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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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罗伦斯的德林克商会成员总共有四人,而那四人也各自有着代表商会的俨然气派,同时也很难断定谁的穿着最得体。
以前也听说过,以人为对象的经商者们经常会由多个人同时对商品进行判断。商会的经营者一定就是这四人吧。
“我是克拉福·罗伦斯。”
罗伦斯跟艾林金握了握手。
那是一只十分柔软的手,脸上则呈现出一副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的微笑。要以羊为经营对象的话,应该是狗叫声比较有用。而要以人为经营对象的话,也许就是这种笑容比较有用吧。虽然赫萝接着也握了握手,但是当时他看着赫萝的视线,就跟蛇或者蜥蜴没什么两样。
埃布只是摘下了头巾,并没有跟他们打什么招呼。大概在埃布以前被暴发户商人买走的时候,这个商会也从中插了一腿吧。
“请坐吧。”
听了艾林金的话,罗伦斯他们就坐住以绫罗纱布包裹的椅了上,这是里面填满了棉花的高级品。
“详细的内容我已经从勃兰家的当主口中听说了。”
所以就不要进行那些无谓的对话——就是这个意思吧。
罗伦斯也没有打算进行价格的交涉。毕竟出卖贵族女孩的交易,他完全不懂得行情。
“只是,我想问一个问题。听说罗伦斯先生是罗恩商业公会的一员,对吧?”
艾林金身后的三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径直注视着这边。
明明每个人都没有露出特别显着的表情,可是整体上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气氛。
就连对交涉非常熟悉的人,也会受到其气势的压迫。
孤身一人被卖到这里来的人,要在他们面前说谎恐怕是难于登天吧。
“没错。”
罗伦斯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后面那三人的诡异气氛就顿时消失无踪了。
果然,这是为了从罗伦斯口中套出实情的策略吧。
“如果是罗恩的话,我们也跟格尔登斯卿进行过好几次交易,所谓拥有慧眼的人,我想就是指那样的人吧。”
听到公会的其中一个中心人物的名字,罗伦斯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即使明知道这是为了让罗伦斯明白无法逃脱的策略,也是这样。
“归属于那个地方,打扮也相当得体。而且,您所带来的也的确是有着贵族风貌的小姐。因此,我打算在这里宣布我们四人事前协议好的结果。”
埃布说想要二千五百枚银币。
艾林金仿佛在卖关子似的,露出了更浓的笑意。
不管在哪个时代,出钱的人总是会占优势。
“以崔尼银币来计算,是两千枚。”
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目标,但是能套出两千枚资金的话,已经是万万岁了。
罗伦斯好不容易才没有让对方察觉到自己放松了紧绷着的身体,不过看来埃布也同样如此。
她的侧脸呈现出很不自然的平淡表情。
“虽然埃布小姐曾经提出过两千五百枚的条件,但是我想对个人的旅行商人提供这种交易似乎有点勉强。我想,这就是那个……跟皮草交易相关的一环吧?因此,作为交换条件,我们不会收手续费,而是把全额出借给你们。只是,由于我们并没有存放这么多银币,就向你们支付六十枚卢米欧尼金币好了。”
卢米欧尼金币一枚大约相当于三十四枚左右的崔尼银币。虽然不知道雷诺斯城的具体行情如何,但是比起货币之间的交换,货币将会在换取其他东西的时候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在某种情况下,这也许能收购到远远高于二千枚崔尼银币所能买到的皮草。
比这更令人吃惊的,是对方提供了满额的融资。
高价的货币,其存在本身就很贵重。可以根据情况熔铸成万能财产的金和银这类货币,当然不能跟纸做的金钱相提并论了。
在纸上写名字借走货币的时候,被从中抽取某种程度的手续费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他们却说不会这样做。
“还真够豪爽的嘛。”
埃布低声说道。
“这是投资啊。”
艾林金露出更深的笑意说道。
“你是个聪明人,很擅长根据这个镇的状况和人际关系来牟取利益。昕以我想你一定会取得成功,得到更大的发展吧。我们也希望能从中沾点光。而且——”
他把视线转向罗伦斯说道:
“你是个幸运的人,你们两位在这个城镇相遇,就只能说是一种幸运了。而且,面对这么大规模的交易,你也并没有兴奋得手舞足蹈。所以我们认为你已经习惯了这种幸运。我们的买卖有很大程度上是依靠运气的。如果不是习惯了幸运的人,那么就反而会被绊倒。我们在这一点上,信任着你。”
竟然还有这种称赞别人的方式——罗伦斯不禁对此深感佩服,同时也觉得自己能被称赞的要素,确实也只有运气了。
正当他怀着这种不知该算是自虐还是感叹的感情时,却感觉身旁的赫萝似乎轻笑了一下。
“毕竟我们的买卖就相当于寻找金矿,为了获得协助者。我们是不会吝惜进行一点投资的。”
“那么,能让多数人闭上嘴巴的现金,到底该怎么领取才好?”
