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本晁卿辞帝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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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天下 正文 第一章 日本晁卿辞帝都(中)
逸海上人道:“大内君,你是幕内第一海士,这艘船又是你的。老实说吧,你若是不肯同来,我们谁都进不去。”
大内良臣并非普通人,他出身周防国,乃是家督大内氏的子孙,号称幕内第一舵手。靠着驾船之技精良高明,近年来主掌“勘合贸易”。每逢博德港商船出海,必由其出面领军,足见幕府对他倚重之深。然则他名为武士,实为商人,梦海宝藏再丰厚、再迷人,也不值得以性命交换。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大内君,你忘了令伯祖‘义弘公’么?”
大内良臣全身剧震,顿时之间,看到了宝藏以外的物事。
周防大内氏的家督,便是三十年前切腹自杀的“大内义弘”,他生前在世之时,便以进入梦海为职志,心念于此,大内良臣霍地咬牙,道:“好!为了义弘公,我愿意进去!”众家臣闻言大惊,正要来劝,却给逸海上人拦住了,说道:“保卫主公,是你们的职责,别做个胆怯的人。”大内家众给他一说,顿时羞愧无地,忙拜伏在地,喊道:“上人恕罪,我等知错了。”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欠身道:“同舟共济,不必行此大礼。”日本人最重尊卑贵贱之分,那逸海上人却反其道而行,以“学问僧”的身份向下人们叙礼,大批武士诚惶诚恐,伏地再拜,恭敬之色都发于至诚。
大内良臣沿船走了一遭,眼见河野家的战船仍旧紧靠左舷,并排停泊,后方却紧靠着十来艘小船,想来“阎将军”正是依此登船,暗施突击辣手。他心下暗暗忌惮,自知这批同伴都是牛鬼蛇神,当即咳了一声,道:“洋雄君,阿一兄,请你们命人把座船驶离,我要起锚了。”
都说术业有专攻,河野洋雄剑法精湛,号称“生试七胴”,那“阎将军”更是忍法刺客,神出鬼没,可这些人一旦来到大海之上,却都得听大内良臣的。毕竟他是“幕内第一海士”,放眼东瀛,无人能与之并肩。果然号令一下,两大武首也不敢怠慢,便各自命人将座船驶离,停于外海等候。
大内良臣提起了海螺,呜呜吹鸣,一时间,全船上下都动了起来,只听甲板上脚步来回,十来名武士绞动铁链,将大铁锚从海底拉起。前方四艘小舟听得号令,便又再次提桨划水,朝梦海深处驶入。
四下一片死寂,大船闯入古代航道,潮湿水雾立时弥漫而来,甲板给水烟彻底淹没,竟是伸手不见五指,人人都感呼吸不畅,浑身湿嗒嗒的。大内良臣明白情势凶险异常,便亲自掌舵,一边观看海图,一边顾盼情势,就怕海底藏着暗礁海岩,如果撞破船身,不免让众人葬身鱼腹。
船首点起了大火盆,盼能照亮远方海面,然而雾气过浓,反射折光,却让船头处多了一个七彩光晕,如梦如幻。此时此刻,除了船首处的一点光亮,四下尽是无边黑暗,除了海潮静静拍打船舷,竟是什么也听不着、看不见。河野洋雄嘿嘿冷笑:“马鹿野郎,不愧是什么梦海,雾气比想象还浓。”
逸海上人轻声道:“这算是好的了。比起上次见到的时候,雾气已淡了许多。”
眼前水雾浓厚,实为生平所仅见,谁知这还算是雾气淡的时候?众人茫然道:“上人,您……您以前进来过这儿么?”逸海上人摇头道:“闯进梦海,这还是生平头一次,不过每年到了七月时节,老衲便会前来外海一带,探查梦海里的动静。”河野洋雄皱眉道:“七月时节?为何是七月?”
逸海上人道:“七月初一鬼门开,每逢孟兰盆节前后,‘梦海’的雾气便会消褪许多。”
大内良臣算了算日子,看今日乃是六月中,已近七月初一,当即道:“原来还有这层道理。看来琉球渔民称此地为‘目莲鬼海’,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吧?”逸海上人叹道:“没错,七月初一,地府开门,目莲若想闯入地狱救母,也只有这几天方便了。”
七月初一鬼门开,恰是佛家的“孟兰盆节”,又称“鬼节”,根据佛家说法,地狱之门将于今日打开,释放孤魂野鬼出来。
在场都是满手血腥之辈,不说河野洋雄生试七胴,残酷好杀,便看那个“阎将军”,为了效力大名,杀了多少无辜之人?诸人想起地狱因果报应之说,不由隐隐感到畏惧。
良久,听得一名武士低声道:“上人,我们……我们是第一批进入梦海的人么?”
