渐地,烙饼被烤得“咝咝”地冒着热气,香味儿飘散开来。
他用手碰了碰饼,感觉不烫不凉刚刚好,赶紧撕下一大块,朝胭脂递来,“吃吧,不烫了。我去为你取水。”
“不,不用了。你也吃一点吧!”接过饼,她赶忙否定地说话。从什么时候起她与他的角色被渐渐调换了过来?原本该是她服侍着他的,现在反倒颠倒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香喷喷的烙饼,胭脂脸上浮现出几许满足。
十年了,玉霞关的一切已经离他那么遥远,那个曾经纵马驰骋的英武少年儿郞已然变成如今模样。燕陌想着这些,双眼悄悄看向安静的胭脂,看着她有些满足又有些恍惚,然后从剑上取下另一块烙饼,以询问的口气问:“胭脂,咱们直接走玉霞关,可以吗?”
“太危险。请殿下随我直走平城吧!”虽然一夜路途辛苦,她的思维却仍然敏锐。昨夜的顺利并不代表接下来的一切都会顺利。玉霞关曾经是雾烈与隐国之间的第一道屏障,属兵家必争之地,现在驻扎了重兵。此去若经玉霞关,险阻重重,她不可以让他冒这个危险,虽然她能够理解他想这么做的原因。
“也罢。其实只要我们翻过山坳,就能远远看到玉霞关。”他咬下了一块饼,狠狠地咀嚼着,有种叫仇恨的情绪慢慢地朝他的思想袭去,尤其是在他已经踩在了自己国土上的这一刻,那感觉来得猛烈又悲壮。雾烈是他的国家,雾烈子民是他的子民。
彼此沉默着以烙饼充饥,以雪为水止渴,胭脂飞快地填饱了肚子,重绾了发髻,整理好情绪,想象着如果眼前男子真回到廊、沧之城,侍卫长以及百官们该是何等反应?他会带给整个雾烈人民怎样的冲击?他是否可以重新开创雾烈的繁华盛景?终于踏上了雾烈的土地,这一刻晨光里,她感觉真踏实,隔着衣衫抚着胸口的月光石,感谢与祷告:娘亲,谢谢你!我已经做到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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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斑斓的朝霞映满天际,红日跃然而出,光芒万丈,两者交相辉映,耀眼夺目,仿佛寒气已经走得老远,而春天正不慌不忙地爬上时光的窗帘。
玉霞关关口侧面的山坳口上,云松挺拔,一个灰色的身影与一个枣红色的身影正驻足不前,久久地凝望着关口的方向。
玉霞关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原,那片平原的西面,是奔流不息的漕江。在漕江的彼岸,是她的故乡。十年了,她从未如此靠近故乡,心潮异常澎湃。她本是苍隐国的子民,本该与苍隐同心。只是,那个国家的强权与铁血在过去三年的时光里让她胆战心惊。她回不去了,再也不想回到战争的根源里。
脚像生了根似地不想走动,燕陌注视着覆盖白雪的平原,渐渐移目至关口上飘扬的标志着苍隐国的玄青色旗帜,感觉身体里的血在激荡与冲溢,愤然不平;从头到脚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曾经,这是属于他的战场,这个战场成就了他的荣誉。只是一切都远去了,这里已经成为了雾烈的耻辱之地……霞光灼目,昨日的自己再现眼前……那个不知畏惧的少年身着锦袍绣甲,挥举着宝剑,带领着勇猛之军,冲锋陷阵,所向披麾……杀声震天,战争的残像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清晰起来……手已然不知不觉握住了疾电,杀气缓缓地凝集在他迷蒙的双眼里……
风微微吹动心思各异的两人的发,空气似寒似暖,丝丝缕缕地亲吻着两人的脸面。
“殿下,你在想什么?”胭脂醉在朝霞的荣光里,目光不惊不艳,幽雅至极。
“这里曾经是属于我的荣誉之地。”在阔别七年之久后,眼见他国战旗插在自己得胜的军事筑台上,他不能自已,百感交集,好不容易才按纳下心中愤慨,道:“你在想什么,胭脂?”
“漕江的彼岸是我的家乡。”唇角微弯,一抹痛色从胭脂脸面上闪过,好像从未存在过。
这轻轻的一句听在燕陌耳里,就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湖面,荡起圈圈涟漪。他侧过身体,有些不解地看向她的侧脸,想问点儿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又迅速地转了回去,直面苍凉的画面,却听见她又轻轻地说起话来,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已身在雾烈,再也回不去了。”
他听得出她话语中的矛盾,只是他不明白,何以她身为苍隐的子民,却甘心留在雾烈?甚至帮助自己回国,待他至诚?
