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吊(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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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法术说起来,其实很简单,但是需要下狠手。受主必须断掉自己的一个拇指,男左女右。然后以公鸡血涂抹伤口封住人体的真气。再放一盅自己的血,浸泡断指,将亡魂对自己的怨念全转移到断指上去,这就成了。一旦怨魂真的回来找到自己,用断指戳其眼,以指代身,自己的真身也就能保住了。当然,这一招并非对付所有的怨鬼都管用,对付普通的鬼,这是必杀技;但是遇到男旦这样咽不下怨气闭不上眼睛的怨鬼,移魂诀是封不住小生的真气的,更不能仅凭自己的一个拇指就轻易化解了鬼魂的怨气。相反,小生的魂魄反而通过**男旦眼中的拇指被吸上了男旦的身。而男旦,因为吸了小生的血,阴气已经弱了三分,小生的魂上了他的身,男旦自己阴气太弱竟然扛不住了,于是,失去了肉身的男旦只能附上小生的身体。
一个移魂诀,让本来已经阴阳两隔的一对兄弟就此换了身——或者说,换了魂,真的很讽刺。三界的事儿,人算鬼算,还真是拼不过天算。
“你……你是从哪儿学来的移魂诀?”附上小生身体的男旦紧紧捏住自己的脖子,可笑的是——说起来,这脖子上的血脉是自己刚才咬断的。
“这世上有怨鬼,自然也有捉鬼的人。”披着男旦皮囊的小生也气喘吁吁地说道,那个不知道来头的道士告诉自己印堂发黑,这几日怨气缠身的时候,自己还只当他是说笑,但是那天飞雪唱完女吊之后,神色越来越诡异,举止也越来越反常,他才又想起那个道士。然而道士对已经怨灵缠身的飞雪无能为力,只教给他移魂诀让他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没想到,却是这么个保法——移魂诀,移魂诀,不如叫换魂诀更合适,小生嘲讽地一笑,以死人的身子当自己的皮囊,这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你死的不甘心,我请人做法事,想让你早日投胎去个好人家,好好的过日子,再也别像这辈子这么苦。可是一直做到‘五七’,你的牌位还是在香案上摆不正,我知道,你心里恨,你咽不下这口气,可我没想到你这样恨我。是的,我对不起你,可我有什么办法?你和我,说到底,还不都是地上的一只蚂蚁,别人两个指头一捻,我们就能粉身碎骨!你不能活,你恨我,那我呢?我难道不想活下来么?可你——”小生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男旦,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你为什么不肯好好的超生转世去过好日子,非得缠着我不放!!”
男旦狠狠地盯着如他生前模样的小生,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为什么不肯放过你?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为了你把命都搭上了,可你呢?我死了你用定魂石压我,我躲过了你还用移魂诀来对付我!你一定要看我化成血水化成飞灰你才高兴,对吗?!”
小生沉默了,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他知道,枕头下就放着一把桃木剑——那是他早就准备好了对付男旦的鬼魂的,可是看着自己的兄弟,他却停了手,他不敢抽出那把剑,他不敢让这把剑穿透男旦的身体——他知道自己是小人,一次次地出卖兄弟当挡箭牌,但是他有什么办法?他想活着,他就是想好好活着,为什么想活下来就这么难?为什么想活下来就要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为什么想活着就要一次次卖掉别人成全自己?
男旦看到小生缓缓向枕头下探去的手,冷笑一声,放下一直捂着脖子的手,血从脖子上喷涌而出,溅到小生的衣服上,脸上,他的身上像开了满身的桃花一样。男旦冷笑一声,拍着胸脯,一字一句地对小生说:“来吧,我知道,你既然连移魂诀都打探到了,不会不留后手。往这儿捅吧!这身子是你自己的,你尽管捅吧!捅穿了,你就永远披着我这身死人皮了,你捅吧,就像我当年捅死那个老淫棍一样!”
