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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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要讲述的第一个故事,是从一封信开始的。
信是用普通的白纸写成,而写信之人显然心情急躁的很,整篇内容,都是草书。不过遣词却很古雅,信的内容如下:
李斯卫兄:
闻君继卫君衣钵,于山海精怪之事颇有独见。某现有一物,甚为怪异,究之多时,奈何独力难解。乞即往兄处共参之,盼兄助我。万望勿辞,某不日既至。
张X
落款处的字迹更是极草,我反复端详了半天,只认出写信之人姓张。至于张之后的那个字,像个不慎滴落的墨点倒多过像字,简直就是鬼画符一样,根本让人无从认起。
我皱着眉头看完这封信,沉思起来。
现在是互联网时代,如果有什么急事,那怕天涯海角,也不过是一个电话转瞬既至。就连师父也早就用ail了,居然还有人会用书信这么古老的传递方式,实在奇怪的很。偏偏观其字里行间的语气,简直就是急不可待一般。只怕才放下笔,人就已经出发了。
这种情况,说明写信的人所处的环境十分特殊。如果不是现代化通信极其落后,就是某些特殊管制地区。
我把信封拿起来再看,却见信封之上只有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李斯卫亲启”。
其他的既无邮戳,更无地址。这信显然不是通过邮局送来的!
我把信翻来覆去的转了两圈,不得要领,于是朝楼下喊道:“吴叔——吴叔。”
吴叔今年五十多岁,是个老江湖,手上功夫硬实的很。我如果不动用超能力的话,在他手下挨不过五分钟。当年不知什么缘故,吴叔拿着白老大的帖子来投靠师傅。师傅就托他照顾了我一段时间,最后师傅举家移民后,吴叔却主动提出留下来给我当管家。
现今的江湖道日薄西山,凭吴叔的身手,几乎全天下可以横着走。到了任何一个江湖道场都足可以衣食无忧,完全没必要这样屈居人下过日子。
只是,吴叔却始终呆在我这里,整日里帮我打理家事。我劝了几次,惹的吴叔几乎和我翻脸动手。就只好由得他,再多请了一个佣人,交给吴叔指挥。
楼梯噔噔噔响了几声,吴叔探出头来问道:“李小,啥事啊?”
“李小”是师傅喊我用的小名,本来吴叔跟了我后,非得要喊我少爷。我一再坚持之下,双方各退了一步,吴叔答应在家里的时候喊我的小名,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则一定称呼我少爷。
我一扬手中的信问道:“吴叔,这封信是哪里来的?”
“信?什么信?”吴叔疑惑地朝我手中地白纸看了一眼,随即目光落在桌面的信封上,恍然大悟道:“哦,你说这个拜贴啊!”
我奇道:“什么拜贴?”
吴叔拿手一指桌面上的信封,大声说道:“这不就是拜贴吗!你师傅当年是怎么教你的,怎么连拜贴都不认识了?”
我抬手重新把信封拿起来,看了一眼,果然是蓝底白边,比一般的信封狭长少许,正是江湖中人登门拜会之前先要投递的拜贴样式,不由得苦笑道:“吴叔,这些年来我连正经八百的信封都没见过几封,更别说这种只听说过的东西了……这一时之间,根本就想不起来嘛。”
“哈哈,不错。这倒的确不该怪你,就连我也有二十几年没见过这东西了。”吴叔一拍脑门,朗笑了两声,从我手中把拜贴和信笺接了过去,一边看一边说道:“这拜贴是今天早上一名年轻后生送过来的,我刚见着也是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你师傅有什么仇家找上门来了呢。后来一看是给你的,料想也没什么大碍,就给你拿上来了。”
我连忙问道:“那送信的人呢?”
“走了。”吴叔顺口答道:“按照江湖规矩,这拜贴送上来了,总得给主人留个准备的时间才好迎客嘛。”
“迎客?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我苦着脸继续问道:“那你留意送信人长的什么样貌?往什么方向走的?”
