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男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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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鼻烟壶拿在手中观察起来,这是一个山水鼻烟壶,上面画着池塘垂柳,池塘边有一个小亭和许多游人。画风十分工整,细腻写实。画上的人物由远及近,最小的只有芝麻大小,凡是近处的全都清晰可见,就连亭边的垂柳,都条条分明,好像能够随风飘摆一般。只是没有任何标记,也看不出是哪个年代的作品。
反复把玩了一会,实在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只好对君兰说道:“本人对于古玩之类的东西只懂得一点皮毛,也就仅仅能认出这东西是个鼻烟壶罢了……却不知其中究竟有什么特异之处,如果只是涉及到一些古董鉴赏之类的东西,我倒有一位朋友,对此颇有一些研究……”
我话才说到一半,君兰的脸上就已经忍不住露出浓浓的失望之色。让我以为这鼻烟壶中必有什么我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可以让人一看之下,就觉得异乎寻常。
只是反复回想,依旧觉得这个鼻烟壶只是极普通的货色,与在古玩市场上一抓一大把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只好坚持着把话说了下去,静待君兰指出这鼻烟壶的奥妙。
没想到我等了良久,对面的君兰却不发一言。只是眼中的失望却渐渐换成了颇有些怪异的鄙夷之色,又慢慢回复了默然,低下头自语道:“都说李斯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强过乃师多矣。原来不过如此……唉……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君兰这几句话,声音虽小,不过在练武之人耳中,却足够一字不落的听了下来。
其实就算听不见,光看她的神色,也猜的出她说的应该是,“李斯卫原来不过如此,连这么个小东西都看不出问题来,实在是浪得虚名。”之类的话。
我淡淡一笑,凝视着君兰吹弹可破的脸蛋,丝毫没有火气地笑道:“家师当年脾气急躁,别人屡用激将法,结果家师虽然明明知道是激他,却依然屡次上当……后来,收了我这个徒弟,为免重蹈覆辙,干脆找了个道士。让我从小跟着学习老庄之道,静心养气……这些年下来,虽然不敢说已经没什么脾气,不过……君兰姑娘拿几十年前应付家师的办法来对付现在的我,恐怕是没什么效果。”
我说话的过程中,屡次停顿,逐渐加重语气。君兰随着我的语气加重渐渐抬起头来,变成与我对视,脸上却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平静的犹如一汪湖水。直到我把话说完,她才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很开心的神色,再次对我嫣然一笑。
这一笑不再是眉目之间的笑意,而是整个五官都有牵动的笑容。一笑之间,真是恍如百花齐放,美丽的不可方物,让我觉得如沐春风。同时心中却是骇然——这女子实在是个狐媚至极的妖物!仅仅是两次笑容,已然让我心中荡漾不已,若是软玉温香入怀,这世上只怕没有几个男人能把持的住。
我收拾心神,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人各有所长,在下一时眼拙,的确看不出这鼻烟壶究竟古怪在哪里。君兰姑娘如果肯说出这鼻烟壶究竟有何特异之处,李某自当竭尽全力帮姑娘参详解惑。”
话音才落,就看见君兰的眼角显出一丝狡狯的神色,一闪即逝。
我心中一动,暗叹道:还是上当了。
且不说这鼻烟壶是否真有什么古怪之处,这个女人自从见面开始,就一直刻意营造一种于自己有利的气氛,几乎步步为营。现在回想,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经过计算才显露出来,其目的应该就是想让我说出刚才那段话来——江湖中人讲究一诺千金,我既然说出要竭尽全力帮助她解决问题,那么不管她通过这个鼻烟壶提出多么匪夷所思的要求,我都很难拒绝。