听到“当年”二字,小生愣了一下,无力地垂下手,桃木剑掉在地上。他抬起头,看着自己曾经的兄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二十年的账,岂是一句移魂诀就能一笔勾销的?这笔帐,生前理不清,死后也算不完。
就在小生犹豫的时候,男旦却猛地抓起桃木剑,狠狠地刺进小生的胸膛,捅地那么狠又那么准——如果当年捅死那个水桶般的班主能有这样的准头,恐怕也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儿。小生扭过头,看着自己的兄弟,笑了,边笑边流下泪来,一滴滴砸在桃木剑柄上,水渍在桃木上晕开。这一刻,小生突然觉得很轻松,十几年从未有过的轻松。原来死并不那么可怕,疼那么一下子,然后就一了百了,远胜过那种常年纠缠着自己的惶惶不可终日的滋味。
“如果早一点明白这种感觉,我不会做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也不会做那么多对不起我自己的事。”小生笑着说,然后缓缓抬起手,那双手上还保留着男旦之前一直留着的长指甲,小生挥手拔出桃木剑,却将长指甲刺进自己的胸膛,狠命一剜,再伸出手的时候,手上却是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男旦惊得倒退两步,小生却直直地伸着手将心递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现在的身子是你的,心是我自己的。你不是要我的命么?拿去吧,拿去……我只求你一件事——两个孩子……我们的命换他们的命,够不够……”话没说完,小生的膝盖猛的一软,倒在地上,睁着眼,不动了,一大颗眼泪从小生的眼角流下来,流到他鲜血淋漓的手上,泪水滴在血水里,把紫黑色的血也略微冲淡了些。
男旦傻了,他一直不肯闭眼,不肯投胎,他一直在冷冰冰地阴阳两界徘徊,他一直咽不下这口怨气,他一直心心念念想的都是要回来找他们,把他们欠自己的都要回来,可如今真的如愿了,他却真的后悔了,就像师兄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放下生死一样。
“师兄,师兄……”男旦伸出手,抚摩着小生已经冰冷的身体,喃喃地念道,“你以为我回来找你,只是为了取你的性命么?我为了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呢?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可是现在,你还是把我扔下了,你就这么嫌弃我么……”男旦颤抖着捧起那颗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蜷缩着身子,失声痛哭——他死了,还挖了自己的心给自己,自己走这一趟图什么?就图这两具冰冷的尸首和这颗早已经不跳的心么?何况现在自己和他换了魂魄,自己以后只能披着他的皮囊,做一具行尸走肉了。或者……男旦颤抖着拿起沾血的桃木剑,对着自己的胸口比划了一下,凄然一笑——想做什么?这一剑下去,自己再和他们在阴间相逢?继续阳间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有什么意思?
突然,旁边的厢房里传来一阵小儿的哭声,让男旦猛的清醒过来——这是师兄和飞雪的那双儿女吧?男旦猛地回过头,看着床上早已经被他摄了魂魄气绝身亡的飞雪,还有脚下已经冰冷的师兄,师兄临死也没有闭上自己的双眼,眼角的泪水已经凝固,那双充血的眼睛盯着自己,像是在祈求些什么,纵然不是自己的骨肉,他还是放不下。
男旦眯起眼,眼前浮现出他们小时候的时光,师兄是父母早亡只能进戏班子糊口,而自己是为什么进的戏班子呢?男旦已经想不起来了,似乎是被拐子先拐后卖的?男旦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的确是想不起来了,但他知道,如果没有了父母,在这样一个各人连自己都保全不了的世道里,这一对小儿女恐怕会和当年的他们一样,在这冰冷的世界上蘸着血泪走一个生不如死的轮回。
男旦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师兄的冰凉的手,无奈地笑了笑,轻声说了一句:“罢了,我欠你的,上辈子欠,这辈子还,我认了。”说完,伸出手,轻轻合上了小生的眼帘。
男旦起身,擦干血迹,将两具尸体摆正位置,又打开了小孩子睡觉的房门,抱起熟睡中的一双小儿女,没有发出一点人应该发出的声响来。男旦拿了小生和飞雪房中的钱匣子,里面是厚厚一摞银票——都是这些年攒下的血汗钱。男旦提着钱匣子,抱着一双猫儿一样睡地缩成一团的小儿女,出了后门,叫了辆车,连夜出了城,又一点不敢耽搁的上了远行的船,有多远,走多远。走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把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起码,在别人眼里,一笔勾销。
看到这里,你一定早已猜到了,他们这一走,就走到了乌桐镇。
现在知道,为什么吴老爷的左手没有拇指了么?
