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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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见姚青缃的踪影。陶逸之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得这么熟,想来又是姚青缃做了手脚。
相见真如不见?……陶逸之不自觉地又伸手来怀里,去摸那个玉瓶。喃喃道:“听竹,听竹,你当时何必救我?我一个人活下来,便是好事了?……当日,我是以为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总比一无所有的好。现在才明白……我是错了。”
百无聊赖地走了出去,只见已是日上三竿,天气极好。陶逸之在洞里呆得闷烦,这时见了阳光,也觉心里舒畅了些。信步在山中走着,却隐隐希望能遇上姚青缃。又觉好笑,姚青缃早在入夜时分便溜掉了,怎会还留在这险地?
“逸之,你回来了。”一个男子声音在背后响起,陶逸之一回头,微微一惊,道:“原来是三哥。怎么,最近都不出去,一个个都呆在这山里?”
那人笑道:“出去是好,只可惜总是吃不饱。”又指了指自己鼻子,道,“现在叫我吴风。”
陶逸之笑道:“这个名字容易记。三哥说得不假,在外面碰到魍魉的可能太小了。”
吴风笑道:“我们这次运道好,居然逮着了一个。”说着眼睛放光,“若不是真馋了,还真舍不得吃。模样生得可好,美得不像是人。”
陶逸之道:“本来便不是人。”
吴风一楞,道:“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又笑道,“不信你去看,那模样就像是玉琢出来似的,精致得紧。”
陶逸之不感兴趣地道:“玉琢的又怎样,再美也没活气儿。魍魉我见多了,都是照着人的模样变的,美则美矣,毫无生气,一张好看的画,或者一个精致花瓶罢了。我看得上的,只是那活鲜鲜的肉和血。”
吴风笑道:“你还不信你三哥的眼光?这次这个……”他想了片刻,道,“像朵花。初春里开的桃花。”
陶逸之心中怦然一动。便道:“在哪里?”
吴风道:“老地方,地牢里。我陪你去。”
两人顺着石洞而下,吴风道:“你这一去,毫无消息。还以为你怎么了呢。”
陶逸之心神不宁,只笑道:“这天底下,能降得了我们之物恐怕还少吧?”
吴风朝洞外望了一眼,道:“如今,这天底下也只有这里可让我们修行了。你可知道这水涧是如何成的?”
陶逸之道:“那时我还人事不知呢。”
“听说,是被人震断的,据说这水涧下沉了很多千年寒玉的碎屑。那玉是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而生的,后修炼成仙……”
陶逸之道:“既然是已成仙,为何会碎掉?再是什么灵物,一旦碎尽,也是一般的元神尽丧。”
吴风道:“这我便不知了。只是这水涧灵气深重,是托了这玉之福。”
说着已到了地牢门口,那地牢积水过腰,倒是一汪清泉,只是冷得沁骨。陶逸之本可暗中视物,凝神看去,水中隐隐约约有个人影,青衣缃裳,长发如水,容颜清雅,却不是姚青缃是谁?
“你认识?”
陶逸之嗯了一声,眼睛还没离开姚青缃。姚青缃脸色发青,衣襟尽湿,早已昏了过去,若不是被铁链锁住,早已溺在齐腰深的水中。他虽昏迷,但容颜仍是极美,风致不减,睫毛上全是水雾,唇色晶红,一般的诱人。
吴风见他看得入神,哧哧笑道:“怎么,还是熟人?舍不得吃了?”
陶逸之笑道:“没这回事。猫吃老鼠,天经地义。”
吴风正色道:“若不是这次来的人多,都想分上一杯,我也舍不得吃。我说,逸之,我是跟你一般,在外时日多,懂得些怜香惜玉。其余这色人,依然还是与千年前无甚区别。魑最大的乐趣,本来就是吃。”
他们说话声音不小,姚青缃略动了动,已然苏醒。微一抬头,见到陶逸之,姚青缃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有些云里雾里。待得清醒过来,见陶逸之也是不声不响地望着自己,姚青缃咬着牙道:“原来你明里是放我,暗地里却是……”一句话没说完,陶逸之已大步踏着水走了进去,揪了他的头发便按在水里,过了一柱香时分方才拉他出来。冷笑道:“我怎么样?你本是砧板上的鱼肉,你以为你是什么?”
