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5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卷三5
一叫千回首,天高不为闻。
新年结束之后,木棉重新回到学校上课,日子一天天过,平淡无奇。同宿的姜美珠依旧恋爱恋到不知日月,只恐昼短夜长,每日都要晚间宿舍封锁才露面。木棉虽有这个宿友,如今倒说不上几句话,每日闲暇不过在宿舍读书写信,琮洄的信依旧频繁,不过近来局势混乱,邮政也跟着不定,他二月初写信到要月底才能收到。
这一年内战不断,军阀割据越演越烈,南方六省自治,东四省自治,北边情形更是严峻,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各个派系都打着民主的旗号**,税收愈发严重,惟有百姓苦不堪言,然而再苦日子总是要过下去,就算真打起大仗来,又能如何,婚丧嫁娶那个都少不了,人们再不相信天下会乱成这样日子也要继续下去。
三月初瞿凤嫁到省城,木棉请了假去观礼,对方还算殷实商贾,即便是如此情形,礼数却也一个不少,婚礼半中半西,办得倒也热闹,总算是这晦暗混乱日子里的一桩喜事。谁知道天下事情就有那么凑巧,姜美珠日日挂在嘴边的男友竟是瞿山,难得美珠平素还神神秘秘不肯偷漏男友的姓名,如今大家见了面少不得被木棉取笑一番。
木棉的学校在城北角,因为宿舍晚上八点就要关门,木棉不待礼毕就只得告辞,本想叫美珠一同回去,一时竟也找不到人,只好独自到街上家叫了一辆人力车回学校。
过完年之后虽然解了宵禁,晚上却仍是人少的利害,一路冷冷清清,整个城象死了一般,唯独几家小食摊开着,露出一点点火光看起来还有一丝生气。
木棉想到这一日随着人闹了一天却没怎么吃东西,怕是回了学校也过了晚饭时间,就叫车夫停了车打算去买两份馄饨。
到了小摊前要了东西,刚付了钱打算上车,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小乞丐,一个个哭着道:“好心的小姐给点钱啊,没吃饭好可怜啊……”说着打算找了几个铜子,谁知这些小孩竟然上来哄抢,更有几个年纪大的拉住她手腕扯她的皮包,吓得木棉一时心慌不已,只会叫道:“你们干什么?”好在一旁等车夫热心,帮她喝退了那几个人才得以脱身。
重新上路车夫说道:“小姐,现在这乞丐帮不得,几乎跟强盗一般,你一个年轻小姐,晚上还是要少出门啊。如今这世道吓人啊,我孩子他妈都不愿意我晚上出来拉人,可又能怎么办,一家大小等着吃饭呀……”
木棉一路上听着他拉拉杂杂的说着闲话,心里有点后悔应该早点回学校。忽然车夫又停了车,扭头说道:“小姐,宪兵来查国民证了。
木棉抬头一看果真前面路灯下站了一排宪兵个个荷枪实弹,这些年虽是一直耳闻打仗,木棉却并没真正见过,这下子看到这阵势才觉得日常所闻原来是真。她忙在手袋中找自己的国民身份证,摸索半天却没找到,明明记得是带在身上,心中慌乱的想起刚才那一场,暗叫不好若真是刚才丢了怕是会有麻烦,正想着就有两个士兵过来对着车夫喝到:“身份证呢,快拿身份证来。”
车夫取了证件出来给他们检查,看完之后他们又走到木棉面前问道:“你的证件呢?”
木棉只好道:“刚才我的手袋被人抢过,我怕是把身份证丢了。”
一个士兵听了道:“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没有身份证就得跟我们走一趟。”
木棉听了急道:“我是女高的学生,前面过去两条街就是我学校……”
不待木棉说完,那士兵就道:“现在最危险的就是学生,没有国民证,晚上还一个人在外边游荡,我看是乱党吧,前几天就查出来一个女学生作奸细。”说着就要拉木棉的胳膊让她下车。
木棉哪里见过这样的举动,吓得赶紧避开,心中苦想对策,却是一时慌乱无计可施,忽然听到旁边一个人喊道:“快放开这位小姐。”
木棉转头一看,旁边来了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十分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那人走近向木棉点头一笑,又拿出特别通行证,对那抓着木棉胳膊的士兵道:“我是这位小姐的朋友,我为她做保,还不快放开。”
那位士兵看了看通行证知道对方大概有来头,慌忙放了手,走到一边去报告队长。
那人对木棉问道:“谭小姐,怎么你不记得我了。”
木棉一时糊涂,说道:“我不是谭小姐,先生怕是认错人了。”
那人疑惑道:“我怎么会认错人?我是张静琳的堂兄,你妹妹和静琳不是好友么?”