现在知道,为什么吴老爷乐善好施了么?
现在知道,为什么赫赫有名的吴半城十几年一直没有续弦了么?
披着小生皮囊的男旦,被乌桐镇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叫着吴老爷的男旦,被小生的一双儿女一直当做慈父的男旦,就这么在乌桐镇平安无事的过了十六年。渐渐地,他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好,很平静,很快乐。没有仇恨,没有**,与人为善,广结善缘,远远好过那些微贱地像狗一样被人随意践踏的时光,那些躲在大幕后听着师兄和别人你侬我侬的时光,那些想爱不能爱想恨恨不成的时光。
渐渐的,男旦似乎已经不再在乎自己究竟是谁了。当然,他没忘,他也没法忘,因为每当儿女承欢膝下,自己深深沉浸在天伦之乐中不能自拔的的时候,他总会觉得案头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就像师兄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他这样的日子是不是真的很快乐,快乐到他就像师兄当年一样,愿意拿一切去交换?这样一双眼睛常常看得他心寒,看得他害怕,所以——
十六年里,吴老爷只开米铺;狗血、驴蹄、糯米是最好的驱鬼符,但是狗血和驴蹄不能拿来做生意。
十六年里,吴老爷总会在小生和飞雪的祭日请戏班子搭台唱戏。外人当然都道是吴老爷唱给亡妻的,只有男旦自己知道,这戏究竟是唱给谁的。而且,每当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一唱三叹的时候,男旦总会回忆起深埋在自己心底最深处的那些有笑有泪的悲喜时光。
十六年里,吴老爷对一双儿女有求必应,费尽心血将他们抚养**,他们出息一分,吴老爷梦里师兄脸上的笑意就多一分。

如果一切就这样按照正常的轨迹延续下去,那么这个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然而,道士的话总没有错,随其缘对,善恶有报,谁都逃不掉的。男旦一个人的怨魂连定魂石都压不住,那么不明不白的死去的整个戏班子呢?几十个怨魂呢?
还是那句说了无数遍的话,该来的,总是要来。于是,十六年后的乌桐镇上,终于还是来了一支戏班子,一个由亡魂组成的戏班子。
“亡魂组成的戏班子?!”我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这么说,那个戏班子——”
“全是死人。”文爷不紧不慢地抽了口烟。
我几乎听到了自己上下牙齿打架的声音,原来那样一支戏班子,那样勾魂摄魄的一台戏,竟是阴间的人唱出来的。我混身一个激灵,拽住了身边表姐的袖子。
表姐也很怕,但她好像还是比我强点儿。她拍了拍我的手,抬头问文爷:“这样说来,来乌桐镇唱戏的戏班子,就是十六年前死于那场大火的那个戏班子?那么谢班主呢?其实也就是附上男旦肉身的小生?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回来找吴老爷,也就是那个男旦呢?”
“因为——”我迟疑了一下,“因为十六年前那场跳吊的惨祸就是男旦作祟的结果吧?”
文爷呷了口茶,没点头也没摇头:“活人受了气呢,咱们可以忍气吞声。可是死人有气发不出,那就是怨气。带着怨气的死人,找不到替代,就永远是怨鬼……”
乌桐镇的吴家大院戏台上,男吊和女吊凝眸对望,二十年的恩恩怨怨,十六年的阴阳两隔,全在这四目相对无语凝噎之中,化了。
“我早该想到是你,我们一起唱了这么多年戏,你上妆的技术是极好,每次我扮戏的时候,哪里画得不好了,你轻轻一笔勾个眉角,出来的都是另一番模样,你想给自己易容骗过我的眼睛,自然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儿了。”穿着男吊戏服的吴老爷微笑着看着扮成女吊的师兄说道——不,还是让我们叫他男旦吧,吴老爷只是个躯壳。
可你还是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生也淡淡地笑了——是真的不相信,还是根本不想相信?