逸海上人笑了笑,道:“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有人来过此地了。”众人微微一惊,道:“数百年前?那……那是谁?”逸海上人尚未回话,却听那“阿一”冷冷地道:“绘制这海图的人。”众人心下醒悟,方才想起那张梦海图,宝图早在世间,这梦海当然已有捷足先登之人。河野洋雄沉吟道:“上人,这梦海宝图究竟是怎么来的?你知道么?”
逸海上人道:“此图第一次现世,是在‘大唐招提寺’之中。相传是一名小沙弥发觉的。此后便交给了政子夫人。”
这位“政子夫人”倒是大名鼎鼎,乃是镰仓幕府第一代大将军源赖朝的妻子,出家后号称“尼将军”,在东瀛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这“唐招提寺”有何来历,反而让人心存迷惑。众人喃喃地道:“招提寺……那……那是……”那“阿一”冷冷接口:“鉴真和尚。”
众人恍然大悟,方才想起那位修建“大唐招提寺”的高僧、来自中原的“鉴真和尚”。河野洋雄颔首道:“这么说来,这梦海图便是鉴真和尚绘制的?对么?”
逸海上人咳了一声,那“阎将军”则是冷冷嗤了一声,满是讥嘲之意。河野洋雄有些恼火了,霎时手按剑柄,森然道:“怎么?我说错了什么?”逸海上人咳道:“施主忘了么?鉴真和尚是个瞎子。”河野洋雄啊了一声,却也想了起来,依史籍所载,鉴真和尚于平安时期渡海东来,抵达东瀛时年近古稀,早已双目失明,想他瞽目之人,写字尚嫌勉强,却又如何绘制海图?
河野洋雄自知丢人现眼,一时咬牙切齿,良久,终于转过头去,道:“罢了。”把手一送,太刀回鞘,正要说几句话遮掩,甲板上竟有人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众人急忙转头,猛见阎将军仰头大笑,声传大海,全不给人家一点面子。武士之道,首重荣辱,往往一言之差,便招三世之祸,果然河野洋雄恼羞成怒,只见他深深吐纳几口,调匀了气息,方才大步而出,静静地道:“你笑什么?”
阎将军仍在发笑,不过这回并非狂笑,而是冷笑。大内良臣等人在旁观看,心里都是暗叫不妙。河野洋雄也不多问了,既然对方视己如犬,那也不必客气。当即道:“忍者,拔出你的剑。”
河野洋雄邀斗了,先前他给这人打个出其不意,早想讨回公,这时索性一股脑发泄出来。那阎将军却也傲慢之至,只管双手抱胸,后背向敌,浑不把对方放在眼里。河野洋雄怒不可遏,厉声道:“转过身来!”
正要拔刀生斩,却听逸海上人咳了一声,道:“施主,他早就转身了。”
河野洋雄微起愕然,只见那“阿一”头罩黑套,目向前方,可后脑勺处却精光闪烁,隐隐透出一双斜斜的长眼。河野洋雄脸色剧变,赶忙向旁一扑,着地滚了开来。
全场惊骇不已,看这阎将军状似傲慢背敌,实则早已暗暗转身,若非河野洋雄也是百战之身,见机极快,否则对方杀招一出,恐怕是在劫难逃。
忍法乃是暗杀之术,个中诡谲可怖之处,外人实难想象其万一,看这河野洋雄贸然邀斗,难免自讨没趣。
此时众人同在梦海,本该同舟共济,奈何船上或是凶徒,或是刺客,早晚会血流成河。大内良臣有心解围,忙道:“上人,我心中有一事不解,可否请教?”逸海上人道:“施主有话请说。”大内良臣咳道:“上人,这鉴真和尚既是瞎子,想来这梦海图也非他所能绘制,却不知此图怎会在唐招提寺出土?”逸海上人道:“他是受故人之托。”
大内良臣愕然道:“故人?”逸海上人朗声吟道:“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逸海上人无所不能,非但精通汉律,读起诗来更是抑扬顿挫,甚是悦耳。余人学问有限,不解汉学,难免听得一头雾水。大内良臣沉吟道:“这‘晁卿’是谁?便是您口中的故人吗?”