姚青缃咬着下唇不再说话,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陶逸之从未见到他哭成这般,心下倒有些不忍,便放了手。一旁吴风看着,道:“逸之,你久未回来,还是先上去招呼一声吧。”
陶逸之点头,转身欲走时,只听身后姚青缃发出一声小小的哀叫,也不理会。直到走出地牢,陶逸之方才问吴风道:“三哥,他知道你们要把他怎么样了?”
吴风道:“自然是知道了,还没吓死算他胆子不小。”
喝了半日酒,陶逸之已知过了量,只觉心口的火一撞一撞地往上冲,满头满身都在发热。出来想吹吹凉风,那脚又不知怎么的拐到了地牢里。
那地洞里虽有清泉,却仍有一股腐臭之气,却混杂着一缕清甜之极的芳香,显然是姣青缃身上的香气。只见姚青缃被锁在地牢的墙上,手脚都被铁链拴得紧紧,却不像先前见到那般只是被铁链拴住了腰。
“怕你寻死,把你锁得这么紧?”陶逸之走到他身边,轻轻抚了一下他的手腕。手腕早已被勒出血痕来,陶逸之伸手扭断了。“下来吧。”
一边将他抱了下来,放到泉水旁的一块平地上,一边道:“我也帮不了你了。等到天亮,你就会被锁在外面,然后……先把你的眼睛挖出来,舌头割下来。再然后……应该是一人分一根你的手指……一块块吃你的肉……或者,要十天半个月吧……魑一向是懂得如何品尝佳肴的,何况是你这般的美味……”
姚青缃面无人色,一头朝石壁上撞过去。陶逸之将他一拦,道:“你不会以为这石头能把一个修炼千年的妖物撞死吧?”
他的眼光在姚青缃身上来回巡视,姚青缃衣衫破碎,白皙肌肤在黑暗中耀目之极。一双眼睛亮晶晶如同露珠,哀恳地对着自己看。陶逸之看了他良久,道:“若是你不悄悄溜走,你又何至于落到这等结局?我想救你,也不能了。”
他转身便往外走,忽然腿上一紧,一回头,却是被姚青缃抱住。姚青缃自知天亮便是大限,现在生死已不是所忧心之事,怕的只是被零零碎碎一点点吃尽,那是比凌迟更可怕的酷刑。
“我逃走,是因为……你并不真在意我,你在意的只是……我原本是想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陶逸之笑了。“青缃,我知道你很会说谎,但这个谎也说得未免太不象话了。”
姚青缃颤声道:“我……我没说谎……我……”
“你说这话讨好我,是想我给你个全尸?”陶逸之并没推开他,脸上漠然地毫无表情。“那是不可能的,青缃,你也知道。”
姚青缃伏在他脚边,竟是无法形容的软弱无助。“我不奢求你给我全尸,我只求你让我死得痛快些。”
陶逸之淡淡地应了一声。“我忘了,你曾见过你的同类被杀的惨状。”他笑起来,弯下腰,捏住姚青缃的下巴。“青缃,你若是懂事一点,我会成全你。”
姚青缃再不懂事,也听得出他声音里的**。陶逸之的手指在他唇间轻轻摩挲,姚青缃噙了他的手指,近乎讨好地轻轻吮吸,一种又酥又麻的感觉,让陶逸之浑身都有些发软。终于抵抗不了他的诱惑,俯下身去抱他,口里笑道:“青缃,你真是桃花变的?……”
也不知过了几时,陶逸之满足地挪了挪,见姚青缃蜷缩在一旁,一丝不挂。他早已全身乏力,只勉强抬起头看着陶逸之。陶逸之却只管穿自己的衣服,不理会姚青缃的眼神。姚青缃笑了一下,笑得极是无力,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把衣服穿上。”
姚青缃觉得有什么轻薄的物事扔到了自己身上,只苦笑道:“人都要死了,还是这般的死法,还有必要着衣么?”
陶逸之道:“穿上,我带你走。”
姚青缃一震,抬起头来,只见陶逸之只穿了里衣,却把外衣扔给了自己。陶逸之脸上似笑非笑,道:“我也不是人,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你着不着衣我也实不在意。只是你却不知你有多诱人,我怕我抱着个光溜溜的你,走不出几步便又被迷倒了。”
姚青缃又惊又喜,不可置信地道:“你真愿意救我?”
陶逸之脸上笑意一敛,冷冰冰地瞅着他,瞅了半日,道:“趁我没改变主意,快点。”
姚青缃哪敢再多话,急急把衣衫披上,陶逸之挽了他手臂,低声道:“你跟我走便是。动作快一些,若是天亮便更有麻烦了。记住,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开口,只管跟我走。”
姚青缃只顾点头,陶逸之一笑,推开石门。姚青缃只觉一颗心砰砰直跳,他知道一路上定然会碰到不少陶逸之的族人,决不可能顺顺利利一路过关。
走不了十数步,一人迎面而来,笑道:“逸之,你还舍不得那小妖精?这半夜里,还去看他?”