“没看。人家光明正大上的帖子,自然不是宵小之辈。再说,就算有什么宵小……”吴叔一挺胸,斜着眼睛瞪我道:“有我在,你还怕他怎地!”
“哎,您老别生气。我当然不是怕他……”我连忙宽慰了吴叔几句,继续说道:“只是这拜贴的内容写得古怪,况且我也不算是江湖中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收到这种东西?”
“这倒也是。”吴叔把拜贴和信笺反复看了两遍,沉吟到:“要说帖子的内容嘛,江湖中人,本来就是三教九流,未必都是做一些刀头添血的买卖。邀人同赏一样东西,原本不足为奇。而且信中提到你师傅,想必是慕名而来,多半还是让你看那些稀奇古怪的物件。至于你算不算江湖中人……嘿嘿。”
我听吴叔分析的头头是道,正在暗自点头,忽然见他最后冷笑两声,住口不语,忍不住追问道:“吴叔,您老继续说啊。我和江湖中人有什么关系?”
吴叔又嘿嘿笑了两声,开口说道:“你师傅的岳父白老爷子,当年是江湖七帮十八会的总标靶子,按照现在的话说几乎就等于武林盟主;你师娘自小就随着父亲闯荡江湖,算不算江湖人自不必说;至于你师傅,师从扬州疯丐,后来虽然杂七杂八的人都认识一些,最起码也算大半个江湖人……你从小跟着你师傅与师娘长大。自己说,你是不是江湖中人?”
吴叔转身下楼去了,我楞楞地盘算了半晌,仰天长叹:“唉,不知不觉就成了根正苗红的小江湖。”
既然知道了信的由来,我索性也不再想,呆在家里等投贴之人上门。
事实上整日里拿东西来请我看的人,决不算少。
自从我继承了师傅的衣钵后,经常会有一些乱码七糟的人,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例如七十年前的裹脚布、海底挖出的火山岩等等,登门来探访我。多数找上门来的家伙,莫不以为自己发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秘密,最后在查明真相后无不黯然而去。更有甚者,干脆高举着路边捡来的小石头,大呼此乃飞碟残骸,妄想到我这里来混吃混喝,结果直接被吴叔扔出了门外。
凡此种种,搞的我不胜其烦,真不知道师傅当年是怎么捱过来的?
当然,来访者中也颇有一些奇人异士,和我一见如故,交成了朋友。其中也不乏有些人,引出一些惊人之事,实在匪夷所思至极,以后我会慢慢写出来。
纵然经历了这么多人事,像是投拜贴登门这样有古风的人物,却是头一次遇见。
以前我和白老太爷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听起他说一些江湖好汉的事迹。江湖儿女快意恩仇、豪气冲天,虽然明明知道这些事情已经与现在的时代脱节,但还是听得我血脉沸腾,恨不得身代其中。
如今这封拜贴可以说是未见其人,就已经先勾起了我的好感。
我不由得也古风一把,先换上了几十年前的唐装,再让吴叔从师傅的藏品中取了一坛师姐留给我的苗疆烧酒,温了起来,放好两只喝酒用的海碗,静待投贴之人登门,打算来个煮酒赏奇珍。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钟左右,正当我忍不住酒香,打算自己先喝上一碗的时候,忽然听到吴叔在楼下怪叫了一声:“咦!你说你就是投拜贴的人?”
我连忙一挺身,从躺椅中站了起来,扬声说道:“吴叔。客人既然已经到了,就快请上来吧。”
吴叔随即没了声音,一阵脚步声缓缓从楼梯间传了上来。
我连忙拂了拂衣襟,前行两步。先是气沉丹田,仰天“哈!哈!哈!”大笑了三声,这叫先声夺人,可以壮声势。而后学着白老爷子教过的样子一拱手,朝来人望去。
多亏吴叔刚才在楼下咦了一声,让我心中有了准备。我暗自打定主意,无论来者长成什么样貌,那怕是鼻子生到了眉毛上头,我也全当没看见就是了。本以为是奇人自有奇相,来人是有什么异样才叫吴叔吃了一惊。
只是一看之下,我也忍不住愣了一愣。

原来是个女人。
而且还是个非常年轻的女人。
最有意思的是——还是一名男装打扮的美貌女人。
女扮男装?