逸海上人道:“没错。根据史载,他便是第一位成功闯入梦海的人。”众人微微一惊,看面前的海域是“鬼海”、是“谜海”,可说是天下第一惊险海域。孰料竟有人能来去自如?大内良臣深深吸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张海图便是此人绘制的?”
逸海上人摇头道:“不是。”大内良臣愕然道:“为何不是?”逸海上人道:“那张海图所载文字并非楷书,而是小篆。”
大内良臣暗暗颔首,自知楷书是近世之物,小篆却是远古书体,想来还早于鉴真之时。他凝思半晌,又道:“这梦海图究竟是怎么来的?上人知晓么?”
逸海上人摇头道:“这海图的来历并无史料可考,便与梦海一般,同是不解之谜。老衲近年反复搜寻史料,也仅知这张宝图是‘晁卿’所寻出,其后转托鉴真,方才带回日本。”听得一声冷笑,众人转过头去,却又是河野洋雄。听他道:“听你说的天花乱坠,若是真有其事,这‘晁卿’该当大大有名才是吧,为何我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逸海上人道:“唐人称‘卿’﹐是对士人的敬称。这位晁卿本名叫做‘晁衡’,曾在长安住了几十年,可说名重一时。”众武士听“晁衡”二字颇为耳生,茫然便问:“这位也是唐人吗?”逸海上人道:“不是,‘晁衡’是日本人。他十六岁时离乡,来到长安,直到五十多岁才辞官返国。你们方才听到的那首诗,便是唐国大诗人李白写来纪念他的。”
李白又称“李太白”,号称诗仙,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不知他何时与东瀛人士结交的?众武士满心茫然,喃喃忖念之中,忽听逸海上人吟道:“衔命将辞国,非才忝侍臣……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
众武士醒悟过来,大声道:“对了!晁衡就是遣唐使‘阿倍仲麻吕’,对不对?”
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就是‘阿倍仲麻吕’。他便是第一位闯进梦海的英雄。”
在场上下恍然大悟,方知这位“晁衡”来历如何,原来他就是元正女皇时代的遣唐使“阿倍仲麻吕”,此人交游广阔,曾与大诗人李白、王维等人唱和,那句“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正是他返国前赠给王维的名句。
众武士过去也曾听说遣唐使“晁衡”的事迹,只知此人聪明博学,曾经高中长安进士,成了大唐皇帝身边的侍从官,却没想此人居然到过梦海,尚且托人带了一张海图回来。一人低声来问:“上人,当年晁衡为何进入梦海?他可是奉了谁的命么?”
逸海上人道:“当然。他九死一生,闯入梦海,并非是自己的意思,而是奉了朝廷之命。”听得此言,满船上下全都转过头来了,齐声凛道:“朝廷?”
“朝廷”二字,大有深意,在日本人口中,专指天皇一系之公卿世官,又称“公家”。至于幕府大将军,则称为“武家”,以别于京都王室。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道:“朝廷……朝廷也曾来‘梦海’寻宝么?”
逸海上人叹道:“当然了。据我所悉,自圣德太子受刺身死后,历代天皇法皇、东宫太子,莫不竭尽所能,代代都遣使进入梦海,盼能找回那样失落的宝物,直到元正女皇这一代,晁衡方才成功闯入梦海。”听得历代前仆后继,尽皆进入梦海,众人不禁愕然道:“他们……他们到底要找什么?”
逸海上人正要回答,猛听“砰”地大响,听得一人大声道:“主公!主公!您快过来看!”
大内良臣大吃一惊,急忙喝令下锚,随即寻声疾奔,其余逸海上人、阎将军、河野洋雄,并同上下数十名武士,人人都来到了左舷,定睛一看,不约而同“啊”地一声,向后退了开来。
层层浓雾中,左舷旁伸来了一只腐朽桅杆,那海里竟然有艘沉船,却与船身相撞了。
眼看桅杆摇摇欲坠,一名武士大着胆子,轻轻朝桅杆推去,嘎嘎低响中,只见那桅杆缓缓倾斜,猛然间海面水花四溅,轰声大作,那桅杆已然断成两截,一段摔入了海里,一段却坠到了甲板上。
众武士相顾骇然,慢慢围拢过来,只见那段桅杆长约五尺,圆径甚粗,却已腐朽破烂。众人低声来问:“主公,这是哪里的沉船,您看得出来么?”
大内良臣是幕内第一舵手,海洋之事无出其掌握,自没什么事难得倒他。他拾起了桅杆,反复察看,道:“这是蒙古人的船。”听得此言,众人尽感惊疑:“蒙古人的船?你没看错吗?”