“你还是找来了。”男旦幽幽地说道,“我把你的儿女养**了,我每年请人来唱你最爱的几出戏,我自以为没有辜负你的托付,可你还是找来了。”
“不是我找来了。”小生摇摇头,“是他们,我早就不想纠缠这些人间恩怨,可是他们的怨气平不了,他们虽然不是善人,但也不是刽子手,你当年,未免太狠了。”小生指了指大幕后的戏班子,“几十个冤魂不肯投胎不肯往生,我没办法,我……管不了。”
“现在怎么办?”男旦的眼里含着泪水,“师兄,我终于明白你当年为什么要负我了——好好的过日子……真好。”以前我一直怨你,怨你不重情义,怨你心里没有我这个兄弟,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人伦之乐,真的是让人放不下。
小生凄然一笑,指了指台下,男旦顺着小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惊讶地发现台下看戏的人竟一个个像木偶人一样直直的立了起来,双眼无神,呆滞地望着前方,仿佛是没了魂魄一样。男旦猛的醒悟过来,是的,这出死人唱的戏,自己听了没觉得有什么,因为自己本来就是附了活人肉身的亡魂。然而台下的人听了,却的确是勾魂摄魄,勾魂摄魄——直接摄了活人的魂魄!
“他们要干什么?”男旦喊道,“台下都是乌桐镇的普通百姓,和他们无冤无仇,他们要——”
“找替代。”小生轻声说道,语气里净是无奈——他尽力了,但是他一个人,平息不了这么多人的怨气。“我只能带他们来找你,否则,死的就是无辜的人了。他们是唱跳吊那天死的,所以——也要你在唱跳吊的时候给他们一个交代,方可了断。”最后四个字,小生说的很轻。
“了断?我明白,明白了……”男旦点点头,紧紧地咬住嘴唇,沉默了一会儿,含笑看着小生,“师兄你——真是用心良苦了。下辈子,我们都托生个好人家吧,再不当什么戏子了。上了这条道儿,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无论怎样花心思,无论走多远……也回不去了。”说完,男旦把脖子伸进悬布之间,一字一顿地说道:“现在,你的儿女都已经长大**了。其实,这样最好。”说完,男旦踢倒了脚下最近的那张八仙桌,七张堆成塔形的八仙桌轰然倒塌,男旦的身体直直的悬在了半空中,挣扎了几下,便停住不动了。
随着男旦的身体渐渐地僵下来,后台的整个戏班子也跟着软了下来,本来就是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着的皮影人,一旦放了手,自然只剩一张皮瘫在那里了。随着台上的戏班子脱水一般软在台上,台下刚才被定住的那些看客一个个手脚才渐渐地能活动开来。大伙儿仿佛大梦初醒一样将目光投向台上。戏台上,小生已经将在悬布上吊死的男旦放了下来,拿衣袖将他脸上的油彩轻轻拭掉,油彩后露出来的,是男旦自己那副白净标致的花旦脸。小生紧紧地咬着嘴唇,温热的眼泪落在男旦冰冷的脸上,冲掉了他眼角最后一点油彩。
“老爷,你——”吴祥惊讶地望着满戏台东倒西歪的人,还有抱着一个戏子,却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的吴老爷,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小生抬起头,对吴祥笑了笑,平静地说:“告诉少爷和小姐,这是他们的好叔叔,他们一辈子也不能忘。”说完,小生拿起早已在怀中藏好的桃木剑,二十年了,他们总是插身而过,说是一条心,却总是隔一堵墙。说是隔着一堵墙,眼前才发现总归还是一条心,否则,哪里有这二十年的纠葛恩怨,哪里有这二十年的生死缠绵。小生平静地举起剑,穿心而入,将自己和男旦牢牢地钉在一起。
男旦说的没错:其实,这样最好。这是最合适的时候,二十年前他们不懂彼此,他们总有自己的纠结,自己的执念,现在懂了,这样最好。
“死人了!”台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轰的一声四下散开,夺门而逃,吴祥和家丁也乱成一团。混乱的人群里,有一个女人却很平静,不动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在角落里站着,看着眼前的一切,空空的眼眸里映出吴府大院里的一片狼藉——她是小红,或许我们该叫她飞雪了吧,毕竟讨到了替代的飞雪,仍旧是飞雪,就像交换了肉身的小生和男旦,心也换不了。
没什么可惊讶的,做人能干的女人,做了鬼,也一样能干。
还记得十六年前扬州城戏班子的那出跳吊惨剧吗?难道你们忘了,男旦在事发当夜就带着小生的儿女远走他乡了,那么两个月后,男吊在悬布的照妖镜里看到的吊死鬼,又是谁呢?
