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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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逸之喝了两口酒,身上暖了,又撕了两块饼子吞了下去。“哦?死过不少人?”
老人见陶逸之有兴致,也忙喝了口酒,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那桃源居至少是荒废了十年八年了!有些乞丐,流浪汉便到那里去过夜,本来是无主的地方,自然也没人管。”
陶逸之想着那酒店里满满的尘土,以及一股说不出的阴冷之气,确实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然后呢?”
老人抹了一把嘴,左右看了看,似乎是怕有什么人藏在房里似的。“然后,那些人,就一个个莫名其妙地死了!因为他们都是些没家的苦人,死了,也没人关心。”
陶逸之了然地点头。谁会关心这些乞丐的死活?不过跟野狗差不多。
“发现他们的尸体时,按说,也不过几个月的光景,最多也就是烂得辨不出面目了。但是……每次发现的,都是骨架!只是骨架!光溜溜的骨架,那肉就像是用了剃刀,一刀刀剔下来的,那刀功,比得上屠夫啊!”
陶逸之听得好笑,道:“听你说来,倒像是亲眼见着似的。”
老人一拍桌子,道:“您还真说对了!有一回,我就正巧走到那桃源居,发现了一具尸体!”
陶逸之嗯了一声,喃喃道:“既然这老店也荒废十来年了,那侯记药店的老掌柜如何还向我荐呢?……”
老人听清了他的话,却是一脸古怪的表情。陶逸之问:“怎么了?”
老人呐呐道:“您见的那位侯老掌柜,可是长得瘦瘦小小,一双眼睛却很是有神的?”
陶逸之道:“正是。”
老人顿时一张脸吓成了青白色,往后一退,险些连桌子都翻了。“您……您可别开玩笑!”
陶逸之情知有异,道:“怎会玩笑,我昨日是真真见着了的。”便将跟老掌柜的谈话大致说了一遍,老人颤声道,“确实有家侯家老店没错,可是,可是,那老掌柜,连同那店,都在十年前,一起被场大火烧了,连尸骨都烧成灰了呀!如今那里还是一片废墟,您是打哪儿见到这店的?”
陶逸之一下子站了起来。
“朝哪个方向走?”
老人道:“向南边一直走便是。”
陶逸之又是浑身一个机伶,道:“南边?”
老人道:“是呀。”
可是,来的时候,我是一直对着西边走的。回去的时候,也该一直对着东边走才对。这话,陶逸之说不出口。好在此时天边已经发白,方向也能辨了,陶逸之辞谢了老人,匆匆而去。
向南走了没多远,便又见到那小镇了。那侯记药房本来在小镇临边上,陶逸之走得近些,倒抽了一口凉气。果然如老人所言,一片废墟,哪里有什么侯记老店?更不要说瘦瘦小小的老掌柜了。陶逸之摸着怀中那里还剩了几钱药草的纸包,一时间只觉得疑真疑幻。
陶逸之再回到姚青缃那座山间茅屋时,已又是晚间。只见屋里一点微灯闪动,陶逸之迟疑了片刻,也不叩门,推了柴门直接便走了进去。
“你来了。”
姚青缃坐在灯下,双眼流波,两颊微晕,手边放着酒壶酒杯,显是在自斟自饮。陶逸之看着,却不觉得已然是痴了,浑忘了面前这人还不知是妖是鬼。
“你回来得好快。”
姚青缃扬了扬眉,道:“我一直在这里,何谈回来?”
陶逸之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姚青缃微微一惊,陶逸之却抓住了他的脚踝,去察看他的鞋底。
“桃源居那里有种黄土,跟你鞋底上的一模一样。这山间却不曾见这种土。”
姚青缃略挣了挣,陶逸之却拿住了他脚踝不肯放手。面上红晕更浓,叱道:“还不放手?”
陶逸之笑道:“你说了我就放。”
姚青缃端了桌上的酒杯,劈面向陶逸之淋了过去。“若不是我,你现在都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你还来找我兴师问罪?”
陶逸之呆了呆,手也松了。“先前不是你调换了那酒杯?”
姚青缃大声道:“那不是我!”见陶逸之一脸惊诧,道,“那一窝子,都是妖怪。害人性命的!想必你也听说了这些年来这一带莫名其妙在那桃源居丧命之人极多罢?都是他们干的!”
陶逸之道:“那你给我做的醉鱼……”
姚青缃怒道:“醉鱼草虽有毒,但极轻,顾名思义,那是醉鱼的,不是醉人的!我好心好意替你做鱼,你却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不但不吃,还……还……”却更红了脸说不下去。
陶逸之见他神情极美,心中一荡,朝他坐近了些,搂了他道:“还什么?”