女人想装成男人,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是绝对装不像的。而剩下那一个,倘若不是别人懒得叫破,就是男性荷尔蒙发育的实在异乎常人,多半是想当成女人都得先考虑市容市政肯不肯!
尤其的漂亮的女人,更是绝对不可能换了男装就被人当作男人。
我有一位精通化妆、易容术的朋友曾经下过定论:“美女装男人,呸!什么叫美女?骨子里都透着女人味的女人,才叫美女。整出个带女人味的男人,那还不叫人看破!”
眼下楼梯间登阶而上的女人,也正抬头打量着我。一头齐耳的短发,个子不高,大概只到我的下巴,身材却极其匀称。虽然不着粉妆,但凡是露在外面的肌肤都好像凝脂白玉一般,明显是丽质天生。双目顾盼之间,居然带着一股虎虎的英气,偏偏媚在骨中,混然天成。明明是一套男装,穿在她的身上,竟好像比女装还要自然得体。显然只有长期这样穿着打扮,习惯成自然,才烘托出这样的效果。
我暗暗喝了声彩,好一个现代版的花木兰。
这时我自然也明白了吴叔为何惊咦了一声,换成是我,也绝对想不到眼前的女人居然会用狂草书写出一封拜贴来给我,就好像张飞不应该拿起绣花针来绣牡丹一样。
那女子上了楼梯,在我对面三步远的地方站了下来。见我拱着手,却不说话,对我微微一笑,也拱了拱手道:“李公子,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
我原本准备好的一套说词已经全然无法用上,只好回答道:“姑娘,过奖了。”
虽然说就算傻子也能看出她是女人,不过对方既然穿着男装而来,未必没有其他的用意。所以我第一句话就先点破她是个“姑娘”,接下来的接触当中,自然就少了很多顾忌。
那女子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说道:“小女子自幼穿惯了男装,好在倒也没被认错过性别,却让公子见笑了。李公子如不嫌弃,就叫我君兰吧。”
我心道,果然如此。不知是什么人物,竟培养出这样出色的女性来?如果让她换上女装,再稍加打扮,只怕立刻就是个倾国倾城的尤物!
只是拜贴的落款处分明是个张字,而另一团鬼画符一样的字迹则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君”或者“兰”字联系起来。这女子自称君兰,和拜贴不符,不知道有什么古怪。
正想伸手引她坐下,却见那女子皱了皱琼鼻,忽然眼前一亮,仿佛看见了什么稀世宝贝一样,径自绕过我,朝我身后书桌上抓去。
刚才我独自在客厅久等拜贴主人不至,耐不住酒香,曾经自己先倒出一碗酒来。后来忽闻客至,也忘记了倒回坛内。
此刻转身看去,那碗酒被君兰一伸手拈了起来,只见她闭起眼睛,先把酒端起到嘴边,深深吸了口气,脸上立刻露出陶醉的表情来。随后也不睁眼,就那么侧对着我,一仰头咕嘟咕嘟地把一海碗酒点滴不漏地倒进了肚去。
直到碗面已经和地面垂直了,她这才猛地睁开眼睛,一扬手,朝着我把碗口朝下翻了过来,微笑着做了个干杯的动作。
碗中当然是一滴酒都没有流下。
我和她几乎同时开口喊了一声,她叫道:“好酒!”
我则赞道:“好酒量。”
我们两人相视一笑,气氛立时缓和了好多。
分宾主落座,君兰拎起酒坛,又给自己面前满上一碗,口中叹道:“久闻令师姐卫红绫女侠其人博学多才,当世无人出其右者。而且海量无双、性格豪爽,巾帼不让须眉……”说道这里,看着手中的酒碗满是遗憾地摇了摇头,说道:“这苗疆酿想必是她的藏酒吧?可惜君兰出道晚了几年,居然无缘一见。”
说完也不看我,第二次举起碗来,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又喝了下去。
我在对面暗暗咋舌,需知我这海碗虽然看起来与寻常无异,其实碗肚颇大,且碗壁极薄,这一碗下来,就是三斤多,两碗将近七斤——这女子莫不是个酒鬼?