“大内君没说错。”河野洋雄也蹲了过来,他指着桅杆上的铆钉,道,“我曾在‘鹰岛’见过蒙古的沉船,只有忽必烈大帝建造的船只,才会用这样形状的铆钉。”
众人全呆了,没人料到忽必烈的船队也曾来过“梦海”,甚至沉没在此,一片寂静间,只听一名武士颤声道:“看……好多船……好多船……”
全场尽皆回首,凝眸遥视远方,只见浓雾中黑影重重,一根又一根桅杆突出于海面,或直立、或倾坍、或断折,船底不绝传来低微碰撞声,海流送来了无数浮木,众武士惊惶打捞,但见“蒙古军舰”、“天龙寺船”、“勘合贸易船”……遗骸捞不胜捞、其数之多,遍数不尽。
这不是梦海,而是鬼海,历代海船尽数葬身于此,无一例外。河野洋雄看得头皮发麻,颤声道:“上人……到底……到底他们要找什么?”逸海上人默然,一旁阎将军接口道:“他们在找梦岛。”众人错愕不已:“梦岛?岛上有什么?”
阎将军没有说话了,他也许不想说,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梦岛”有什么。
众武士面面相觑,此时此刻,人人都觉得事有蹊跷,可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万籁俱寂中,只听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您……您方才说晁衡曾经成功闯入梦海,那……那后来呢?他回到日本了么?”逸海上人叹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内良臣低声道:“那个晁衡真的回到日本了吗?怎么我从没听说他回国以后的事迹?”
听得此言,众人不觉都“咦”了一声。看这“晁衡”是唐国进士,名气极响,若是返回日本定居了,必然与吉备真备、空海和尚并驾齐驱。可众人过去只听说晁衡在中土如何风光、如何得意,至于他返回日本后官居何职,是否受到天皇重用,却从未听人提及。
河野洋雄喃喃地道:“是啊……这……这梦海宝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别人带回日本?难道他自己都不想邀功吗?”这话问到了要紧处,众人心下都是一凛,看这张“梦海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鉴真和尚带回?一片寂静中,人人心里都想到了一件事:晁衡也许没有回来。
众人越想越怕,只觉此事疑点重重。良久,只听逸海上人叹了一声,道:“好吧,你们既然问了,我也不好隐瞒。晁衡五十六岁那年确实离开了中土,不过他并未回到日本。”众人惊道:“为什么?他不是辞官返乡了吗?为何没回来?”
逸海上人默然半晌,道:“他遇上了一场……”他顿了顿,叹道,“海难。”全场大骇道:“海难?”逸海上人轻声道:“是。晁衡五十六岁那年再次闯入‘梦海’,之后就发生了一场大海难。消息传回长安,李白听说故人死于大海,心里悲痛,便写了一首诗凭吊他。”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众人脸色急变,方知这首唐诗何以满布感伤,又是什么“明月不归沉碧海”,又是什么“白云愁色满苍梧”,如此愁云惨雾,果然是拿来凭吊死人的。
大海死寂,宛如坟场,忽听河野洋雄厉声呐喊:“八嘎!”喊声远远送了出去,有如负伤野兽临死哀鸣,他揪住大内良臣的衣襟,吼叫道:“良臣!你那张海图究竟怎么来的?真是你祖父传下来的吗?”大内良臣使劲挣扎,却比不上他的力大,只能喘道:“一半算是……”
河野洋雄怒道:“胡说!什么叫一半算是?”大内良臣喘道:“这……这张图是我祖父的东西,可三十年前,‘应永之乱’时,却给幕府夺走了……”河野洋雄嘿嘿笑道:“谁晓得一个月前,幕府却遣使过来,把这张图交还给你了,是么?”大内良臣喃喃地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河野洋雄松开了手,叹道:“傻瓜,我的图……也是这样送来的啊……”
大内良臣张大了嘴,骤然之间,人人也都发觉了一件事,原来满场豪杰云集在此,背后都有同一个理由,那便是隐身室町的“幕府大将军”。
幕府大将军向来城府深沉,如今多方示好,把众高手一一引到梦海,却是什么样的用心?全场彷徨不安,却听那“阎将军”笑了笑,道:“一个月前,我听说大内氏找上了河野氏,两家打算联手闯进梦海,我得知之后,坐立难安,便连夜率众出山,追到了海上……”他顿了顿,轻轻笑道,“逸海上人,这消息是你放出来的吧?”说话间,雾气中便现出了大批忍众,个个身影蒙眬,手中却精光霍霍,已然亮出了“掌中剑”。

眼见逸海上人迟不答话,河野洋雄手按刀柄,霍地将手一抽,但听刷刷连声,河野家众尽数拔刀,已将逸海上人团团包围。那“阎将军”笑了一笑,径自缓步上前,轻声道:“逸海,多年交情,你就不必瞒我了,说吧……你是‘金阁寺’的人,是么?”