“我不喜欢战争。”她能感受到他心中所想,这是一件很怪的事情。“走吧,殿下!去平城。”
一致转身向前,各自揣着心事。燕陌步履沉重,先祖苦心经营的强大国家只在短短的两三年便被苍隐吞没大半,如何才能从野心勃勃的苍隐手里夺取胜利是一个极端棘手的问题。他可以做到吗?
胭脂看着他的背影,无法解释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对他的那股信任。
两个时辰后,在燕陌与胭脂驻足的山坳口上,一个披着云雾般墨色长发的男子扯开嘴角笑了,那笑淡淡的,却并不温暖,而是残酷到了极点。在他四周站着数十个面无表情的杀手,正冷然看着他的脸色。
一个褐衣男子正半跪在他足前,整个身体秋风里的树叶一般瑟瑟发抖,一脸哀求地道:“团主,请饶过属下这一回。属下一定将功补过。”
站立不动的男子的发丝飞舞了起来,一张略显苍白的脸秀雅极了,笑意则更加浓厚,“本座奉命回漕州前千叮万嘱让你派人守住栖凤山,可你呢?规矩你是知道的,不要让我亲自动手,否则你会更难受。”双手负在身后,他将玉一般透明的脸别开,缓缓踱着步子,将目光投向关口筑台之上的玄青色旗帜,神情有些落寞,脑中思绪飘得很远,面前的雪景突然都化作了桓帝的影子。他记得桓帝最爱穿玄青色的袍子,很妖冶,很美。他记得桓帝唤他名字时晨风般的声音,很轻,很柔。

听了他的话,褐衣男子咬紧了牙根,清楚自己逃不了这一劫。只是团主,他实在太无情了,无情到让人害怕。跟随他出生入死整整五年,如今所得仍是悲惨的命运,他不甘心,怨恨顿生,手中铁链突然向正踱着步子的人儿奇袭而至。
长发未动,他只是很凄绝地笑着,不经意地扬了扬手,四周的杀手甚至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褐色男子便已倒地,面色扭曲,四肢抽搐而亡。
“我说过,不要让我动手。”他依旧笑着,负手离去,飘飘如仙。成为杀手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可以对任何人下毒手,除了桓帝。他知道,整个天下都会是桓帝的,而桓帝将是他的整个天下,所以他堕入黑暗,成为杀手中的杀手。
只见倒地的身躯逐渐萎缩,渐渐地化作一摊血水,浸湿了地面的白雪,然后再也找不到一丝污浊。想到团主的功夫已深不可测,众杀手无不骇然,赶紧追随他的脚步,一路奔向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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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距离玉霞关仅两日路程,是座人口不多的小城池,却是对玉霞关至关重要的物资聚集地,向来是屯兵集粮之地。
一步步靠进并不高壮的城门,满眼都是苍隐国的旗幡、驻军和建筑工事。进城的百姓不多,少有几个挑着货担的,走路走得很急,看样子像是平城本地百姓,神色暗淡,穿着也很老旧。
燕陌的神色更加沉郁,血液在身体里止不住地沸腾。
胭脂蹙着两弯眉,看向他道:“殿下,小心行事。”
就在他俩快到城门时,城门处涌出了数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个个长枪在手。其中一个手上拿着两幅不知书有什么内容的纸正往城门上贴。紧接着,城门处马上就聚集了不少民众,冲着城墙上的通告指指点点。不知为何,看了通告的民众个个脸色紧绷,好似敢怒而不敢言,然后默默走开。
“殿下,我们不能进城。快走,离开这里。”胭脂有种不好的预感,那通告肯定来得不一般,拉着燕陌就往路旁闪。
“这样吧,我们往回走。刚才咱们不是经过一处客栈吗?今晚就在哪里下榻如何?原本两天的路程,我们一天半就赶到。胭脂,你不能再连续赶路,否则一定会熬不住的。”看着她两眼黑了一大圈,燕陌很难受。
见他打定主意,胭脂答了一句:“好。”心里盘算着还是得找地方买马,赶路才够快。否则太容易被刺杀团追到,况且他们现在已深入被苍隐入侵的雾烈之地。虽说她与燕陌功夫都不错,但万一打起来,怎能以少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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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回走了大半个时辰,两人投住了先前经过的来福客栈,只说是夫妻,要了一间房。客栈老板是个圆脸的中年男子,说不上老实也说不上油滑。因为战乱的关系,店里住客不多,很萧条。
趁着店家小二送热水进房,胭脂多问了两句。原来城门之上所贴的是一男一女的通缉令。不用想,她也知道,被通缉的人就是自己与燕陌。吩咐小二将饭菜送入房间,待关上门窗后,她才认真地道:“殿下,我们被通缉了。”
“毋需担心。依我看刺杀团还没有到平城,所以平城驻军才发通缉令。其实他们这么做,对我们来说并不一定是坏事。你想想,如果席将军在廊城得知通缉令一事,肯定能猜到我们已经进入雾烈,这该是多振奋人心的消息。”燕陌安慰她道。
“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她忧虑极深。关健时刻,她不能允许半点差池。
“别担心,刚才咱们进客栈时,店家不是没有认出来么?再者天就快黑了,只半个时辰而已,我们尽量减少露面就行了。你先梳洗一下,赶紧休息休息。看你,都瘦了。”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怜惜之意尽在其中。
她像被电到一样赶紧后退一步,脸色未变,心却呯呯地跳了起来,低着眉眼,道:“还……还是殿下先梳洗吧!”