陶逸之没有说话,姚青缃素惧他们,更低了头不说话。只听喀地一声,姚青缃一抬头,失声而叫,还没叫出声,便被陶逸之一手捂住了嘴。陶逸之已活活扭断了那人的脖子,鲜血溅得他一头一身。陶逸之瞟了一眼姚青缃,笑道:“怎么?莫说你还怕见血?”
“你为了我,把你的同类都杀了?”
陶逸之的手上,全部是血。黑色的血。陶逸之不经意地道:“我不杀他们,他们会杀你。你想死么?”
姚青缃摇头,却道:“你们这一族,是最重情义的。你……”
陶逸之不耐烦地道:“我不是他们这一族的。”见姚青缃瞪大了眼睛,只得解释道,“对,我是魑,不过,其中另有渊源。以后再向你解释吧,别慢吞吞的了,走快些。”
见姚青缃伸手想去碰那些血,陶逸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道:“我知道你一心想要魑的血,我不会给你的。”
姚青缃道:“为什么?你怕我永生不死,你就得不了这个身体了?”
陶逸之更是不耐,道:“你究竟走不走?”
姚青缃道:“我也想走,你看我的脚。”
陶逸之一低头,见他的脚上血痕累累,刚才又走了几步,更是伤可见骨,埋怨道:“你怎么不穿鞋?”一语未尽,他自己却又呆呆发怔,双目怔怔地看着姚青缃一双赤足,看得似乎要将他吞进去似的。姚青缃本来便脸无血色,这时更吓得脸色惨白。陶逸之见他发颤,抚慰地碰了碰他的手,只觉冰冷。安慰道:“没事,我背你走。”
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却让姚青缃更是瑟缩,陶逸之见他如此,柔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怕我?”
他语调近乎痴迷,姚青缃从未听到对自己这般说过话,又不敢不答。只得低声道:“我若不怕你,那世上的老鼠岂不都怕猫了?”见陶逸之仍旧呆呆对着自己凝视,哀求道:“我不要血了,你别这样看着我行么?”
陶逸之嗯了一声,道:“我变回原形,你到我背上来。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姚青缃立刻闭上了眼睛,只觉被放到了什么的背上。虽然害怕,但毕竟脱不了好奇心,只觉耳边呼呼风响,又忍不住悄悄将眼睛睁了一线。只见身边犹如腾云驾雾般,又是惊讶又觉好玩。耐不住笑道:“原来魑跟龙也无甚分别,只是无角罢了。”
陶逸之一肚子的闷气无处发泄,突然发现姚青缃在好奇地捋他的龙须,更是七窍生烟,喝道:“不准动!”
姚青缃哪里听他的,用力又扯了两下,格格格地笑道:“好玩,真好玩!没想到你变回原形也这么好看!”
他的手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似乎在数着什么数。手指空按过一片片龙鳞,终于选中了一块,缓缓地伸过手去。忽然脚下一轻,已经落在了实地上,姚青缃微觉失望,走了下来,一回头见陶逸之已经回复了人形。
姚青缃眼睛里却闪亮着孩子般的喜悦,笑道:“我从来没想过,我能骑在魑的背上。”陶逸之淡淡一笑,道:“你不怕了?”
姚青缃左右四顾,道:“你把我带到哪里来了?”
陶逸之道:“附近的一座山。歇一会,我们再走。”
姚青缃道:“走到哪里去?”
陶逸之道:“回我们初见的地方好了,好歹那里也算我的家。”
姚青缃道:“春已过,桃花已谢,还有什么意思?”
陶逸之微笑道:“今年的桃花谢了,还有明年啊。年复一年,只要你肯等下去,总是能看到的。”朝他伸出一只手,“跟我来。”
姚青缃犹豫地伸出手,陶逸之轻轻握住。那只手非常美,手背白润,手指修长饱满。陶逸之啧啧叹道:“好漂亮的手,倒是中看得紧。只不知道中不中吃?”