姚青缃低了头不说话,陶逸之在他唇上吻了吻,道:“你为何不早早对我说,也省得我这一番奔波。”拍了拍胸口,道,“着实吓了我一跳。”
想了片刻,陶逸之又道:“那苏蜀,朱非,都是些什么?”
姚青缃不经意地道:“你看他们像什么,那便是什么了。大凡变化者,多也跟本来原形相关。”
陶逸之回想那二人模样,失笑道:“那朱非满脑肠肥,身形极胖,莫非是……”后面那个字到了舌尖却说不下去了,姚青缃却正眼不转,只道,“你看像便是了。”
陶逸之又细想那苏蜀,莫说别的,单单是他唇上那两撇老鼠胡,已经无可争议了。笑了片刻,道:“那末那个跟你一般模样的呢?”
姚青缃脸色微微变了变,分明是不想回答。陶逸之却盯了他不放,姚青缃不得已地答道:“他原本便是那模样。”
说了这一句,却牢牢闭了口不肯再说了,任陶逸之满腹疑问,也问不下去了。况且那灯下人面如玉,眼如横波,屋外桃花娇如人面,香气浮动,再问岂不是有些煞了风景了?更禁不起姚青缃微偏了头溜了他一眼,这一眼真真把陶逸之三魂六魄都勾走了。但着迷归着迷,该问的还是得问。
“青缃,你近我,却是为了什么?”
姚青缃浑身震了一震,陶逸之道:“你刻意近我,我又怎会不知。我虽然自命风流,但还不至于自作多情到此地步。这两日发生的事又是奇怪,我怎会不疑?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再难我也会替你办。”
姚青缃双臂捉了陶逸之脖颈,却沿着他背一路滑了下去。“你身上刺的那条龙……似龙,却不是龙。”
陶逸之笑了一笑,道:“你看得还挺仔细。”
姚青缃又红了脸,几番**他还是一般的羞涩。陶逸之道:“那也不是刺的。生来就有的。”
见姚青缃一脸怀疑,便把灯擎了过来,自己趴下,道:“你自己细看。”
两人虽然已有几次床第之事,但姚青缃面薄,从来都是要灭了灯烛才肯解衣。陶逸之却想看他灯下之态,强了几次不肯,也索罢了。姚青缃举了灯,细细去看陶逸之的背,不由得低呼出声。
陶逸之的背肌肉坚实匀称,却生着一条龙。活灵活现,直欲飞出。那龙却与见惯的有些不同,姚青缃微微蹙了眉,一手擎了灯,却不言语,只是手指在陶逸之背上结实的肌肉间游动。
“果然是天生的,这倒奇了。”姚青缃喃喃道。陶逸之笑道:“你可看够了?”
姚青缃砰地一声将灯放下,道:“谁稀罕看了?”却一脸的沈思之色,陶逸之忍不住问道:“怎么?想起什么了?”
姚青缃笑道:“我找上你,确是有事相求。”
陶逸之道:“但凡差遣,莫不从命。还说什么求不求的?”
姚青缃道:“我要你随我到一个地方去,做一件事。”
陶逸之笑道:“想来必是个不能轻易涉足之处,也是件十分为难之事。否则,你不会在初见我时,便……”
姚青缃这时却连脸红都省了,道:“不错。此事关系重大——关系到我的性命。”眼波一转,低笑道,“若你想跟我长长久久一处……”眼睛瞅着陶逸之不动,却不说下半句了。
陶逸之笑道:“你是要我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呢,还是说为了你上刀山下油锅都不会皱下眉头?”
姚青缃一笑道:“得了,哪有你说的这般夸大其词?”附了陶逸之耳,轻轻道,“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远。是一座山。”
陶逸之嗯了一声,道:“什么山?”
姚青缃道:“此山本在虚无缥渺间,又哪来的名儿?”
陶逸之点头,姚青缃又续道:“在那山间有处所在,生满桃花,殊无人迹……”一转头却见陶逸之脸上带笑,薄怒道:“你笑什么?”
陶逸之笑道:“青缃,若你是要跟我再讲一遍桃花源记,那倒也不必了。”
姚青缃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那便是我出身之所在。”
陶逸之不再打岔,任由他说了下去。
“那里有条小溪,沿着山腹而入。溪水清澈,两旁都生满了桃花。你见过的,没见过的,什么样的都有。每年春天,桃花盛放的季节,那溪里便落满了桃花花瓣,白的粉的绛的绿的,顺着水流悠悠而下。”
陶逸之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你也是那里的一株桃花么?”