听了埃布的话,艾林金才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采购皮草的地方是亚其埃商会吧,你的眼光的确不错。真是希望能赐教一下——”
“我的声音有点沙哑,说话很辛苦啊。”
埃布那听来不像开玩笑的硬质声音,以及艾林金那种从另一个角度听来就像在恐吓的、像蛇一样阴森的话语。
跟罗伦斯至今为止经历过的对话完全不一样的,异样的交流。
当然,进行商谈的双方并没有培养友好关系的必要,但是在两人的交流中,却似乎完全没有任何人情味。
只要能赚钱的话,就不必理会对方采取什么态度。
这种气氛就好像理所当然似的。
“是领取方式吗?那就悉随尊便吧。”
“怎么办?”
埃布第一次把视线转向身旁的罗伦斯。
由于并没有事先谈好,罗伦斯就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要是把耀眼的金币放在身边的话,晚上也会因为太刺眼而睡不着的。”
罗伦斯稍微挺起腰身,露出了笑容。能够这样做,也许都是多亏了身边有赫萝在吧。
艾林金“哦”地露出了感叹的表情,然后晃动着肩膀笑道:
“这简直是令人如梦初醒的回答。运用的金额越大的话,品位也自然会高贵起来呢。说白了,商谈时的内心从容程度,就经常取决于能说出什么样的讽刺之言。在让别人感到谦逊的同时,也不丧失其锐气的话语,才是真正的从容自若。我也要学习一下才行。”
大概是日常都理所当然地进行着巨大金额的交易吧。要说借出两千枚银币要支付的手续费,应该也会是相当程度的数字,而现在他却干脆地说不收手续费。
在商人不断往上爬的未来,等待着他们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吧。
“那么,在采购皮草的时候再交给你,这样没问题吗?”
估计到埃布或许会有什么想法,罗伦斯故意停顿了一下让她插嘴。可是她最后也没说什么,罗伦斯最后这么回答道:
“就请你这么办吧。”
“明白了。”
然后,艾林金就向罗伦斯伸出手来。
罗伦斯接受了他的请求,比刚才更为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接着他又把手伸向埃布,埃布也欣然接受了。明明进行过那么针锋相对的交流,现在却似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愿你们的买卖顺利成功。”
看样子完全不相信神的艾林金,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那副模样,简直充满了即使践踏神灵也要赚钱的气概,甚至令人感到某种神圣的氛围。
“真是个让人不爽的男人。”
把文书叠起来后,埃布刚走出商会就这么说道。
对于这充满感情的话语,罗伦斯不禁感到有点意外。
“拥有这种气氛的人,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自己到底是一个何等渺小的旅行商人,我算是确实体会到了。”
听罗伦斯发表了率直的感想,埃布就把头巾下的视线投向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然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嗯,至少对我这种做惯了一两百枚银币的小买卖的商人来说,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但是也回答得不错嘛。”
“这是指金币的比喻吗?”
埃布点了点头,慢慢迈出了步子。
罗伦斯握起赫萝的手,也慢慢地跟随在后。赫萝仿佛已经完全领悟了自己的角色关键似的,一直老实地保持着沉默。可是这样握起她的手,却觉得稍微有点热。
大概是对艾林金的视线觉得很不爽吧。
“对我们来说,那种回答反而更新鲜。艾林金还慌了起来呢,市井的旅行商人也的确不能小看。”
“那真是承蒙夸奖了。”
听罗伦斯这么回答,埃布就发出了咳嗽般的笑声。
“你啊,实际上该不会是哪个大商会的大少爷吧?”