木棉听他如此说,明白他误解了其中关系,解释道:“我是住在谭家,可我并不姓谭。”
那人听了笑道:“那是我鲁莽了,也没问得十分清楚就乱叫了。”
原来这人正是上元灯节和琮洄打架那人的兄长,名叫张振方,他今晚恰好跟着大哥出来谈生意,远远看到木棉遇到麻烦,便走过来解围。木棉向他解释一番,他自然明白,劝道:“秦小姐还是未逢世事,如今这同情心可不能乱用。”
木棉道:“我以后自当注意,只是这国民证若真丢了却是麻烦。”
张振方道:“这个也不必太过担心,如今天色已晚,明天去申请补办就是。兴许有人拾到了,明天给你送回去。”的ec
木棉点头称是,当下张振方又开了车送木棉回学校宿舍,木棉自是再三道谢。
张振方看着木棉进了学校,才转身回到车里,他大哥张振炎看他心不在焉又面带微笑,调笑道:“如今我们张二公子竟然开始对女学生下手了?只怕林大小姐知道又有一番吵闹。”
张振方听了这话笑道:“大哥又说笑,这位小姐是静琳的朋友,我不过看她有难帮她一下。”
张振炎道:“我怕你一时看着人家姑娘漂亮动了贼心。”他笑笑又正色道:“不是就好,林家那大小姐可得罪不起,你平日里玩玩也就算了,莫闹的传导她耳朵里去。
振方听了这话一阵心烦也不搭话,兀自对着车玻璃上的自己发呆。
木棉回到宿舍那两份馄饨早就冰凉,不过为了充饥兑些热水吃下,还未吃完姜美珠就回来了,又是一脸甜蜜的样子,看到木棉就咯咯笑着搂着转了一圈,木棉问道:“你这疯丫头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一个人回来,差点被宪兵的当做乱党抓去。”
美珠听了这话,吃惊问道:“怎么回事,你还好吧?”
木棉点点头,又把这晚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美珠气愤道:“如今这些当兵的越来越嚣张,好好的国家被他们整的四分五裂。我们这里还算是太平,你可知道云京,千原的学生运动死了多少无辜的人,我真恨不得咱们这里也停课,罢课,我们也好轰轰烈烈做些事情,不要被一些人支手遮天粉饰太平。”
木棉不想自己几句话竟激出美珠这样一番话来,长久以来她一直觉得战争离自己很远,特别是假期回到安坊,那样平静的生活更是让自己觉得所谓乱世根本与自己无关。
木棉对于这场持续多年的战争原本并没有太多的想法,战争本身就是一个悲剧,基于这个错误上的发展更不好谈对错,当然以强势欺躏弱者是不对的,然而全民激愤却到头来只是为少数人一己私欲的做法她也并不觉其明智。
她历来欣赏并遵循中国传统的道家思想,认为万事顺其自然。说到政治她心底深处更赞同文景之治的策略,君臣各有其份的思想。
因此她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也不过想尽自己的本分就好,她自幼父母早亡,人生还未盛开之时就明白了人力的渺小,再大一些更懂得世事多半不随人心,月圆月缺,潮涨潮落,又岂是人力可以控制。
乱世也好,盛世也好,她自然没有成为英雄的野心,不过是想体味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她自小就被父亲培养的亲近自然,对她而言探明一株药草的特性,甚至比明白这个乱世的盛衰更有意义。
木棉缓缓说出自己的观点,却不妨美珠听了竟然恨恨道:秦木棉,我算是看错了你,你竟是这样没有爱国心的人。”
木棉一愣,随即又缓缓道:“你不听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再圣明的君王不过主宰着天下数十年,一朝换一朝,你又何尝听过这天下真正属于谁?那些山川永远立在那里,不属于任何人,就算是山林中一株野草,都只属于它自己,生生死死,岂能由人作主?”