这“金阁寺”并非寻常佛院,而是前东瀛霸主“源道义”退隐出家之地。此人本姓“足利”,号曰“义满”,乃是开创室町幕府的一代枭雄,晚年自感杀人过多,便剃度出家,复姓源氏,改名道义,此后隐身“金阁寺”,秘密掌控政局。如今枭雄虽死,余威犹存,当时东瀛人提及幕府令出之地,仍以“金阁寺”相称,足见其杀权之重。
逸海上人身陷重围,偏又手无寸铁,仅凭一根拐杖御敌,若要与河野洋雄的太刀相撞,立时便要断折,更遑论要与高深莫测的“阎将军”出手交战?
大内良臣深怕血溅五步,忙上前劝阻:“等等,先别动手,大家有话好说……”话声未毕,已给河野洋雄一把拉开,怒道:“傻瓜!你还没发觉么?这是‘金阁寺’布置的骗局啊!”
日本人不同于他国子民,民风向来好胜,这“梦海”虽然诡异多端,却也吓不倒他们,反而是数百年的传说积累,引得举国上下前仆后继,人人葬身大海,便如飞蛾扑火一般。依此看来,这“义政将军”正是要借刀杀人,将满船政敌一网打尽。至于这“逸海上人”,想必另有安排接应,随时准备逃生。
大内良臣呆了半晌,忙道:“不会的,义满将军早就谢世了,现下是他的孙儿‘义政将军’当家作主,他好好的一个佳公子,岂忍加害我等?”还待再说,众家臣却已围了过来,大声道:“主公快醒醒啊!您忘了令伯祖义弘公是怎么死的吗?千万不能相信幕府的人啊!”
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大内氏与足利氏之间早有宿怨,当年大内义弘是七国守护、幕府功臣,却因手掌贸易大权,引发足利义满觊觎,也是幕府长年侵逼,终于引发了“应永之乱”,区区四十天不到,足利义满兵临城下,胁迫大内义弘切腹自杀,此后幕府软硬兼施,屡屡教唆大内家子孙内斗,如此血淋淋的教训放在眼前,岂能不加提防?
足利氏一向攻于心计,纵使足利义满已死,仍旧不能掉以轻心,众武士全数出身周防、长门等地,皆是大内氏的数代家臣,此时护主心切,莫不苦心劝谏,就怕他再次中计上当。
全场杀气腾腾,都在等候逸海上人说话。只听他深深叹了口气,道:“你们说对了,我是‘金阁寺’的人。从年轻到老,我一直追随义满将军。”河野洋雄冷笑道:“猴子也会从树上掉下来啊,逸海上人,你苦心设计这个骗局,也真辛苦你啦。”
逸海上人叹道:“诸位会错意了。老衲虽然是幕府的人,可此番邀集各位进来梦海,却真是一片诚心,绝无分毫陷害之意。”河野洋雄冷笑道:“一片诚心?难不成你真是约我们来寻宝的?”逸海上人静静地道:“没错。”河野洋雄正要叫骂,“阎将军”却已伸手制止,静静地道:“你说吧,这梦海里究竟有什么?”逸海上人道:“日本失落的东西。”
听得话外有话,人人愕然难言,阎将军道:“我们少了什么?”逸海上人叹道:“和。”
“和?”众人面面相觑,全都笑出了声,“都到了这个田地,你还想求和么?”