“在某个晚上,也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
真是败给你了——埃布低声说着,罕见地从头巾下向他投来并不锐利的目光,说道:
“你不觉得说话说得口渴了吗?”
虽然交易还没有完全结束,但总算是跨过了一道门槛。
罗伦斯还没有寒酸到反对这个提议的地步。
在港口附近,就算到了夜晚,也还是会有出售酒水的露天摊档。
罗伦斯要了三杯葡萄酒,在附近找了个被遗弃的空木箱坐下。
“预祝我们的交易成功。”
带头说出干杯祝语的是埃布。
三人拿着边缘处有好几个缺口的陶瓷酒杯做出了碰杯的动作,然后喝下了葡萄酒。
“对了,你可别怪我到现在才说这个。”
“是什么事呢?”
“你的伙伴,到底是从哪里捡回来的?”
“咦?”
他掩饰不住惊讶神色,并不是因为在交涉之后松懈了下来。
而是由于他没想到埃布会对这种事感到在意。
“难道就那么出乎意料吗?”
埃布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幸好赫萝正用双手拿着盛有葡萄酒的陶器,保持沉默。
“虽然我说过不会追问,但也会觉得在意吧。”
“嗯……不,也经常被人问到啦。”
“那么,在哪里捡来的?就算你说是遭到农民起义而没落的领主独生女,我也不会吃惊。”
虽然这是身为没落贵族的埃布才能开的玩笑,不过要是说出真相的话,就算是埃布也会大吃一惊吧。听到赫萝背后传出了细小的沙沙声,罗伦斯马上以极其不经意的动作轻踩了一下赫萝的脚。
“听说是出生于北方的,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一直在南方的小麦产地生活。”
“哦哦。”
“我跟那条村有过好几次交易,也有认识的人,所以在途中也顺便绕路到了那里。就在那时候,她就擅自钻进了我的货物里面。”
说起来——罗伦斯回想起赫萝当时正是钻进了皮草之中。
毕竟赫萝自己也有尾巴,大概也是跟皮草有缘份吧。
“她说想回去故乡,所以虽然经历了迂回曲折的过程,结果我还是成了领路人。”
毕竟完全没必要说谎,因此他说起来也很轻松。赫萝点了点头,埃布也喝了一口酒。
“简直就像那些庸俗诗人的歌词一样的相遇方式啊。”
罗伦斯笑了起来。
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只是,在那之后的交流却不是用金钱能换来的东西。
那是既荒唐,又开心,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永远持续下去的生活。
“虽然我更在意那迂回曲折的过程,不过那恐怕是就算面对神父也不能说的话吧。”
“正确来说的话,是正因为面对神父才不能说。”
虽然这也是事实,但是罗伦斯所说的意思,跟埃布所理解的意思,应该是完全不一样的吧。
埃布不禁放声大笑。然而港口也并非宁静到会有人回头看她的程度。
“嗯,毕竟是穿这么华美的衣服,我也能理解那是很不错的相遇啦。”
“一不小心就被她自己拿钱买了啊。”
“我想也是。感觉也很聪明嘛。”
风帽下的赫萝,现在肯定是一脸得意吧。
“毕竟关系也好像不错嘛。只是,在旅馆里的话我还是建议你们小声一点为好。”