美珠道:“你这话说的真是糊涂,人生是短暂的,然而真理却是永存的。如今国家外有内患,你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错,野草自有他的生命,可只怕有时候一把烈火烧过去躲也躲不了。这天下属于谁?怎么也不能属于那些没有良心吃人肉喝人血的人手里。”
木棉听了这话良久不语,又听美珠说道:“如果别人欺负到你头上你也无动于衷,就如今晚,如果没有人出来救你,你又该怎么办?与其坐而待毙,不如起来反击。”
木棉觉得美珠的话也有些道理,然而这道理却不是她所追寻的,她一时混乱,想想道:“我自然也是顺应局势,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美珠道:“这还算句正经话,那你说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木棉想一想摇摇头,美珠看她的样子,又着了急说道:“我们要尽我们的力量督促政府,使中国复兴,重生。”她停下来,又低声说道:“我一直都没告诉你,瞿山早加入了革命党,我们每天在一起并不是玩乐,而是做我们的事业,我就算是舍了自己的性命也会支持他的。木棉你也是我的好朋友,今天更知道你是瞿山从小认识的人,我希望你也能早日加入我们。”
木棉望着美珠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愈发迷惑,她心底涌出一番疑问,对于美珠而言,这一腔狂热到底是缘于她的爱国心,还是她的爱情?
一个晚上木棉都在仔细回想美珠的话:人生是短暂的,然而真理是永存的,可是谁又说得明白什么是真理?即便永存又如何?她想起小时候喜欢在淇山脚下最大的那块青石碑后面玩耍,那上面刻着历史上著名君王的祭词,用来歌颂天地,君王死去,带着他一生的爱恨死去了,那石碑却永远留下,几百年,几千年,也许永远留下,这难道就是永存么?
第二日上午上完课,木棉不待吃午饭就打算去警察署问问国民证的问题,刚要下楼却有舍监找到她说:“秦同学,接待室有人找。”
木棉左思右想是谁回来,莫不是家中出了什么大事,急忙跑到接待室,一看却是昨晚给她解围的张振方。
张振方看见木棉进来,笑道:“你们这里还真是戒备森严,押了几个证件才让我进来的,要不是这东西重要,我还不如派人送来。”
木棉向他问声好,又问道:“不知道张先生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张振方笑了一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微黄的纸递到她面前。木棉一看正是她的国民身份证,双手接过不由喜道:“张先生,您是怎么找到的?”
张振方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我猜你今天肯定要去警察厅报失,哪个地方如今乌烟瘴气不去也罢。”
木棉闻言连声道谢,她还不习惯于人应酬,谢完了望着张振方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张振方倒是自如的很,找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聊起来,接待室的门开着,走廊上川流不息的走着一些女孩子,她们的目光进来又很快离开。
张振方问道:“秦小姐还没吃午饭吧,不如我请你吃饭?”
木棉吃了一惊说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下午还有课。张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
张振方望着面前这个女孩子,脑子里面那些常说的俏皮话忽然一句也说不出来,终于告辞,出来坐到汽车上歪头想了一会儿,自嘲的笑了起来。
司机扭头问道:“二少爷,到哪里去?”
他点上一只烟轻轻说道:“去林府吧。”
————
这个春天特别的短,似乎一眨眼春花就谢了,可是又有谁有时间悲春伤秋,在夏天将置未置的时候,一向相对安静的省城也被卷入的纷争,学生永远是充满热血的群体,先是一部分学生罢课,后来人数越来越多,僵持之后全城的学校相继都停了课。
起初木棉还未觉得有什么,每天都有同学组织到街上示威游行要求政府辞职,她慢慢了解情况之后,就在宿舍里帮助同学写标语,甚至也随着游行了几次,之后一次较大规模的游行中学生和警察发生冲突,据说一个官员的儿子受了伤,不知是否这个原因,这场运动就此中断了一个时期。
这个时候木棉收到家中的信要她早日回安坊,木棉看短期复课无望,所谓的运动也不了了之,就打算暂时回家。就在走之前的那天早上,她和美珠有了争执。美珠很看不惯木棉这种随波逐流的态度,她认为如果人人都像木棉,这个中国就完了。而木棉觉得如今局势不定,几派纷争,也很难说清楚对错。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不欢而散,美珠愤愤离去。