姚青缃已知他是在玩笑,不似之前那般害怕,便也顺着他的话笑道:“那你便吃掉好了。反正吃掉也长不出来,你想好了。”
陶逸之瞅了他一眼,半日方缓缓道:“以前倒真也吃过不少魍魍的手。还从没哪个魍魉的手被吃掉之时,已经死了的呢。”
姚青缃对着自己的右手,翻来翻去地看。看了半日,一缩缩在了衣袖里。陶逸之看着他这举动可人,微微一笑,道:“我若真是要,你藏袖子里有什么用?”
姚青缃涨红了脸,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陶逸之沉下声音喝道:“谁?出来!”顺手将姚青缃拉到了背后去。姚青缃见陶逸之脸色骤变,眼中寒意毕现,虽然知道不是对着自己,但也不禁更向后缩了缩。
树后走了一个人出来,却是吴风。吴风见陶逸之脸色难看,忙笑道:“逸之,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想怎么样的,我只是跟着来看看。我早就看出来你对这小妖精钟情,舍不得吃他。可也没想到你钟情到这份上……”
“三哥。”陶逸之打断了他,“你已经知道我杀了谁了?”
吴风道:“知道。本来我不该不管的,但受人所托,这次我就当锯了嘴的葫芦好了。你们走吧,爱上哪去便上哪去。”
陶逸之道:“那便多谢了。”携了姚青缃便要走,吴风叫了声:“等等。”
陶逸之回头,吴风双眼盯在姚青缃身上,迟疑良久,道:“逸之,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前日见到这小妖精……便知不能不说了。”
陶逸之本就觉得吴风心中有事,便对姚青缃道:“你到一边歇歇去,一会便走。”见姚青缃怯生生地看自己一眼走开了,又觉说得太硬,扬声道,“你四处走走罢,只别走远了。”
吴风看着姚青缃背影渐远,忍不住笑道:“你还真疼这小妖精。”
陶逸之微叹一声,并不接口。吴风又道:“我也交上了桃花运,嘿嘿,我还以为只有你那般好运,能交上桃花运呢。”
陶逸之有些诧异,道:“这地方,非鬼即妖,能交上什么桃花运?”
吴风笑道:“说对了,就是个妖精,一个美貌绝伦的蛇妖。”
陶逸之有点好笑,道:“三哥,你好歹也是条龙,像青缃说的,虽然没角也算条龙。却去跟条蛇相好?”
吴风大笑,道:“有个词儿不是叫龙蛇混杂么?龙蛇本来就是一家的,除了多上几只脚!”
陶逸之倒被说得无了话,笑道:“说得是,只要自己喜欢便好。”
吴风道:“她说她认识你。”
陶逸之一怔,道:“认识我?”一转念间便恍然,道,“原来你说受人所托,便是红袖?这是个好女孩子,恭喜你了。”
吴风道:“她就是挂着你那小妖精,才托我来看看。若不是我出声得快,恐怕也被你杀了。逸之,为了那小妖精,你手下可真不容情。”
陶逸之不言语,半日道:“你告诉红袖,我不会对青缃怎么样的。”
吴风笑道:“这个我信,若非真心实意,又怎会连同族都杀?”对着陶逸之看了片刻,道,“逸之,你不打算再去集那寒玉了?”
陶逸之道:“不去了。”
吴风点点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陶逸之一惊,吴风道:“逸之,我比你多活了些时日,我是知道你的出身本源的。”
这话问得陶逸之脸色骤变,道:“三哥,你何出此言?”
吴风道:“我知你本是个凡人,只是得了仙药,可长生不老。后来……不知道你们究竟触犯了什么,天都不能容。为了救你,那块寒玉才会碎成片片。你的魂附在那魑的身上,你自己却不知道,直到……直到你遇上那个小妖精,我一见他便知道了。因为……他模样跟昔日那人生得一模一样……”
陶逸之不语。终于道:“你既知道一切,为什么不说?若你当日就说了,我也不必浑浑噩噩,苟延残喘这么几千年了。”
吴风道:“我向来不肯多事。何况……唉,我一直见着那朵寒月芙渠,那般一朵仙葩,最后却……”
陶逸之打断了他的话头,道:“青缃过来了,别说了。”
吴风道:“你跟他在一处,还是要小心为妙。毕竟,我们跟他们是天敌。”
陶逸之不以为意。“只有他们怕我们的份,没有我们怕他们的道理。”
吴风摇头道:“小心,我们也是有弱点的。那第九块龙鳞……”
陶逸之道:“多谢提醒。不过,我死了可能比活着更好些。”唤了姚青缃过来,道,“多多保重,我们先走一步了。”
回了陶逸之那处庄子,陶逸之虽然人不在,但一直有管家看守打扫,虽然桃花已谢,但桃林依旧茂盛。见姚青缃闹着说要变出满园子桃花来,陶逸之笑道:“你弄这些法术,会惹得人人侧目了。再过两个月,也该结桃子了,强要那桃花作什么?”