“住口!我说的是……”逸海上人厉声道,“大和!”河野洋雄厉声道:“马鹿野郎!”把手一抽,迎风便斩,逸海上人怒目圆睁,也已提起拐杖,直挥而上。两旁武士发出一声喊,并同“阎将军”的麾下忍众,人人奋勇上前,预备将之乱刀分尸。
当地一声巨响,河野洋雄好似砍中了什么,激出了无尽火光,忽然间,人人耳中都听到了低微佛音,嗡嗡声响中,只见一个人飞了出去,摔倒在地,正是河野洋雄!转看周遭,满是刀刃器械,无论是山中忍族,抑或町下武士,人人空着双手,满面骇然。
嗡嗡嗡嗡嗡……甲板上传出低微空响,听来宛如佛音梵唱。逸海上人环顾群雄,缓缓持起拐杖,将其**船头火盆之中。
熊熊火焰焚烧,照出了佛影光晕,看那只拐杖本色如黑玉,为那烈火一逼,竟然现出了鲜血溶解之色,随即闪耀出一行刀铭汉文,见是:“谷神玄牝”。
众武士张大了嘴,一个个跪倒在地,颤声道:“北鞘……”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东瀛史上最为玄奇的法刀,便是眼前的“北鞘”。据说这柄刀打造时出了差错,以致生来无刃,无法杀人,可任何兵器也都伤不了它。纵以铁锤奋力轰击,亦能完好无缺。故给人称做“玄牝之刀”,号称能收降天下一切凶器。
逸海上人厉声道:“懂了吗?幕府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众武士爽然若失,心中却也一片雪亮,已知幕府此番劳师动众来此,一切便是为了寻回那柄传说中的无上神物:“南刀”。
“南刀”与“北鞘”,此即深藏武家心中的两大传说。据闻“北鞘”天生空虚,不具刀刃,能降伏一切杀人凶器,故名玄牝。“南刀”却恰恰相反,相传它是东瀛史上最血腥的一柄杀人刀,生具乱性,无所不杀,任何物事一旦接近它的刀锋半尺,便会自行破损裂开。正因如此凶残,“南刀”也得了个可怖外号,称作“不宿刀”,它找不到兼容的刀鞘,没了栖宿之所,遂只能以血作鞘,永无止尽地杀戮下去,直到“杀人百万”为止。
“南刀”、“北鞘”,大内良臣昔时虽也听过这两样东西的传闻,却总以为“南刀北鞘”仅是个譬喻,专用来描绘自相矛盾的事物。毕竟“南刀”无所不杀,号称能斩坏世间一切万物,“北鞘”却是无坚可摧,天上地下无物可伤,这两样东西的性子全然相冲,便如世间的“矛”与“盾”,压根儿无法自圆其说,怎可能同时存在于人间?
但是传说是真的,因为传闻中的“北鞘”就在眼前,满场静默中,逸海上人低声念佛,将那柄黑玉宝鞘平持于胸,一个又一个武士跪倒在地,朝那柄“北鞘”顶礼膜拜。
那“北鞘”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明明为烈焰焚烧,却不见分毫热烫,逸海上人持于手中,自也无不适之感。那“阎将军”深深吸了口气,下拜道:“上人,我错怪你了,请宽恕在下的无礼。”逸海上人笑道:“我不原谅你,还能如何呢?难道要你切腹谢罪吗?”说着便将那“阎将军”扶起,神色慈和悦然。
这逸海上人不同于武家作风,为人诙谐,并无架子,众人暗暗松了口气,道:“上人,你……你怎么会有这柄‘北鞘’的?可是……可是幕府交给您的么?”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没错,这是义政将军交给我的。他吩咐老衲陪同令主公来到梦海。只因此行凶险异常,他事先便把‘北鞘’交给了我,以作防身之用。”
世上最血腥的妖刀,便是“不宿之刀”,想来唯有“北鞘”能抵挡其凶焰。众人呆呆望着黑沉沉的“北鞘”,喃喃又问:“上人,这……这世上真有‘南刀’吗?”
“当然有。”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你们若是不信,不妨去‘吉野’找些老人问问,你们只要提到‘南刀’的事情,他们也会反问你,这世上是否真有‘北鞘’?”
“吉野……”众武士面面相觑,愕然道,“您……您说的是‘吉野南朝’?”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就是吉野山的南朝。那里是‘南刀’最后现身的地方。”众武士大惊道:“最后现身的地方?那……那‘南刀’现下去了哪儿?”
逸海上人遥望茫茫海雾,轻轻叹息,众武士愕然醒觉,已知“南刀”便在梦海。
日本向来只有一个朝廷,便位于京都室町。可过去六十年里,“吉野”却曾另创朝廷,与京都分庭抗礼。只不知此事与“南刀北鞘”有何干系?河野洋雄越想越疑惑,低声便问:“上人,这……这‘北鞘’是怎么落到幕府手中的?您可以说说么?”