姚青缃点点头。
“那本是你出身所在,亦是世外桃源。你又到这污浊世间来作甚?”
姚青缃叹息一声,幽幽道:“这世间又何来真正的世外桃源?人世间有不平之事,总有一物能降得了一物,平民百姓总会被官吏们欺凌。那桃源里,也一般的绝非太平之处。”
陶逸之无言地点了点头。姚青缃道:“有一种妖物,最喜桃花。凡见着异种,必要待花开之时,连枝带叶一起吞掉,还会想方设法地作弄出些吃法,他们美其曰为‘品’。”叹息一声,道,“若说猫为鼠之天敌,那么,这种妖物也就是我们的天敌了。”
陶逸之道:“这种东西是什么?”
姚青缃道:“魍魉。”
陶逸之笑道:“传说中那种有影无形的怪物?”
姚青缃道:“那也只是传说附庸罢了。只有影子的物事,哪会如此懂得吃喝?”
陶逸之点点头,道:“有理。只不过,我能帮你什么?”
姚青缃道:“一物降一物。这魍魉虽然可恨,不过他们也是有天敌的。这种东西,又以吃魍魉为乐,凡捉到一个,也必是想尽方法才会慢慢吃掉,其惨可怖。”突然伏至陶逸之背上,低声道,“这种妖物,算得上是龙的一种。”
陶逸之呆了呆,突然失声笑了起来。“叶公好龙的把戏,也不是这么玩的吧?我这可是条假的哪!”
姚青缃瞪了他一眼:“驱鬼的符也还是画的呢,一般的有用。”
陶逸之怔住,虽然姚青缃的反驳总觉得有不妥之处,但也想不出更高明的反驳之言。只得讷讷道:“你是要用我身上这条假龙,去镇住那个玩意儿?”
姚青缃答得干脆:“正是。”
陶逸之道:“你有把握?”
姚青缃道:“只要你肯去,我自然有把握。”
陶逸之笑道:“要我去也不难,不过,我要问你一件事,你要照实说。”
姚青缃道:“知无不言。”
陶逸之眼里却露了丝狡黠之意,捉了他肩头,笑道:“你是如何知道我背上有这条……龙的?难不成你一直在偷看我洗澡?”
姚青缃顿时脸红到了耳根,道:“谁偷看你洗澡了!”
陶逸之笑道:“那便是偷看我平日里更衣了。再不,我睡的时候,你便在窗外?”
姚青缃藏在他怀里不肯露出脸来,他的脸贴在陶逸之赤着的胸膛上,只觉灼热难当。陶逸之更是心猿意马,笑道:“你不说,我就不去。”
姚青缃的声音细若蚊鸣,陶逸之不支了耳朵去听,还真听不清楚。“你……你当那夜,我……我来跟你……是为了此事?”
陶逸之一呆,道:“难道不是?”
话未落音,劈面就挨了一个巴掌。虽然打得不重,脸上却也火辣辣的。陶逸之摸着脸发呆,姚青缃怒道:“看你这人平日还知情知趣的,竟这般不解风情!”
陶逸之被打得莫名其妙,见姚青缃从自己怀里挣了出来,气得双颊如火,半敞的领口露出一片白皙肌肤,煞是诱人。便赔笑道:“是我的不是,没领会到你姚公子的一番情意,是我不是,你尽管打好了。”
姚青缃眼睛对着他一转,当真是双目如水,一片的水色风光,转得陶逸之的心又痒起来。口上也没闲着,啧啧赞道:“真不愧是桃花化的。”
姚青缃白了他一眼,道:“好像平日里说跟桃花有关的,都不是好话罢?”
陶逸之打蛇随棍上,忙笑道:“别人说的不是好话,我说的,一定就是好话!”
姚青缃道:“其实也没甚错处。桃花本是争春之物,春暖花开,思春之心一起……”红了脸低了头,却又瞟了陶逸之一眼,细声道,“看到你,却实不是为了别的……”
陶逸之笑道:“青缃,你可真是说得我心花怒放了。好好好,你说到哪就到哪,哪怕赔上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姚青缃道:“也不是那般简单的。”
陶逸之道:“还待怎的?”
姚青缃笑道:“那些魍魉也知我出山的目的,派了下属前来拦阻我们。我们要平平安安地回去,还真是不容易哪。”
陶逸之挑眉道:“为何自己不来?”
姚青缃道:“我还不值得他如此小题大作。”
陶逸之又问道:“来的又是何方神圣?”