一日姚青缃到了正屋,却直了眼。满屋皆是绸缎衣料,姚青缃看着一片颜色缤纷,几乎把眼睛都刺痛了。陶逸之朝他招手道:“青缃,过来。”
姚青缃走到他身边坐下,道:“这是干什么?”
下人一件件把衣服摊开,见陶逸之只是摇头,便又一件件叠好。陶逸之一手端了酒杯,递到姚青缃唇边,姚青缃小小喝了一口,道:“你要做衣服?”
陶逸之嗯了一声,姚青缃见那些衣料颜色各异,华丽如霞,苦笑道:“你不会要把我打扮成这般花枝招展的模样吧。”还有下半句不好意思出口,陶逸之一向品味不错,什么时候爱起这花红柳绿的来了?想着偷偷瞅了陶逸之一眼,最近陶逸之是沈静得过份了,倒让他有些害怕。
“不是。”陶逸之一面捋着他的头发,一面道,“我是想找我想要的衣服。却一直找不到想要的颜色。”一转头,道,“天色晚了,先不看了。”
姚青缃道:“好暗,我叫人去点灯。”从陶逸之怀中想站起来,陶逸之却又把他拉了回来。“你去点灯好么?”
姚青缃有点意外,但也并不当回事。陶逸之伸手指了指,“院子里灯都是挂好的,你去点上就好。”
院落四周的树上,果然都挂上了一串串的灯笼。大红的灯笼,鲜艳如血。姚青缃看着高高的灯,有些犯难。“我能不能不用火来点?”
陶逸之在窗边笑道:“随便你怎么点,只要你点燃就好。”
他坐在窗前榻上,几上一点烛火,自斟自饮,好生逍遥。姚青缃又看了他一眼,心里暗骂,又不敢出口,只得一一去点那些灯。
“全部点燃行不行?”
陶逸之听他这么说,便知道姚青缃想偷懒,用法术总比一串串点快得多。当下笑道:“不行,我就要你一盏盏点。”
姚青缃虽觉奇怪,但也不敢不听。只得在院子里一串串地点那灯笼。点好了,也觉得好看,仰起头细细去看。
“青缃。”
陶逸之在唤他,声音里却微微地带了颤音。姚青缃回头,灯笼的红光笼在他脸上,透中一种清艳的冶丽,那种美是近乎凄艳的。
陶逸之缓缓自房里出来,走到他面前,伸手按在他眉心之间。“这里,少了……”
忽然推开姚青缃,回到了房中。姚青缃一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只听陶逸之的声音从里屋传来。“青缃,进来。”
姚青缃不自觉地觉得有些害怕,只得挪了进去。只见陶逸之盯着他,眼神又是热烈又似是绝望。“把衣服脱掉。”
姚青缃脸色本白,这时又一下子发了红。陶逸之眼睛一直盯住他不放。姚青缃特别害怕他这样子看自己,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被一只猫盯上了,动弹不得。虽然满心不愿,也只得伸手去解衣带。
衣裳一层层地滑到地上,姚青缃最后被陶逸之抱入怀中时,已经一丝不挂了。陶逸之已好些时日没跟他亲热,惴惴不安中又隐隐有些期待,闭着眼不敢去看。突然觉得有什么轻软的衣料披在了肩头,睁眼一看,竟是一件大红的衣衫,红得如同燃得正旺的火一般。
姚青缃打了个寒噤,想脱下来。“不,我不想穿这衣服。”
“为什么?”
姚青缃道:“这颜色太红,红得像血,把我都淹进来了。”说着想脱下来,却把陶逸之拦住了。
“不要脱,我喜欢你穿这样。”说着还替他扣上了衣襟,系上了衣带。
姚青缃觉得陶逸之的举动很是怪异,怕得发抖。哀求道:“让我脱下来吧,我讨厌这颜色,像血,又像火。看着这颜色我的眼睛都疼……”
陶逸之不理会他,只抱他在榻上躺好,自己下了榻。姚青缃见他走开,一翻身便想坐起来,陶逸之把他按了下去,道:“你不听我的话了?”