逸海上人笑了一笑,他携住那“阎将军”的手,淡然道:“大内君,请你下锚。我有几句话要与各位说。”大内良臣心下大喜,自知他要借一步说话了,忙召来一名武士,附耳吩咐几句,随即伸手肃客,将一行人引向了内舱。
来到了舱里,只见窗边置了一张茶几,地下铺了草席,一如寻常居家陈设。大内良臣晓得逸海上人身份极高,便屈膝跪姿,坐不动身。逸海上人则如寻常僧侣一般,自管盘膝打坐。
四下一片静默,逸海上人轻声道:“大内君,老衲可以请教一件事么?”大内良臣忙道:“不敢,能回答上人的垂问,是在下的荣幸。”逸海上人笑了笑,道:“你不必客气。我只想请问阁下,你孩提时可曾听闻过‘南刀北鞘’的传说?”
大内良臣吞了口唾沫,道:“有,在我七岁的时候。”逸海上人微笑道:“你是听谁说的?可是令伯祖‘大内义弘’么?”
“大内义弘”便是周防大内氏全族的大家长,人称“义弘公”,此人曾经背叛幕府,于“应永之乱”起兵称反。大内良臣黯然道:“上人所言不错。义弘公曾经开示我等,他……他说‘南刀北鞘’涉及了日本的武运,若有人能同时掌握这两样神器,便能一举结束武家乱世,进而统一全日本……”他顿了顿,慌忙乞问,“上人,他……他说得对么?”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并未多言。大内良臣却也不敢多问,想起了族人与幕府的恩怨,一时更是战战兢兢。
四人对面而坐,大内良臣心头怦怦跳着,一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二也不解“北鞘”与幕府有何渊源,更不知这“南刀”为何会藏于梦海之中。一时心中百转千结,不知有多少疑惑待解。他不敢随意启齿,只取来了一只炭炉,默默烧煮茶水。
四下蒙蒙眬眬,满是水汽,连舱里也难以幸免。大内良臣烧煮了茶水,舱里水雾更浓,极显闷热,他推开了窗扉,一时间冰寒冷雾袭面而来,逼得他打了个寒噤,只得又掩上了窗。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这梦海真是古怪,对么?”
大内良臣不敢多口,只斟上了热茶,恭恭敬敬地奉了过去。逸海上人道:“大内君,您晓得义政将军为何会派您来梦海?”
大内良臣微微一愣,道:“这……这不是因为我懂得驾船吗?”逸海上人微笑道:“大内君的驾船本领高超,这当然是个原因。不过义政将军找您过来,另外还有个情由。”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请上人教诲。”
逸海上人提起茶杯,轻啜一口,道:“您姓大内。”大内良臣愕然道:“大内?”逸海上人淡然道:“没错,正因您是大内家的人,所以义政将军指名阁下,命您陪同老衲进入梦海。”
河野洋雄伸手自指,愕然道:“那……那我呢?”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你与阎将军一样,都是此行的护从,保卫大内君平安。”
大内良臣闻言战栗,不知自己有何要紧之处,一时伏身再拜,逸海上人笑了笑,他将窗扉开启一缝,望向窗外的梦海,道:“大内君,您知道朝鲜人怎么称呼这片海域吗?”大内良臣咳了一声,道:“谜海。”
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那您可曾知道,为何朝鲜人始终没来解开谜团?”大内良臣摇了摇头,示意不解,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因为他们相信了汉人的说法。”
大内良臣愣住了:“上人的意思是……”逸海上人微笑道:“知道吧,汉人怎么称呼这片海域?”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苦海。”话才出口,心下便有醒悟,“上人的意思是说……朝鲜人不敢过来揭开谜底,便是怕给自己带来苦果?”
逸海上人道:“没错。朝鲜深受汉儒教化,也学着汉人压抑自己,始终视这片海域为禁忌。可是我们日本人不同,过去七百年来,我国上下始终坚信,这片海域里必然藏了一个秘宝,足以扭转日本的国运。因此我们称之为‘梦海’,便是要鼓励子孙冒险犯难,无论牺牲了多少人,也要破解这个谜团。”
大内良臣怦然心动,方知“梦海”二字竟有如此重大寓意。忙道:“如此说来,晁衡也是为了破解这个谜团而来的?”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没错。自飞鸟时代开始,历代的公家武家、法皇天皇,莫不竞相派人来到梦海,这一切的用意,就是要找出这个代代相传的宝藏。”大内良臣忙道:“那……那他们找到了吗?”
逸海上人道:“找到了,不过他们只找到了一半。”说话间,便将“北鞘”解了下来,放到了席上。顿时之间,河野洋雄、大内良臣,乃至那位“阎将军”,人人都紧张了起来。
河野洋雄吞了口唾沫,不知不觉间,竟悄悄伸出手去,便想朝“北鞘”触摸。逸海上人笑了笑,道:“河野君,您能看懂鞘上的梵文么?”