这一句话就把自己套了进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却连对方究竟要让我做什么都不知道。
果然,君兰立刻“啪”地一拍手,随即端起酒碗来赞道:“好!李公子真豪杰也,小女子佩服……借花献佛,敬你一碗。”
这一碗酒喝下去,就等于把我答应的话坐实了。我心思电转,眨眼间想了七八个办法把事态重新挽回来。却见对面的君兰已经放下空碗来,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唯有苦笑一声:罢了,和一个女子计较已然是不智,而和一名男装女酒鬼计较更是无趣。
不动声色地举起碗来把酒喝下去,我轻轻把碗往桌上一放,只等她开口。
君兰依旧微笑着提起酒坛来,先给我倒上一碗,又给自己面前满上。这才缓缓开口说道:“要说起这鼻烟壶的特异之处,其实古怪颇多。不过其中最特殊的地方,难以言表。恐怕还得劳烦李兄带着此物随我去一趟西伯利亚,才能得见。”
我只觉得牙根立刻有些痒痒起来——我曾经在一次冒险当中伤了神经,身体十分的不耐寒,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这女人却一张口,就要我陪着她到西伯利亚去,难怪刚才要费如许多的心计来设计我。
强人之所难,一向是最为我所不齿的事情。何况这一次居然被强到了自己头上,即使是我百般压抑,还是忍不住摆出了似怒非怒的古怪神色。
君兰笑了笑,刚要继续说话,却被楼下吴叔的一声怪叫打断了——
“胡闹!这一封拜贴,你们还想上去多少人?”
随即风声响起,衣带翻飞的声音和拳脚破空的声音响做一团,竟是有人在楼下和吴叔动起手来。
我闻声一惊,往君兰处看去,心道:这君兰还有同伙在下面等她!难道她第一波算计我如果失败了,还有第二波来强行掳人不成?
恰巧君兰也正朝我望来,四目相对,却见她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和嗔怒之意,稍纵即逝。微微冲我摇了摇头,示意楼下的人和她没有关系。
说来话长,从我听见楼下吴叔的叫声,到和君兰对视结束其实只是几秒钟的事情。我刚要有所动作,这时只听楼下有人怒气冲冲的吼道:
“偷拜贴的小贼,有胆莫走!”
余音未了,一道身影已经旋风般地冲了上来,“呯”地一声,稳稳落在楼梯口处。
我抬眼一看,忍不住心中大奇。却见来人二十多岁年纪,十分魁梧。长相浓眉大眼,眉宇之间居然让我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只是一时却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这人一身彪悍之气,仅只是立在楼梯口,便自有一股稳如泰山的气势。只是他上身的半边袖子已经碎成一缕一缕的,显然是从吴叔手中冲上楼来时,也没讨着好,不得不留下了半边衣袖。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仅用一副衣袖的代价就脱出吴叔的拳脚,放眼武林,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了。
最奇怪的却是这少年的打扮,他头上盘着发鬓,用一根细长的竹签子插了起来。身上穿着的却是一件大褂……准确的说,就是道士穿的道袍。再加上脚上的一双布鞋,俨然是一个道士打扮。
拜贴、男装女酒鬼、鼻烟壶、年轻道士,这四样事物如果同时出现在古代的什么奇侠传记里,必然会非常有趣。足以让很多小说家灵光一闪,写出一篇精彩纷呈的游侠文章来。
可是现在出现在我家里,就有些不伦不类,即便要我对人去说,都难免有云山雾罩的感觉。
三人面面相窥,我和君兰观察年轻道士的时候,他也正瞪着虎虎生威的大眼睛打量我们。他先在屋子里巡视了一下,看见我桌子上的拜贴,脸上立刻现出恼怒的神色。而后淡淡扫了一眼君兰,刚要转头来看我,忽有所感,又扭回头来再看了君兰一眼,这才收回目光,决不留恋地向我看来。我和他双目一对,只见他双眼清澈有神,目光虽利但刚正不阿,心里顿时生出几分好感。
这年轻道士看了我几眼,脸上露出狐疑之色,复又扭过头去打量君兰,狐疑之色更甚。就这样来来回回地在我和君兰之间打量了几圈,忽然提声喝问道:
“你们二人,谁是那李斯卫?”