而且这海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碗沿极脆且滑,非常不易受力。正常人喝起来,须得双手捧着,才不至于脱手。而这自称君兰的女子,用的却是拿普通小碗时候的拈法——用拇指扣着内壁,食指和中指托起外壁。
若是普通人这样拿碗,不是腕力不足,根本举不起来,就是一不小心,把碗给捏碎了。而这位君兰姑娘仅用三指之力,就把这海碗平平稳稳地托了起来,而且碗沿丝毫不损。这一手下来,不仅需要出色的指力和腕力,还得配合非常精妙的手法与巧劲才做得到。我虽然自问也能像她这样照做,但是是否可以这样举重若轻就没了把握。况且我是个男人,在腕力和指力上天生就胜女子一筹——这样比起来,这位君兰姑娘的手上功夫,却是超过我了。
这时君兰喝光了第二碗酒,六七斤烧刀子下肚,两腮却仅仅有些微红。她“呯”地一声,把碗放在桌上,抬起一双越喝越显得明亮地大眼睛下下地瞄着我。
我只好咳了一声,说道:“若是红绫师姐还在,能见到姑娘这样的人才,想来也是非常高兴的。”
君兰却不接我这个话题,再次举起酒坛往碗里倒去,看着我说道:“李公子既然准备了两个碗,难道却让君兰自己一个人独饮么!还是,等小妹这个客人来给你倒酒?”
我笑了笑,要过酒坛来,给自己面前的海碗中倒满,一边说道:“倒是我这主人怠慢了,一会我先自罚一碗给姑娘赔罪……君兰姑娘的帖子中,提到有一物要让我参详,现在何不拿出来,大家一起观赏下到底有何怪异之处。”
说起来,这两碗酒,都是君兰自己不告而取。
虽然说酒放在桌子上,多数就是主人要与客人同饮。但是我这个主人还没有邀请,双方连话都没有说上几句,她自己就先干了两碗,实在是礼数上有失周全。
我却抢先道歉,其实是在暗示她:你是来找我看东西的,而不是到我这里来喝酒的!
师傅临走之前,一再嘱咐我“江湖险恶”——像她这样漂亮且独树一帜的美女虽然少见,以后却未必见不到。此女明显是个江湖高手,来意不明,又怪异颇多,我自然就谨慎了许多。打定主意先摆正自己的位置,再做进一步打算。
君兰显然是秀外慧中的女人,听出了我话中的意思,脸上居然红了红,也不知是酒气上涌,还是真的感到失了礼数而有些难为情。她低下头来沉思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朝着我微微一笑。
我看着她的笑容,心底立刻涌起一个形容——“眉开眼笑”。
我们从见面至今,君兰其实笑了不少次,但多数是那种礼貌性的笑容,仅仅是牵动嘴角,表示一下友善罢了。
这种笑容,在陌生人彼此认识之初,几乎是用的最多的一个表情,谈不上什么感觉。
而她这次的一笑,却是真正的发自心里,由内而外的笑容。先是一股浓浓的笑意从眼中流露出来,而后双眉微微一挑,就变成了两道弯弯的月芽形。鼻不动、嘴不动,仅仅是眉毛稍微变了一点弧度和眼神中的变化,却让人感觉前面翻天覆地,好像换了个人一样。
我为这突如其来的笑容心神一荡,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自君兰处一闪,朝着我扑面而来。
我身子微微后仰,伸手一抓,把这事物抄在手中。感觉触手生温,张开手掌一看,原来是一个很精致的鼻烟壶。
我朝君兰处看了一眼,做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君兰微微点头,说道:“我要请公子看的东西,就是这个了。”
整个鼻烟壶被摩挲的非常光滑,上面还微微有些水迹。从刚才触手时的温度推断,显然是一直被君兰贴身存放着的。我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却没有闻到任何香气,不由微微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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