姚青缃道:“你要我穿那些五颜六色的衣裳都行,只要不要我穿这件。”
陶逸之道:“我就要你穿这件。”一边说,一边用衣带将他的手脚都缚在了床头。姚青缃挣扎不得,又是害怕又是委屈。陶逸之右手举灯,怔怔地站在床头看他。他那模样,让姚青缃看得心头发寒,仿佛随时会把那烧滚了油的灯扔到他脸上似的。
“别怕,别怕……”陶逸之一边喃喃,一边举起头细细地看他的脸。那灯焰离脸越来越近,烫得让姚青缃闭上了眼睛直向后缩,最后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你疯了!”
当地一声,灯落到地上。陶逸之茫然地看了一眼,笑了起来。“我倒宁可是我疯了。”
见姚青缃吓得不轻,便伸手把他抱在了怀里。姚青缃只觉他的怀抱温暖坚实,不自觉地朝他靠了靠。“逸之,别再吓我了……”
陶逸之吻了一吻他的嘴唇,吹灭了灯。“好。”停了片刻又道,“我并不是想吓你,青缃。”
姚青缃恨恨地道:“我知道,你是在我身上,找别人的影子。我不是,永远也不会是。你如果弄不清楚这一点,我宁可你把我吃了。或者,你觉得这样很痛苦,就让我把你杀了。”
陶逸之笑了,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很痛苦,这几千年,都是白活了。我以为自己是真正活过的,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假的。这几千年都是假的,还不如你这个影子来得真实。这让我确实很难以接受,如果是梦,梦会醒。我这几千年,是一直存在着,活着,却又是假的。”见姚青缃听得害怕,便一笑道,“好了,别说了。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要害怕我就好。”
一日夜里,月亮极好,天上一颗星也无,唯有一轮圆月,光华四射。
姚青缃仰面躺在他怀中,一头如流云般的发水一般散落在他膝头,一直落到地上。他也没有绾钗,任一头黑发如水滑落,更显得面庞如玉。
陶逸之一手端了一只玉杯,杯里盛着半杯酒,香气袭人。他啜了一小口,低头覆上姚青缃的唇。姚青缃只得喝了,一缕酒液顺着唇角流下,陶逸之一点一点地吻干了。
“就像是我刚认识你的样子。”姚青缃依在他怀中笑,陶逸之也笑了笑,道,“若是一直这样,那便好了。”
一伸手,掠过姚青缃的发际,陶逸之道:“青缃,你的头发长长了。”
姚青缃摸了摸头发,已然垂地。“不是长长了,是本来便这么长。当时出来的时候,觉得太长了不便,路人也侧目,便弄了点手脚。现在没必要了,也就随他去了。”
陶逸之伸手自石桌上拿起一个檀木小盒,揭开,姚青缃探头去看,却是一盒朱砂,鲜红欲滴。陶逸之随手取了一管笔,一手托了姚青缃的脸,道:“别动。”
姚青缃只觉他用笔在自己额间点了点,又是脸红又是不解。对着镜子一照,额上一点鲜红滴落,犹如一滴泪痕。一时间心中却有却极异样的感觉,似有所感,似有所悟,却又说不清楚。
“青缃。”陶逸之把他放在膝上,指尖轻轻在他面上滑动,柔声道,“你为我做件事好么?”
这段日子二人过得很是闲适清静,陶逸之也似是全然忘了之前那段事,对姚青缃体贴温柔一如最初。姚青缃也渐渐放下戒心,不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这夜两人本是饮酒赏月,但陶逸之神情语气都甚古怪,让姚青缃又觉害怕。陶逸之察觉出来,安慰道:“别怕,不是什么大事。”将他抱了起来,道,“你随我到这边来。”
桃园角落里,却种了很多竹子,竹根下一弯清泉。那竹子尚稚拙,显然是才移来不久。姚青缃从未注意这个角落,只见搭了一间竹屋,翠绿清幽。
姚青缃笑道:“你什么时候从爱桃花成了爱竹了?”想从他怀里挣下来,陶逸之却把他放在竹屋里的一张草席上。轻声道:“不要动。”
陶逸之伸出手,一点点地抚摸着姚青缃的脸。姚青缃呆呆地看着他,只见陶逸之的眼睛似乎特别亮,亮得让他害怕。
“你不是……你不是……”
姚青缃实在忍耐不住,推开陶逸之,向外奔去。陶逸之叫了一声:“听竹!”姚青缃硬生生地顿住,回头。
他额头上那点朱砂,在月光下红得犹如鲜血一般。薄薄的淡青色衣衫,清浅的绿,不如竹那般青翠,更似初春的柳条。他的脸晶莹得犹如脆薄的冷玉,眉目清雅,难描难画。
“你叫我什么?”