刚打算喝下葡萄酒的动作突然停住了。刚想着旅馆的对话会不会全都被对方听到,却同时领悟到这只是套话的陷阱。
赫萝仿佛在说“别中这种圈套”似的,反过来踩住罗伦斯的脚。
“要珍惜啊。虽然相遇可以用钱来买,但也还是无法决定其是好是坏。”
可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埃布的视线却在头巾下游移。
埃布露出了那双蓝色的眼瞳。
那双眼眸的蓝色,是凝聚着高贵品格的苍蓝色。
“因为买下我的那个暴发户,实在糟糕透顶了。”
说完,埃布就把视线从罗伦斯身上移开,瞥了一眼赫萝,然后又转向港口的方向。看到埃布的脸上露出自嘲般的笑容,罗伦斯才从她的侧脸上移开了视线。
“虽然说不希望得到别人同情的话也是骗人的,不过毕竟是过去的事。而且,那家伙很快就死掉了。”
“是……这样的吗。”
“嗯,虽然我想你也知道,我的国家里非常盛行羊毛交易。由于跟外地商人争购期货,在花了超出自身承受力的资金时,国王却转换了政策,于是很快就破产了。在每天都苦于没钱买面包的没落贵族看来,那可是一笔令人难以置信的巨额交易啊。然后,他还是个自尊比贵族还要强的男人,因此在破产已成事实的那一天,他就用匕首刺破喉咙死掉了。不过,光是这一点也算是符合勃兰家身份的终结吧。”
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更不是嘲笑那个暴发户商人。埃布反而是以怀念的口吻讲述道。
如果这是演技的话,罗伦斯大概也不能再相信任何人了。
“婚礼也很豪华啊。老头子还哭着说,就算在勃兰家的历史中,那也是数一数二的排场。虽然,对我来说就跟葬礼没什么分别。不过即使那样,也并非全是坏事。其中一点就是不需要为吃饭而发愁,另一个就是没有生小孩。”
没有谁会比贵族更重视血缘了。
孩子并不是由神授予的存在,只会成为政治的道具。
“同时,我时不时从那家伙的钱包里抽掉的钱,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虽然破产之后连整座房子和财产都被剥夺了,但我还是剩下了足以作为商人创业的资金。”
虽说是暴发户,但既然是能买起贵族大屋的商人,那就应该经营着具备相当实力的商会。
身为贵族的埃布选择了商人的道路,而且能起步得如此顺利,大概都是多亏了留在那个商会的人们的协助吧。
“我的梦想,就是要建立一个超越那家伙的商会。”
埃布自言自语地说道。
“能把我买下来只是一种幸运,实际上我并不是那种家伙能买下来的便宜商品——我很想证明这一点。是不是很孩子气呢?”
埃布以沙哑的声音说道。那张面露笑容的侧脸也显得格外年幼。
在决定跟埃布合作展开皮草交易的时候,在最后握手的瞬间,埃布的手正在颤抖。
在世界上,是绝对不存在不输给任何东西的完美之人的。
“哈哈。算了,你就忘掉我的话吧。偶尔我也会想说出来给别人听听。也就是说我还没成熟。”
埃布说完就一口喝光了葡萄酒,小声打了个嗝。
“不,不对。”
埃布稍微抬起了头巾的边缘,到底是有什么意图呢?
“我是在羡慕着你们啊。”
那蓝色的双眸,仿佛感到很耀眼似的眯细了起来。
罗伦斯苦恼着该怎么回答,最后还是以喝酒作为逃避。
这样肯定会被赫萝取笑吧,罗伦斯心想。
“嘿嘿,真是荒唐的事。我们要在意的就只有赚钱这件事,没错吧?”