早猜到她一定会谦让,并且一定会回避,燕陌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她还想着十二皇弟的死吧,这事若是摊在任何女子身上,想必都难以接受吧!偌大个天下,像她这般善良的女子少之又少。和她相处时间越长,他就越想呵护她,如此而已。
他洗好面,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在铜镜前,让胭脂为他束发。从铜镜里看着她肃静的容颜,看着她细致地用木梳反复地为他梳理发丝,然后将发辫结起来……她的双手握惯了剑,算不上细嫩,更不若削葱,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双手依然动人。想起刚进客栈时,她对客栈老板说他与她是夫妻,燕陌心里特别舒服,脸上慢慢地张满笑。
“殿下,好了。”她看到他在笑,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只觉得他笑得很好看。他有方方的鬓角,高高的鼻子,还有一双黝黑的眼睛,正闪烁着深沉的光芒,与一般年轻男子大不相同,大概是七年的流浪赋予了他与众不同的沧桑。
燕陌原本还想说点什么,正巧小二在外扣门,送来了饭菜,遂接了饭食摆放在桌上,重新关上房门,坐在桌边,任由胭脂简单收拾一身上下。
二人一身素净,对坐灯前,已是天黑。几样小菜虽简单,倒也极为可口。燕陌忍不住挑了菜里的肉丝放进胭脂的小碗里,顺口道:“多吃些,连日风餐露宿,你一个弱女子,实在难为你了。”
他把她当成弱女子!胭脂注视着碗里的肉丝,拨饭的动作当即停了下来。气氛有些尴尬。不久前,在水金城遇见的白裘公子也是当她为弱女子。她真的看起来像弱女子吗?向来自视为武士的她不禁讪然,脸微微有些红了。
“怎么了?”见她停箸,燕陌关心地道。他当然知道她是不习惯自己说的话。不过,他真的希望她可以将她自己当作一个十足的女子,而非一个强悍的武者。
就在这气氛微妙的时刻,房外突然闪过一抹诡异的黑影。正在用膳的两人同时感觉到了门外异常的声响,赶紧闪离桌面,抵靠在离桌几尺距离的墙体上。忙乱中,胭脂一抬手,扫灭了房中油灯。屋内顿时一片漆黑。与此同时,一个不明物体闪着一丝亮光以奇快的速度透过房门上的镂空部分径直飞进了房间,直插进饭桌桌面,晃了几晃,震出一阵细微的空响。
燕陌与胭脂大惊,却各自屏息静气,不敢做出任何移动。练武之人都知道,高手过招以静制动是最好的办法,如若此时动作,很可能成为他人暗器攻击的目标。
偏偏两人在房间等了好一阵,房间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燕陌估摸着胭脂的方位,掠了过去,右手顺带取下了插进饭桌的物体,原来那是一把柳叶飞刀,上面还缠着一缕布条。紧紧地扣住胭脂的手,他才感觉踏实了些。看样子,刚才出现的不速之客并无恶意,反倒是好像有什么事情想告诉他们。
右手被他左手握住,胭脂小声问:“殿下没事吧!”
“是把柳叶飞刀,缠着布条。好像还有人一路跟踪我们。”除了不明身份的红衣女子,难道还有什么人跟踪他俩吗?想到这里,燕陌心里抽起丝丝凉意。一路以来,他与胭脂的行走路线已经慎之又慎,能避就避,能绕就绕,不惜彻夜赶路。想不到还有人对他们的行踪如此清楚,且能让他与胭脂不发觉,这人一定是旷世难寻的高手。
“柳叶飞刀?”胭脂重复了一下,想到自己除了用剑,再就是惯用柳叶飞刀,会不会是他……那个玩世不恭的白裘公子?看他武功修为绝非泛泛之辈,况且那日她带着燕陌离开逍遥台还被他一路追踪,不知他有否看到燕陌?悦来客栈时,他还帮她解围,会不会是他想告诉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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