这时只听吴叔的声音自道士身后阴森森地传来,“小道士,你自称拜贴是你投的。怎么连我家少爷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那道士听了吴叔的话,却是眼前一亮。大喝一声,“偷帖贼,看掌!”抬手就往君兰身上劈去。他和君兰之间本来还有四五米的距离,可一抬手间,就已经劈到了君兰身前,直奔君兰的肩膀落下。
我一惊,连忙扬声叫道:“且慢!”
却见君兰坐在椅中不慌不忙地微一侧身,已然让过了这一掌。年轻道士一掌劈空,毫不迟疑地改劈为销,掌风笼罩住君兰周围的空间,直奔君兰的脖子抹去。
这时我已经跳起阻止,只是我和二人之间隔了一张桌子,鞭长莫及。如果不从桌子侧面绕过去,就只能跳过桌子上面。而君兰尤自坐在椅子上,整个上半身的空间都被道士的掌风所控。
我自问如果和君兰换位相处,就只有举掌硬接一途了。心中不由微怒:这年轻道士不问青红皂白,当着主人面前对一名女子出手如此狠辣,实在有些过分。
救援不及,我只好侧身从桌子旁边向二人抢去。却听吴叔猛然大喝了一声:“好!”
我定睛一看,只见年轻道士保持着横掌平销的姿势,在他手掌划过的地方却空无一物。君兰,凭空消失了。
吴叔适时地喝道:“这女娃,好俊的一手铁板桥。”
原来由于桌角挡住了我的视线,却没看见君兰正连人带椅向后仰成了近乎九十度的直角,恰好避过了道士的一掌横销。
这一手柔功,恰好正是女孩子的专长,所以我刚才根本就没想到可以用铁板桥来让过这一掌。当然,就算我想到了,也绝对做不到君兰这样连人带椅地仰下去。要我来使这一招,只怕不等仰到一半,椅子就先碎了。
君兰这一让,固然极难,同时也让的极险。因为此刻她身悬半空,如果年轻道士再追劈一掌,绝对避无可避,连可供借力的地方都没有。一掌落下,她只怕立刻就要吃个大亏,甚至可能身负重伤。
除非她早就算到年轻道士两掌无功,决不可能追劈第三掌。或者是认定接下来的事情,我必然可以赶到解决,这才如此作为。
事实上,年轻道士掌势去尽,果然停了下来,没有接着出手的意思。而我业已经到了近前,自然不会容许他继续下去。
君兰这一让,可谓算的极准。胆大心细,同时也自信到了极点。
我们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分别站在君兰两侧,同时低头朝她看去。却见她脸色微红,整个上半身呈一条优美的曲线,左手轻轻把着椅子,右手中竟然还平端着大半碗酒,朝我们微微一笑,说道:“可惜洒了不少。”
话毕也不起身,就这样当着我们的面前把酒碗凑到嘴边,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白玉一般的颈部和微微起伏的胸脯晃的人眼前发花,口干舌燥。
我连忙移开目光,却见年轻道士更是不堪,已经把眼睛闭了起来,不由有些好笑。
第四碗酒下肚,君兰的脸上终于有了酒意,两朵晕红悄悄爬上了脸颊,再加上俯视的角度,好像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嫩红来,真是美不胜收。她晃了下头,腻声说道:“两位帅哥……谁来把我拉起来啊?”
我和年轻道士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两步,这才发现对方也和自己做了一样的动作,不由相视一笑。道士做了个手势,示意让我来拉起君兰。我只好先接过君兰喝空的海碗,然后拉着她柔若无骨的手,运力将她和椅子一同正了起来。
经过这一闹,年轻道士自然无法继续动手,先对我稽首为礼。然后上前两步,对着君兰问道:“这位姑娘,请问你偷走我的拜贴冒名顶替,究竟是何居心?”
君兰似乎有些气恼,一股久居上位才会养成的压迫感绽放开来,不怒自威。眯着眼睛淡淡地说道:“你这小道士胡言乱语,可笑之极……你说我偷走你的拜贴,可有证据?”