姚青缃笑道:“你不是已经见着几个了?”
陶逸之道:“一个朱非,一个苏蜀?”
姚青缃道:“你说那苏蜀肖鼠,我还说你是鼠目寸光呢。”
陶逸之被他奚落得讪讪地,道:“赐教赐教。”
姚青缃吃吃一笑,侧头想了片刻,道:“你已经遇上六个了。”
陶逸之一惊,伸了手掰指头,数道:“苏蜀,朱非……那位侯掌柜?难道,那个半夜在路上碰见的老人也是?还有谁……?”
姚青缃见他苦思的模样,只是吃吃而笑。陶逸之想了半日不得要领,姚青缃方笑道:“你难道忘了当日是谁把我给送到你手上的?”
陶逸之啊了一声,呼了一声道:“难道……难道是那个老婆婆?”
姚青缃笑道:“那可不是个老婆婆,是个大美人儿,只是扮成了那副模样而已。试想若是一个绝色美人来向你卖花,你还会留意那花?”
陶逸之脸也不红,道:“那自然只会留意人,不会留意花了。”却又奇道,“她既然是来阻你之人,为何还会听你的话?”
姚青缃道:“跟我相比,这些还是些道行不够的小妖精。他们的主子也未免太小瞧我了。若不想自己送命,不帮我还能怎的?”
陶逸之问道:“还有一人,便是那跟你生得一个模子之人?”
姚青缃道:“魍魉这种妖物,本来便能随意幻化。他们引你到桃源居,倒也并不为别的。他们知道我跟你在一处,但也单单是以为我是起了思春之心而已——他们只是好吃罢了,那胖子朱非,便是他们的掌厨。”
陶逸之一脸古怪的表情,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他们想要吃我?”
姚青缃道:“正是。”
陶逸之失笑,道:“世上人千千万万,何必定要吃我?”
姚青缃道:“这我也不明白,他们挑猎物自有其法则。说不定,你的肉挺香?或者,你的血挺甜?再不,你的骨头嚼起来特别脆?”
陶逸之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便搂他在手臂里,笑道:“是啊,你要不要来尝尝?”却见姚青缃头发早已散开,微卷地落在肩上,便伸手去拿他落在枕间的簪子,笑道,“我替你绾上。”一面又拿起姚青缃的外衣,想替他披上。
姚青缃嗯了一声,却良久不见他动手,懒懒地道:“怎么了?”
陶逸之道:“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陶逸之道:“那日,我带了你的一方衣角,去到镇上的天云绣坊。那里的掌柜,告诉了我一桩事。”
姚青缃道:“衣角?我的衣服没破,不信你自己看去。”
陶逸之从怀里摸出那方青色的衣袂,道:“这不是你的?你那晚上没去桃园?”
姚青缃道:“桃园?哪个桃园?”
陶逸之道:“王家桃园。”
姚青缃道:“没有,我除了那夜去见你之外,便没去过别的地方。”
陶逸之噢了一声,道:“那倒奇了。”心里想着,手上也不自觉用了几分力,只听一声轻响,低头一看,那支簪子竟然被他折断了。
姚青缃也自他怀中跳了起来,瞪着他道:“你把我的簪子弄断了。”
陶逸之手里拿着那断成两半的发簪,也觉不好意思,讪讪地道,“不过是根木头簪子,我再给你买一支便是。”
姚青缃眼睛瞪得更大,道:“谁说是根普通的木头簪子了?你拿着全天下的银子使去,也休想买得到。”从他手中把那簪子夺过来,扁了嘴又是不快又是生气。
陶逸之赔笑道:“这簪子有何来历?”
姚青缃道:“这是桃木的……”
一言未毕,陶逸之便大笑起来,道:“桃木?这满山遍野不都是桃树?要多少有多少,下山找个手巧的匠人替你重雕一支便是。这也值得恼?”
姚青缃更是着了恼,涨红了脸道:“你不知道就不要胡说!桃木是桃木,这不是普通的桃木!”
陶逸之只得闭了嘴,姚青缃横了他一眼,道:“你可知上古传说,夸父追日,毙于道上?”
陶逸之不提防他一扯便扯到了千里之外,忙道:“自然知道。”
姚青缃悠悠地道:“那你讲给我听听。”
“大荒之中,有山名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大泽,未至。道渴望而死……”陶逸之越念越慢,念到最后一句时,已是满脸苦笑,“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桃林,桃林弥广数千里焉……”
一抬头,见姚青缃一脸得色地对着自己看,苦笑道:“原来是昔年夸父所化出的神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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