罗伦斯注视着自己那映照在葡萄酒中的面容。
跟埃布一样,那是一副不像商人的表情。
“的确是这样。”
罗伦斯一口气把酒喝光,如此说道。虽然之后也不知道会被赫萝说些什么,但是埃布最后却发出了简短的干笑声,在站起身来的时候,两人都同时恢复了商人的表情。
“会议的结论一旦被公布,我们就马上前往交易。你就随时把自己的所在地告知亚洛尔德老头吧。”
“明白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身经百战的商人,伸出了粗糙的右手。
“交易应该会很顺利吧。”
“当然了。”
罗伦斯握住了那只手,如此说道。
罗伦斯想起在刚进入雷诺斯时,自己对赫萝说“就算见到狼的皮草也不要生气哦”的那个时候,赫萝作出的回答。

虽然自己也没必要特别在意,但要是哪个认识的人成为对象的话,那自然是无法心安了。
这看来在买卖上也是适用的。
为了养子而进行的孩子买卖,为获得劳动人手而进行的奴隶买卖,都是不可或缺的生意。那也不是什么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肮脏交易。
但是,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如果真的要把赫萝卖掉该怎么办”,罗伦斯的内心就会感到忐忑不安。
对于教会指责人身买卖的洁癖教条,罗伦斯也似乎第一次产生了共鸣。
经过一系列的交涉后回到旅馆,埃布说要跟亚洛尔德再大喝一顿,于是留在了一楼。
一脸无奈地躺倒在床上的,在跟这件事有关的人员之中,恐怕就只有赫萝一个了。
“真是的,简直是浪费时间,实在让人气恼。”
罗伦斯一边点亮动物油的蜡烛,一边苦笑着说道:
“所谓‘就像从邻家借来的猫一样’,就是指这副模样吧。”
“毕竟说耍靠这猫来接钱啊,除了老老实实装乖巧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罗伦斯认为埃布说的话值得信赖,埃布也作出回应,交易进行得非常顺利。只要不遇上意料之外的事态,皮草的交易将会取得成功,到时候就能获得为数庞大的利益——即使抱着这种想法,罗伦斯也不认为这是什么乐观的估计。
就算提前感受到乞丐所说的那种肚皮鼓起来的喜悦预兆,也应该不会有人会笑出来。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因为,自己终于得到了作为城镇商人起步的根基。
“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罗伦斯说着,轻轻摸了摸下巴的胡子。
“谢谢你。”
赫萝瞥过来的视线并不怎么友好。她以甩掉灰尘的动作摆了摆耳朵,仿佛在说“怎么都无所谓”似的叹了口气,然后把上仰的身体转换为平伏的姿势,打开书读了起来。
只是,她这种姿态在罗伦斯看来,就好像在掩饰羞涩的内心一样。
“书上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故事吗?”
看到赫萝一边看书一边脱起了长袍,罗伦斯就心情愉快地顺便帮了她一把。既然她也没有怎么反抗,那么关于“掩饰羞涩”的推测也应该不会相差太远吧。
“很多都是诡异莫名的故事。还说在两条道路相交的地方被埋着一个会唱不祥之歌的恶魔。”
“啊啊,那是经常听说的事了。”
“唔?”
脱下长袍后,她的头发就像撒在水面上的油一样扩散开来。罗伦靳先帮她整理好头发,然后回答道:
“那些拿着乐器辗转于各个城镇的、被唤作乐士的家伙啊,有时会被人说成是会给城镇带来不幸或疾病的恶魔。就因为这样,把那些家伙处以绞首刑的地点,都一定是在镇外道路的交叉点上。”
“哦……”
看到松缓的腰带搭在她尾巴上仿佛很碍事的样子,罗伦斯就顺手帮她拿开。作为回礼,赫萝把尾巴蹭了过来。
正当罗伦斯怀着恶作剧心理想要摸她尾巴的时候,却被她躲开了。
“这是由于他们盼望被视为恶魔的乐士死后,其灵魂会去往别的地方。所以,在城外两条道路交叉的地方,石块之类的东西都会被慎重地挪开,洞**也会被细心地填平。因为传说要是谁在那里被绊倒的话,就会让埋在那里的恶魔苏醒过来。”
“唔,人果然是有各种各样的想法。”
赫萝很佩服似的嘀咕了一句,又重新把视线转向书本。
“狼是没有迷信的吗?”
“……”
看到地突然露出认真的表情,罗伦斯还以为自己踩中她尾巴了,不过看来只是陷入了沉思而已,过了一会儿,她把视线转了过来。
“听你这么说我才发现,的确是没有。”
“唔,小孩子也不会害怕得不敢晚上去小便,这也不错嘛。”
赫萝好像感到很意外似的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起来。
“我可不是说我啊?”