陶逸之怔了很久,垂下头。姚青缃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失落,伤感,五味俱全。姚青缃心中也是五味夹呈,他并不明白这种感觉的由来,只是手指甲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直掐得出了血也不自知。
“青缃,过来。”
姚青缃站在当地,月光已经不像是光,像是纷纷的银白的细雨,洒落在他身上。“不。”
陶逸之道:“青缃!”声音里说不清是急是怒,姚青缃却站着不动。
“你告诉我,谁是听竹。”
陶逸之沉默片刻,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姚青缃一转身,坐到了一株桃树下,不再说话。陶逸之见他这般,只得近前来,低声哄劝道:“听我说……那真的不重要。你是青缃,只是姚青缃。”
姚青缃指着自己的额头道:“那这是什么?你在这里修种竹林,把我扮成别人的样子,这又是为什么?难怪你一直说我是你梦中的人,你梦中的人,不是我!”
陶逸之盯着他看,道:“青缃,你要我说你是在吃醋?如果是的话,我不跟你计较。如果不是,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姚青缃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低声道:“是,我忘了。”不再说话。陶逸之也后悔自己说错了话,但想再说什么挽回已然不及。姚青缃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只有一片空白。
“你要我穿红衣,在我额心上点朱砂,我不用想也能想出来是为什么。如果你想要我这般打扮,你说一声便行,我会照你吩咐做的。我是你养在笼子的鸟,如果我不听话,你会把我喂给猫吃掉的。”姚青缃停了片刻,恨恨地说出了最后一句,“我知道,我的命终究是朝不保夕,不管你在我耳边说了多少好听的话!”
陶逸之道:“青缃,你听我说……”
“你不是想看这点朱砂痣么?我便让它永久不褪!”姚青缃右手里抓了一根竹枝,削得极尖,在自己额头上用力一刺,顿时鲜血迸流。陶逸之“啊”地一声,忙奔上前,只见姚青缃把那小木盒里的朱砂尽数倒在额前,又用手使劲揉了进去。陶逸之脸色陡变,颤声道:“青缃,你这是干什么?”
姚青缃额头上血红一片,却冷笑道:“朱砂浸进去,就永远消不了。这样,你可满意了?”
陶逸之木立当地,作声不得。看着他白净的额头上赫然一点鲜红,心中便是说不出来的滚味。见姚青缃竟进房里披了那件红衣出来,陶逸之一把抓住他,一撕两半。姚青缃却冷冰冰地道:“你怎么又不喜欢了?我这是在讨好你,你又有什么气可生?你不就是要我这容貌,这张脸如今是我的,我爱怎么打扮,是我的事。你惹火了我,我就毁了这张脸,你能怎么样?”
这话让陶逸之连连后退,最后笑道:“好,你毁。看不到,也许更好些。”
姚青缃一转身走离了他的视线,陶逸之无力坐下,却看到一本扔在石上的书。还是一本桃花源记。姚青缃对这个是百看不厌。
陶逸之打开那本旧书,里面夹着一片桃花花瓣,还有一片柳叶。桃花跟柳叶一起飘飘悠悠地朝泉水里落去,陶逸之半跪下来,伸手去拾。当他拿到手中的时候,惊觉地发现竟是拾了桃花,放了柳叶。
陶逸之只觉心中陡地一空,缓缓在水边坐了下来。久久凝视那一溪流水,脸色似喜似悲。
回去的时候,却见姚青缃出奇的高兴,脸上容光焕发,正端了一盘菜放在桌上。陶逸之心情也跟着大好,笑道:“怎么,你今天肯做菜给我?”
姚青缃笑道:“跟着我吃素可好?”说着吩咐下人把酒送了上来,陶逸之看着吓了一跳,足有十大坛,道,“你我喝得了这许多?”