从那天起,飞雪就讨了那日唱女吊的小红当自己的替代。她一辈子都是个豌豆一样的女人,只要能活着,她就会削尖脑袋活下去;哪怕活不成,她也不会甘心当个屈死鬼。然而,讨到了替代的飞雪左思右想,却发现自己终归放不下生前身后的这段情债——所谓女人,凭你再如何拼一股子精神头,说到底,一辈子所想,重不过一个“情”字;一辈子所念,深不过一个“真”字,只是嘴上肯不肯服这个软,认这个输。所以飞雪仍然愿意守在这个怨鬼组成的戏班子里,守在小生身边,并且费尽心机一路指引他们来了乌桐镇——她要亲眼看到男旦死在小生面前,她要亲眼看到小生在她面前给一个取舍,给一个交代。
她如愿了,可是她没想到小生也一剑穿心,将自己和男旦牢牢地钉在一起。桃木剑钉住的东西,谁也不能分开,上天入地,做人做鬼,永远都在一起——这就是小生给她的取舍,给她的交代。
“罢了,愿赌服输。”飞雪苦笑一声,仰头将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生生地咽了回去,她看了看和小生蜷缩在一起的男旦,“你取了我的命,占了我的男人;我做的孽,你来替我承担,也算我们两清,谁都不冤。”飞雪转过头,随着混乱的人群,向吴府大门走去。
坟场一样的吴府大院后来就给封了,吴家少爷和小姐也搬到了别的地方,吴祥仍然是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吴家的少爷和小姐,因为自己的良心债——米铺的事儿本来是自己那烂泥扶不上墙的侄儿做的好事,盗了米铺又故意装神弄鬼想逃脱干系。虽然被吴祥发现后马上把侄儿赶出了吴家的商铺,但事情和自己有关,他总是想藏着掖着不敢拿出来见光,也总提心吊胆担心东窗事发波及自己的名声。否则他听说谢班主要“捉鬼”的时候,怎么会又害怕又心虚又仿佛捞住个救命稻草一般兴奋呢?只是吴祥没想到,这样一出戏,竟然唱成了这个样子,还差点把自己和乌桐镇的人都给唱了进去。吴祥又想起那天半夜出来其实是去厢房看自己女儿的飞雪对他的那回眸一笑,吴祥不知道飞雪是否知道他做过什么,但那一个微笑和眼神,他一辈子都忘不掉。从那以后,吴祥再也不敢做任何亏良心的事儿,随其缘对,善恶有报,谁都别自作聪明。
这个故事到此为止就结束了,文爷没有告诉我们飞雪后来去了哪里。虽然讨了小红做替代的飞雪眉眼之间既有小红又有飞雪自己的影子,但她十六年未见,早已长大**的儿女是一定认不出她来的,也许,她就像一个游魂一样游荡自己的儿女身边,默默地守着他们吧。
吴府的大门上贴着高人画的驱邪桃符,说是能把一切冤魂都牢牢地封在门里,让他们不能再出来害人。其实,从那以后,乌桐镇上也再没出过什么事情。本来嘛,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关闲人什么事呢?只是听说,每年四月初七,被封的吴府大院里都会传来隐隐约约的唱戏声,乌桐镇上的人隔老远都能听见。起初大家都害怕,不过听久了,反而觉得好听,渐渐的,也不怕了。
桃木穿胸的男旦和小生是一起下葬的,坟头上竖了两块石碑,当然,石碑上写的名分是——兄弟。
——月老虽把婚姻掌,有情人才能配成双。泥塑木雕是偶像,不解人间凤求凰。
——立坟牌,立坟牌,梁兄你红黑两字刻两块。黑的刻着梁山伯,红的刻着祝英台。我和你生前不能夫妻配,我就是死也要与你同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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