“呵呵。”
她笑着甩了几下尾巴。罗伦斯轻轻戳了戳赫萝的脑袋,她就好像很痒痒似的耸了耸脖子。
然后,罗伦斯不经意地把手放在赫萝的头顶上。
本来以为她会拨开,可是赫萝没有动,只是抖了抖耳朵。手掌上传来了赫萝那小孩子般的比常人稍高的体温。
一片寂静的四周,无法替代的时间。
接着,赫萝仿佛终于做好准备似的,突然开口说道:
“汝没有向咱询问那一连串话语的真伪呐。”
她所指的大概是埃布的话吧。
罗伦斯移开了放在她头上的手,仅以点头作为回答。
赫萝甚至没有投来确认的视线。似乎觉得光是这种感觉就足够了。
“如果你问咱是真是假的话,咱可以痛快地捉弄汝一番再告诉汝,好好让汝对咱感恩戴德了。”
“真的好险啊。”
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马上开心地笑了起来。
然后,她把脸抵在床上,抬起视线看着罗伦斯。
“咱也明白汝想要凭自己来判断一切的理由。汝就是对把咱卖掉抱有某种奇怪的责任感呗?但是,咋也知道人并不是那么坚强的。如果有确认话语真假的方法,就应该会有依靠的的**。可是汝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虽然很想知道赫萝这样问的真正用意何在,但是想太多的话反而会引火烧身,所以罗伦斯还是老实回答道:
“要是我忘记了那些原则的话,我想生气的那个应该是你吧。”
“……还真是个守规矩的家伙。偶尔也对咱撒撒娇怎么样?”
一旦开始有所依赖的话,第二次依赖的门槛就绝对会比上次降低一点。
也就是说什么事都会有习惯性。能够一直不忘记这一点的,就只有圣人而已。这点自觉罗伦斯还是有的。
“我毕竟不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啊。”
“什么事都一样,只要多加练习就会习惯的。”
罗伦斯帮她束起的头发,正随着沙沙的声音滑落下来。
“想要练习一下吗?”
“练习撒娇?”
罗伦斯半开玩笑地反问道。只见赫萝那悠然晃动着的尾巴慢慢垂了下来。
赫萝闭了一下眼,接着又慢慢睁开。她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容,流露出仿佛会原谅自己一切失败似的温柔眼神。
可以接受任何撒娇的表情,也许就是这样了。
如果这是故意捉弄罗伦斯的话,恐怕世上就没有比这性质更恶劣的玩笑了。
要是被这种圈套算计到的话,又有谁能加以责备呢?
因此,罗伦斯的头脑就变得更冷静了。
不仅如此,他甚至会这样想:赫萝竟然为了取笑自己而布下这种圈套,说不定她的心情真的很不好。
看来,赫萝这样做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观察罗伦斯的这种内心活动,借此获得乐趣。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笑容已经变成了奸笑。
“汝怎么不生气地跟咱说‘别布下这种性质恶劣的圈套’呢?”
“要是我生气的话……”
“那么,这次不是圈套了。你就好好练习一下撒娇呗?”
“……你就会这么说吧?”
罗伦斯耸了耸肩膀,赫萝马上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够之后,她就把脸枕在自己的臂膀上。
“竟然被汝读懂了心思,真是有损贤狼的名誉。”
“不管怎么说,这么久也自然会习惯了。”
赫萝并没有笑,也没有觉得不甘心。她只是把笑容的余韵留在脸上,用手指了指床边。
也就是说叫罗伦斯坐在那里吧。
“但是,汝那烂好人的特点还是一直没变……”
看到罗伦斯坐到床上,赫萝就坐起身子继续说道。
“就算咱把汝套进圈套里大笑一场,汝最多也只会生气,而不会对咱不加理睬。”
罗伦斯笑着回答道:
“谁知道。以后可不一定哦。”
正当他打算接着说“所以你要小心注意自己的言行”的时候,却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他本以为赫萝会以诡谲的笑容回敬自己,却没想到赫萝露出了有点悲伤的笑意。
“当然,我想也会这样。一定会这样吧。”