然而却在当天晚上传来了噩耗:一些乱党伺机闯入市政厅要挟官员,还未进入,就发生冲突,警察打死了七人,受伤被捕了4人,逃走了三人。这些人名单里面就有姜美珠和瞿山,然而二人的区别是,美珠已经死了,而瞿山在逃。这自然是对外的消息,而木棉怎样也不能把美珠和乱党一次联系在一起。
这个忽然的消息让木棉极为震惊,早上还跟她振振有词的美珠已经不在了,那个和她一样年轻的女孩子,有着鲜活的**和美丽的脸庞的女孩子,就这样被冠作乱党一词死掉了。
当晚有警察厅的人来问话,木棉和一些同学被带到一间昏暗的房间,机械的回答着所有的问题,她头脑发昏,呆呆望着房间里那盏昏黄的灯,灯周围绕满了飞蛾,光明对于它们是那么重要,舍弃生命也在所不惜。有一只飞蛾不知怎么就掉了下来,跌落在桌子上面,小小的身体微微颤动,有细细的粉末从它的翅膀上飞落,一个警察看到随手扫在地上,再用脚一捻,地下只余一小摊混浊的粘液,一切灰飞烟灭。
从警察厅出来看到了美珠的母亲,她是一个瘦小的寡妇,得知消息正哭得撕心裂肺,也许她永远不会懂自己的女儿怎么就成了乱党。那个警察口中疯狂的亡命之徒,对抗政府的狂妄分子,怎么会是自己的含辛茹苦寡居多年养大的女儿。
美珠的母亲不识字,由木棉陪她去画押领了美珠的尸体,冰冷的殓尸间里面,肮脏的白布下面是美珠年轻的身体,美珠的母亲刚一拉开布,顿时昏厥了过去。木棉小心翼翼慢慢侧过头,望住那张熟悉的面孔,脸色青白,眼睛微睁,嘴边还有着黑色的血迹。这一切让木棉忽然想吐,她想到美珠前些日子所说的话,关于永恒的问题,此刻她暗想人只有活着才谈得上永恒。
夜间回宿舍帮助美珠的母亲收拾了美珠所有的东西,一些洗干净折得平整的校服,一面美珠每日都要照上很久的镜子,甚至床头一本未合上的书,还有一些信件,这些东西还留着美珠的气味,然而美珠死了,生前珍视的爱情也好,雄心也好,甚至比不上她那一瓶没有用完的雪花膏有分量。
送美珠的母亲离开,木棉望着路灯下那个瘦小的背影,忍了一晚上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忽然之间就泣不成声,越哭越厉害,似乎要把心肝都哭出来。突然黑暗中一个人影冲过来拉住她,木棉还来不及惊呼,就被人捂住了嘴,又拉到一旁,只听到那人压低声说:“嘘!别吵,是我。”
木棉抬眼一看,竟然是瞿山。她稳住神小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瞿山道:“我马上就要走,想来拿一样美珠的东西。”
木棉看瞿山竟然十分冷静,神色也无半分伤心,她哭道:“美珠死了,你难道就不难过?”
瞿山不理她的问题,只说道:“我们的事业你不懂的。如果你念及旧情,就帮我上楼随便拿样东西,我不能久留,你把东西放在宿舍门口西墙脚下就行。”说罢转身就走。
木棉惊魂未定,怀疑刚才是做了一场梦,木然走回宿舍,呆呆望着美珠空空的床铺,在枕头下面找到一个黑色的发卡,上面还绕着几丝黑发,她把发丝在卡子上悉心绕好,又取了一张白纸包好,送到了瞿山所说的位置。
如此折腾一番已到深夜,木棉一个人躺在宿舍里面,本以为会彻夜难眠,竟然也混混沉沉睡去,梦中犹见美珠前来,木棉问道:“你后不后悔?”
美珠笑道:“你真傻,我怎么会后悔,我就是愿意随着他,也随了自己的心,你总有一天会懂得,女人若是爱上一个人,就愿意为他生为他死。”
木棉又道:“可是他还活着,你却死了。”
美珠又是凄凄笑道:“我不过是为了爱,总是造化弄人。罢了,爱再多,恨再多我也该走了,我如今来不过是谢谢你送东西给他。”
木棉眼看美珠背影越走越远中化为一片虚无,忽然惊醒抬眼望见窗外一弯残月,惨淡的光芒晕在夜空,分外凄凉。的72
第二日木棉收拾了东西到车站,走到宿舍门口往西墙脚下看了看,空无一物,中午的阳光猛烈无比,照得墙残白一片,对于这里的一切她忽然心生厌倦,迫不及待的想回到安坊,在园子里面树荫下看看书,听听奶奶的念佛的声音,琮恬的撒娇,琮岚的嬉笑,还有琮洄温暖的笑容。
**书签
--------------------------------------------------------------------------------
作者有话要说:
郁闷的一章,不过也不能老是儿女情长不是,交待交待女主的思想,大概就是个没有理想没有抱负的青年-_-!
昨天看天涯一个帖子有人说最不喜欢看民国时候的爱情戏,说是国难当头怎么还有闲心谈情说爱?我心戚戚然阿!爱情真的分时候么?真的可以由人控制么?
真的有爱情这回事么?呵呵……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