年轻道士伸手一指我放在桌上尤未收起的蓝色拜贴,大声说道:“我的拜贴被你拿来至此,难道不是证据!”
君兰眼皮一翻,反问道:“哦,你说这拜贴是你的,我却说是我的。你怎么说?”
年轻道士笑道:“本人张玄天,那拜贴上面写着本人的名字。是不是我的,一看便知!”说着,一伸手把桌上的拜贴抽了过来,扫了一眼,惊道:“咦!怎么会这样?”
事实上那拜贴的署名之处乱的一塌糊涂,我早就怀疑最后那个鬼画符一般的文字乃是有人特意涂改而成。现在听到张玄天的言语,已经信了七成。只是不明白,这君兰为什么要冒他人之名来拜访我。而她既然偷走了拜贴,为什么不索性把张玄天的名字全部划掉,或者干脆把其中的内贴毁尸灭迹,重写一封。
这时张玄天也想通了其中关键,怒道:“你这女人,居然故意把我的名字涂的乱七八糟,好让人看不清楚!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了吗?”
君兰叹了一口气,收敛气息,悠悠说道:“你这道士胡搅蛮缠,先不说我要你这拜贴何用?就算这拜贴是你的,你又是那只眼睛看见本小姐拿你的拜贴了?难道就不是你失落了拜贴,被我在大道之上捡来的吗?凭什么说是我偷的?”
张玄天被君兰一阵抢白,呛的几乎说不出话来,怒道:“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偷我的拜贴?你要见李斯卫,大可以光明正大的登门拜访,何必这样偷偷摸摸的冒名顶替,其中必然有什么阴谋!”
这一席话听得我在旁边差一点拍掌叫好,这张玄天看起来虽然鲁莽,但是心智绝对不弱。把问题从有没有偷帖,直接跨越到为什么偷帖。不回答君兰所提的证据之说,直接指出君兰冒名顶替的事实——这招转换概念、避重就轻,反而比一口咬定君兰就是窃帖之人更让人难以招架。
却见君兰伸出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拍着脑门,好像酒力上涌,根本没听见张玄天的问话一样。忽然扭过头来唤我道:“李公子!”
我被唤的一愣,应声道:“君兰姑娘。”
君兰轻声细语地问道:“李公子且说句公道话,君兰自从见了公子至今,可有什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不够光明正大的地方么?”
“这个……”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好。若说不够光明正大,仅从她一见面就算计我去到西伯利亚一事,已经足够。只是此事一来与窃帖之案无关;二来我一再小心提防,最后还是被她圈进其中,只能说是计不如人,没有必要再说出来给自己丢人。
而除此之外,在其他的事情上,这位君兰小姐可以说是落落大方兼赏心悦目之极,实在找不出什么地方可以和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八个字挂上勾的。我咬了咬牙,断然说道:“没有。”
我看见君兰眸中闪过一丝早知如此的得意神色,不等她开口,径自飞快地说道:“不过嘛……”
两人齐声问道:“不过什么?”
我指了指张玄天手中的拜贴,朗声说道:“不过这拜贴主人的名字虽被划去了,姓氏却是姓张。我想这拜贴理应不是出自姑娘之手……君兰姑娘拿着别人的拜贴来拜访我,就未免有失厚道了。只不过这拜贴是我在见到姑娘之前见到的,却不是君兰姑娘见到我之后才交给我的——所以说,我和姑娘见面至今的时间里,的确是清清白白、光明正大,没有一点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事情。”
我这一番话说的二人脸色数变,尤其是君兰,从失望到恼怒,显然是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只是恼怒之中,偏偏又掺杂着几分喜欢、兴奋的神情,让人不明所以。
我把话说完,静静望着君兰,看她如何反应。
君兰侧着头想了想,咬着嘴唇朝我问道:“我若说,我也是姓张呢?”
我哈哈一笑,说道:“这有何难?拜贴的原件在此,只要姑娘能按照原来的意思默写一份,笔迹与原件无异的话,我就给姑娘斟茶认错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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