然后,她自言自语地说着,采取了出乎意料的行动。
赫萝坐起身子,爬到了罗伦斯身边,然后横着坐到了他的大腿上。最后甚至毫不犹豫地把双手绕到罗伦斯背后紧抱着他。
脸正好就搭在罗伦斯的左肩上。
罗伦斯当然看不清她现在的表情。
只是,就算她做出这么明显的举动,罗伦斯也并不觉得她是怀着什么不轨企图。
“所谓人很善变,的确是真的。如果是以前的汝的话,在这种状态下应该就会全身紧绷起来才对。”
即使是无论何时也能装出冷静态度的赫萝,也无法控制耳朵和尾巴的动作。
根据声音和左手的触感,罗伦斯可以感觉到她的尾巴正在不安地晃动着。
于是,他轻轻握住了尾巴。
就在这一瞬间,赫萝仿佛大吃一惊似的绷直了身体,罗伦斯慌忙放开了手。
还没等他道歉,赫萝就用额头撞了过来。
“别随便乱碰。”
虽然赫萝偶尔会说“作为奖励就让汝摸摸尾巴”之类的话,不过看来这好像是一个弱点。
不过,这样做的目的也并非为了确认什么,同时也不是纯粹的恶作剧。
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但是看到赫萝的反应,也并不是发自心底感到沮丧,罗伦斯这才放下心来。
“汝这大笨驴。”
赫萝接着骂了一句,然后叹了口气。
两人间出现了一段沉默。
赫萝的尾巴断续地传出啪嗒啪嗒的声音,烧着动物油的灯芯发……的噼啪声也偶尔混入其中。
就在罗伦斯心想还是由自己主动发话的时候,赫萝却同时开口了:
“要是接受汝的这种关照的话,那就真的有损贤狼的名誉了。”
看来她是察觉到自己想开口说话的意向了。
只是,从这句话中却只能感觉到赫萝在故作精神,这恐怕不是罗伦斯的错觉吧。
“真是的,要是咱撒娇的话不就倒过来了,明明说是汝向咱撒娇的嘛。”
赫萝抬起了靠在罗伦斯肩上的脸,挺直腰身,视线的位置也稍微比他高出了一点。
她以琥珀色的眼眸俯视着罗伦斯,一脸不高兴地扭着嘴唇说道:
“汝什么时候才会大乱方寸啊?”
“如果你把出心中所想的事说出来的话。”
瞬间,赫萝就像吃了什么苦果似的,皱着脸挪开了身体。
即使如此,罗伦斯也还是保持着不慌不忙的神态。赫萝马上就露出悲伤的表情,低声说道:
“汝啊。”
“怎么啦?”
“咱想看到汝大乱方寸的样子。”
“知道了。”
听罗伦斯这么回答,赫萝又再次把身体靠在罗伦斯胸前,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说道:
“就在这里结束旅途呗?”
如果要把这时候的惊讶告诉别人的话,恐怕就只能让那个人亲自看看这个场面了。
只有这样才能理解罗伦斯当时的吃惊程度。
但是,他接下来感觉到的却是愤怒。
毕竟就算开玩笑,罗伦斯也不想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
“汝觉得是开玩笑吗?”
“觉得。”
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作出回答,并不是由于他很冷静。
恰恰相反,他紧抓住赫萝的肩膀,看了看她的表情。
虽然那张脸在笑,但那并不是罗伦斯能生起气来的神色。
“真是的,汝太可爱了。”
罗伦斯不禁在心中沉吟道——
如果要这样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拨弄我下巴的话,就应该像往常一样露出更坏心眼的笑容才行啊。
“咱可不是开玩笑。如果开玩笑地说出这种话,汝一定会生气的。然后——”
赫萝把手重叠在罗伦斯握着自己肩膀的手上,接着说道:
“最后还是会原谅咱。因为汝太温柔了。”
赫萝的手指非常纤细,明明没有怎么修过指甲,可是形状却很优美。
被那样的指甲毫不留情地刺在手背上的话,自然不可能不痛了。
只是,就算被赫萝的指甲剌着手背,罗伦斯也没有放开她的肩膀。
“我所接受的契约……是把你送回故乡去。”
“已经到了相当接近的地方了。”
“既然如此,上次在村里又为什么……”
“人是会变的,状况也会变。当然,咱的心情也会改变。”
说完,赫萝露出了苦笑。罗伦斯马上就察觉到,自己一定是露出了很丢人的表情吧。
虽说只是一瞬间,但自己的确是愕然了。
难道这是因心情改变就能决定下来的事情吗?