姚青缃道:“不醉不归。”
案上放了几碟小菜,姚青缃却也不吃,只一味喝酒。陶逸之还从不知他酒量这等的好,几乎酒到杯干。眉梢眼角笑意满盈,眼睛深处却有种让陶逸之不忍卒读的东西。
那十坛酒终究还是没喝完。陶逸之抱起姚青缃,摇摇晃晃地向榻边走去。姚青缃早已醉了,只是格格地笑,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不放。
陶逸之忽然觉得背后一痛,仿佛是一根烧红了的针刺进了心房似的。很热,但同时又很凉。他低下头,去看姚青缃的脸。姚青缃的眼睛,依然醉意朦胧,但却有股说不出的狠厉之色。
“你还是想杀我。”
姚青缃道:“我那日听到你们的说话了。我才知道,原来要杀你也并不是办不到的事。”他笑了起来,一口朝陶逸之肩头上咬了下去,“现在你得听我摆布了。”
陶逸之哼了一声,又硬生生地把这声压在了喉咙里。姚青缃已经硬生生地在他肩头上咬了一块肉下来,他唇边全是鲜血,却还笑得甜美之极。只见他口唇微动,已将那块肉嚼碎了咽下去。
“青……缃,你好狠。”
姚青缃却不理会,见陶逸之伤口处血如泉涌,伸手去按住他伤口,却哪里按得住。那血流得越发快了,陶逸之喝了一声:“把手拿开!”
姚青缃吃了一吓,果真挪开了手,手上满是鲜血,吃吃笑道:“原来传说是真的,原来你们的死**,就在背上那条龙的右眼上,也就是你化为原形时的第九块龙鳞。”
陶逸之闭上了眼睛。“你想干什么?难道我对你还不好?”
姚青缃睁大着眼睛看他。“不是说我们喝了你们的血,就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死了?”
陶逸之叹息一声。“原来你为的还是这个。”
姚青缃却笑道:“难道不是真的?”
陶逸之冷冷地道:“自然是真的。恭喜你了,以后什么也不必怕了。这天地之间,不管是什么天灾,也伤不了你一分一毫。地老天荒,海枯石栏,你会活得长长久久。也好,反正你本是无喜无悲,无欲无求,只要活着便罢了。”
姚青缃眼中仍是一片空空荡荡,陶逸之长叹一声,只觉头晕眼花。他半个身子都是血,姚青缃看着也并不害怕,他双手搂了陶逸之粘在他身上,竟还伸了舌头去舔。
陶逸之一把将他的脸拍开。“不准再喝血了。”
“为什么?”姚青缃不高兴了。
陶逸之道:“你都吃了我的肉了,还要怎么样?”
姚青缃把头在他肩头上摩挲,陶逸之叹了口气,道:“去吧,爱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要再回来这里来了,下次你若是遇上我的同类,可不会有这么幸运了。”
“下次?”姚青缃眼睛晶晶发亮地对着他看,“你不是说会一直带着我吗?”
陶逸之淡淡一笑,道:“我很想,不过,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姚青缃还在问,忽然看到陶逸之脸上出现一种因为痛苦而痉挛的表情,呆住了。
陶逸之忍痛抬起头。“青缃……”
姚青缃摊开手,手上全部是血。是玄色的血,姚青缃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陶逸之伸出一只手,去摸他的头发。
“没事,别担心。”
姚青缃听了这话,笑了起来,他没有流泪,这一笑却像是云开月明。
“要死了,所以就没事了。”
姚青缃瞪大了眼睛。“死?”
陶逸之道:“你这般做,我不想死也不行了。”
姚青缃跪坐在他身边,他的眼光茫茫然地掠过窗外的桃园。满园的桃树已结了实,青莹莹的一片。他的眼睛带着困惑,和天真的不解。
“不……不,我不想你死。我……我这么做会害死你?”
陶逸之叹息一声,手指缠住他的头发,一缕缕地纠缠。“要死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不想死呀。别开口,安安静静听我说。”
“青缃,对我来说,你不是什么山泽水气而生的妖邪。你只是一天夜里,被我带回来的一枝桃花。桃之夭夭,本来便是灼灼其华。这句诗,从来都没有错过。我本来只是无情的妖,是你给我这段生命带来了灿烂,就像春天里,桃花一朵朵地盛放。就像那天夜里,你在我面前绽放的明亮与华艳。你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就那样,看着你绽放。你是我的阳光,春天,花朵。我曾经,真的那么想,那么想,就跟你在桃园里过下去,就那样过下去。不,我不知道什么是一辈子,但是只要我们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夜里看着你熟睡的脸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没有碰见你,我会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
“春的妩媚,我不懂。夏的炽热,我不懂。秋的丰饶,我也不懂。只有冬的冰雪和寒冷。只是活着,仅仅是活着。一个没情没泪没血没心的魑。活着而已。”陶逸之吻他的唇,“是你让我真正活着的。让我懂活着的意义。”
姚青缃仰起头,对着他笑。“我从来不知道我对你是这么重要。我一直以为,我对你的全部意义,不过是让你想起了你一直爱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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