河野洋雄急忙缩手回来,干笑道:“对不起,我……我失礼了。”逸海上人淡然道:“不必顾忌。我奉义满将军之命,长年钻研‘北鞘’,至今已有三十载,诸位若有什么独到见解,老衲欣然拜领。”河野洋雄咳了一声,小心接过了“北鞘”,忽然间,双手向下一沉,那北鞘居然落了下来,看这柄空鞘分量如此之沉,稍不留心,便要提之不住。
那“阎将军”深深吸了口气,半空接住了“北鞘”,手臂竟是不晃不动,众人看入眼里,都是暗暗喝彩。只见他提起刀鞘,凑到眼旁去看,但见鞘身铭刻四字,正是“谷神玄牝”,余处满布梵文,正面背面皆然。
雾气弥漫,舱里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然则传闻中的北鞘,已在眼前。人人借着微弱灯光窥视,只见它黑沉沉的,鞘身隐刻了无数血金梵文,转看鞘口处,却又散出一股淡淡红光,望来既血腥又神圣,无以名状。大内良臣一旁看着,便慢慢拔出自己腰间的“胁差”,便朝鞘口插进试合,猛听逸海上人怒喝道:“住手!”
“铿”地一声脆响,北鞘与胁差稍一相合,顿时间火光四射,一时间刀屑铁粉激射而出,那“胁差”的刀头竟已断折了。天幸那“阎将军”出手极快,早将大内良臣一把拉开,否则他首当其冲,双眼定要给射瞎不可。
空鞘躺于草席上,鞘口处传来嗡嗡低响,悠扬动听,宛如梵唱。大内良臣浑身冷汗,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逸海上人俯身过去,将“北鞘”拾了起来,他指着鞘上正中一处梵印,轻轻说道:“看出来了吗?这个梵字是哪位神明的印记?”
那“阎将军”趋前凝视,道:“这是无动尊。”逸海上人含笑嘉许道:“没错,这便是八大明王之首,不动明王的‘金刚火焰印’。”
“不动明王”又称无动尊,与“爱染明王”、“军荼利明王”等并称为密教八大明王,号称“见我身者,得菩提心”,传说受大日如来之命,现忿恚火焰身,乃是东瀛举国供奉的护国之神。大内良臣越看越觉骇然,忙问道:“这……这鞘上的梵文是谁刻上去的?”
逸海上人摇头道:“这并非人力所为。相传这些梵文全是铸造时自然生成的。反倒是鞘上刀铭,却是铸成后才请高手刻上的。”
众人心下骇然,心知东瀛刀剑若是臻于极品,铸造时剑面往往会生出天然纹理,称作“刃文”,多如水纹波浪,却没听说有类似梵印经文的。河野洋雄干笑道:“这柄刀……嘿嘿……当真怪得可以。它……它是怎么来到幕府手中的?”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这是第一代幕府将军带回京都的。”
大内良臣愕然道:“第一代幕府将军……您说的是义满?”逸海上人将“北鞘”缚回腰间,摇头道:“不,比义满更早。”众武士窃窃低语:“比义满更早……那……那是……”
一旁的“阎将军”静静地道:“足利尊氏。”众人“啊”了一声,这才知道把“北鞘”带回室町的,正是那位八幡宫的初代幕府大将军,足利尊氏。
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道:“他……他是在哪儿找到的?”逸海上人道:“法隆寺。”
“法隆寺?”大内良臣失声惊呼,“您说的是奈良的那座法隆寺?”逸海上人喝了口茶,颔首道:“没错,就是供奉圣德太子的那座古刹。这就是‘北鞘’第一次现世的地方。”
这“法隆寺”由来已久,乃是东瀛第一圣君“圣德太子”于飞鸟时代所建,迄今已达七百余年。尤其寺内东院的“梦殿”里供奉了一座真人大小的“救世观音像”,相传更是依“圣德太子”生前容貌所建,意义可谓神圣非凡。
大内良臣呼吸急促,道:“尊氏将军是怎么找到它的?”
逸海上人道:“别急,你听我慢慢道来,如此你便会明白‘南刀北鞘’的来历,以及这两柄神器与梦海的渊源。”那“阎将军”心下一凛,忙道:“且慢,你是说‘北鞘’也是在梦海出土的?”逸海上人微微一笑,知道他猜到了几分内情,便道:“你们都别急,我自会把来龙去脉告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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