“呵呵,看来还有没被耕种过的田地呐。但是,这可不是能随便穿鞋闯进来的地方。”
虽然赫萝通过捉弄罗伦斯来欣赏他狼狈或者困惑的神态,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不过要是使用同样手段已经不能再引他上钩的话,这种方法也会变得越来越过激。
只是,这里正如赫萝所说,是不希望破别人拿来开玩笑的地方。
“但是,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那女人不是说过了吗?”
“……是埃布?”
赫萝点了点头,挪开了刺着罗伦斯手背的指甲。
看到上面渗出了一点血,赫萝一边用眼光表示歉意,一边继续说道:
“虽然相遇可以用钱来买——”
“那个……但也还是无法决定其是好是坏?”
“所以就要珍惜这种相遇。那人类的小丫头,自以为是地这么说……”
赫萝骂了句口是心非的话,然后把手贴在罗伦斯的脸上。
“咱希望咱们的相遇是好的相遇。如果要让这句话成真,咱就觉得是不是应该在这里分别。”
罗伦斯完全不明白赫萝话中的意思。
在特列欧村里,赫萝故意避开了“到达故乡后要怎么做”的问题没有回答。
那是因为两人都怀抱着“一旦到达故乡,两人的旅途就要迎来终点”的预感。罗伦斯是这么认为的。
而且根据当初的约定,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当初罗伦斯跟赫萝相遇的时候也是这么打算的,而赫萝大概也一样吧。
只是,这佯的两人旅行的确非常快乐。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很希望能继续下去。
无论如何,都总是会受到这种小孩子气的诱惑所影响。
而且,这对赫萝来说也是一样的吧?至少从以前的旅途来看,罗伦斯也有着能确信这一点的自信。
如果这样的话,在这里结束旅行,为什么会跟“把这次相遇变成好的相遇”扯上关系呢?
赫萝把视线投向罗伦斯那难以掩饰困惑神色的脸,依然把手贴在他脸颊上,无奈地笑道:
“汝这大笨驴,难道真的不知道?”
这并不是开玩笑,也不是生气。就好像看着不成器的小孩感到无奈似的,她的脸上甚至有一种慈爱的神色。
赫萝抬起脸,握着罗伦斯的手从肩上放下,又一次慢慢地抱住了他。
“这样的旅途非常开心。可以笑,可以哭,连咱这种既冷静又狡猾的人,也像小孩子一样大吵大嚷起来。对长期以来都是孤身只影的咱来说,这实在是太美妙了。也曾经觉得,希望能这样子永远持续下去。”
“既然这样——”
罗伦斯正要开口,却突然无话可说了。
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毕竟赫萝并不是人类,彼此生存的时间实在相差太远了。
“汝虽然头脑转得快,但还是经验不足。汝毕竟是个致力于赚钱的商人,咱也觉得汝应该会马上理解到……咱可不是因为不想给你送终才这么说的。那种事……咱早就习惯了。”
就好像冬季的茶色大平原上刮起的一阵风似的,赫萝轻松地说道:
“咱如果有更强的自制心的话,说不定也能坚持到故乡。在离开之前的村子时咱也有这样的自信……可是,汝却是个彻彻底底的烂好人。不管咱做什么汝都会接受,只要咱有昕期望,汝就会尽量满足,咱实在很难忍受这一切,很难啊……”
就算从赫萝口中听到这种仿佛写在骑士道物语的最后一页的话语,罗伦斯也完全不觉得高兴。
赫萝想要说些什么,虽然还完全不明白,但是至少也能理解到一点。
那就是,在这番话的最后,肯定会紧接着“所以就在这里分别吧”这句话。
“所以,咱觉得……很害怕。”
赫萝的尾巴仿佛涌上心头的不安似的鼓胀了起来。
那是吃过全烧乳猪那天晚上的事。当时,赫萝说“很害怕”,感到非常畏怯。
虽然那时候完全不明白,但是从这种情况看来,让赫萝感到害怕的就只有一件事。
只是,罗伦斯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害怕。
赫萝很希望罗伦斯能察觉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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