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本晁卿辞帝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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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天下 正文 第一章 日本晁卿辞帝都(下)
诸人正襟危坐,不论武功高如“阎将军”,抑或粗野如“河野洋雄”,人人都不敢稍动。只听逸海上人道:“吾国自奈良、平安时代以来,始终是天皇亲政,并无幕府之设。可自从源氏一族崛起于关东,我国便走向了武家政治,从此天皇有名无实,只能任凭幕府将军摆布。这些事情,您想必也是熟知的吧?”大内良臣点了点头,道:“是。源赖朝开创‘镰仓幕府’,百年来挟天子以令诸侯,一直欺侮着各方大名。”
逸海上人叹道:“说得好。自保元之乱起,武士气焰益发嚣张,动辄放逐天皇,幽禁法皇。到了幕府创建后,朝廷更是有名无实,一切大权都握在武家之手。可报应不爽,源氏一族得势不久,却又被外戚所乱,从此幕府权势落入北条家之手,以‘执权’的名义监控全国。”
听到此处,人人叹息默然,无言以对,逸海上人又道:“我们日本人有个习性,便是喜欢自欺欺人,而且一欺就能欺上数百年。自北条家专政起,皮相上尊崇天皇,实则以幕府为骨、骨干上尊崇幕府,实则脏腑却是执权。然则北条氏又能安享大权多久呢?于是乎,外戚安达家又得势了,平赖纲又崛起了,子弑父、弟弑兄,每一家、每一族都吃着同姓的血肉,故称‘下克上’的大乱世。”
权不过三代,在场诸人多有亲族残杀的往事,或如大内良臣,自小屡遭本家排挤;或如河野洋雄,被迫流放鹰岛,无人能脱骨肉相残之苦。逸海上人轻轻地道:“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日本会沦落到这田地?”
众人默然噤声,无言以对。只听逸海上人叹道:“因为我们一直没发觉,原来我们始终在骗着自己。上起天皇、下至豪门,莫不以为国家完美无暇、万世一系,殊不知这些全是自欺欺人。天皇早已灭亡,亡于幕府之手,可我们自欺欺人,纵容幕府寄生,任其专权。然则纵容幕府的结果,又等于纵容北条执权,纵容了北条,不啻等于鼓励举国武士铤而走险,以下犯上,于是全国没口子的忠信报恩,行径却禽兽不容……”说到此处,逸海上人泪水滚滚而下,叹道:“数百年来,人人自欺欺人,直到后醍醐天皇崛起,开始了‘建武中兴’。”
大内良臣“啊”了一声,道:“建武!这是大汉光武帝的年号!”
逸海上人坐直了身子,道:“没错,唐国最伟大的君主,就是大汉光武帝。后醍醐天皇就是要借‘大汉光武帝’的名号,扫灭割据贼党,还政于天皇,以开万世不移的皇室大统。”
大内良臣惊道:“还政于天皇?那……那幕府呢?”逸海上人摇头道:“没有幕府了。天皇要仿照大汉国体,集大权于天子一人之手,使武家政治从此绝迹。”
自古以来,东瀛便由武家贵族交替掌政,至今已达数百年,倘要扫除了幕府势力,天下该是什么样的面貌?河野洋雄道:“后来呢?天皇就被放逐了吧?”
逸海上人叹道:“没错。那时北条家掌握大权,天皇虽想亲政,却苦无实力,赤板城一战,天皇被俘,惨遭放逐,在流放的路途中,却见到了一颗白樱树上刻着有字,说是:‘天莫舍勾践,时非无范蠡’,后醍醐天皇心里明白,他的反抗已经激起关东豪杰的慷慨之心,有人要为他举义兵了。”众人心头一热,齐声道:“足利尊氏!”
逸海上人微笑道:“就是他,八幡宫的足利尊氏将军。那时他手握数万兵马,。若愿发兵支持天皇,自能一举倒幕,可他若甘心效忠于幕府,却也能安享他的富贵,不必受战乱之苦。然而他还是高举皇旗,率兵攻打‘六波罗探提’。”
大内良臣颔首道:“我知道这事,这就是‘元弘之变’吧。”
逸海上人含笑道:“没错,那时尊氏将军倒戈反向,其后新田义贞、楠木正成等人也高举王旗,号召天下诸侯起义,一时之间,天下齐动,镰仓幕府也随之灭亡。”
那“阎将军”淡淡地道:“后来呢?武家政治绝迹了么?”逸海上人仰天长叹一声,道:“当然没有。”大内良臣低声道:“这……这中间可有秘密么?”逸海上人叹道:“再来的事,就和‘北鞘’的出土有关了。”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深深吸了口气,那逸海上人拿起了茶杯,手竟隐隐发抖,道:“元弘之变后,‘镰仓幕府’已然灭亡,天皇也完成了亲政心愿。不过当时武家政治并未灭绝,他们还有一个要角。你也晓得那人是谁……”河野洋雄嘿嘿冷笑:“足利尊氏。”逸海上人叹道:“没错。镰仓幕府垮台后,天下第一大武家已是‘建武中兴’的大功臣——足利尊氏。那时天下人人拭目以待,都在看他和天皇的下一步。”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幕府垮台后,足利尊氏也没有用了。为了让天皇安心,他可以交出兵权,也可以切腹自杀。当然他还有另一条路可走,他若是心存不甘,大可走回武家政治的老路,他可以凭借武力,创建一个全新的幕府。
众人默然无语,大内良臣低头喝了口茶,道:“后来呢?尊氏将军反叛了吗?”逸海上人道:“那倒没有。除了反叛与切腹外,他还有一条活路走。”大内良臣愕然道:“他还有路走?”逸海上人道:“他选择出家,表明自己还政于天皇的决心。”
河野洋雄点了点头,道:“这可称了天皇的心了。他定是欣然应允了吧?”
逸海上人摇头道:“你说错了。尊氏将军是‘建武中兴’的大功臣,若要无缘无故地出家,外界定会说是天皇所逼,到时各地大名借机串连,形势反而不利。是以天皇接到消息后,明知尊氏将军以退为进,却不得不立时启程前往平城京,希望能阻止下此事。为了安尊氏将军的心,他不带随从、不携刀剑,仅以孤身一人进入法隆寺。”
众人失声惊呼:“法隆寺?尊氏将军在法隆寺出家?”逸海上人道:“没错,正是法隆寺。此地是圣德太子亲自建造的古刹。足利尊氏选择此地出家,便等于是请圣德太子见证,再神圣不过了。”
想起“北鞘”是在法隆寺出土,众人都是暗暗心惊,又听逸海上人道:“当时情势何其紧张,稍有不慎,京都政权便要分裂。天皇小心翼翼,来到法隆寺梦殿,极力劝阻尊氏将军退隐。尊氏将军却告诉天皇,若要他打消出家的念头,只有一个办法。”
河野洋雄嘿嘿笑道:“他要天皇封他做‘征夷大将军’,对么?”
“征夷大将军”便是幕府大将的官衔,倘使天皇就此让步,等于是恢复了武家政治,什么建武中兴、天皇亲政,全都沦为春梦一场了。可天皇若不肯应允,却要如何收拾残局?众人正感慨间,却见逸海上人摇了摇头,道:“不是,尊氏将军要的不是这个。”大内良臣讶道:“连幕府大将军也不要了?那……那尊氏将军要什么?”
逸海上人道:“他要废掉后醍醐天皇,拥立一个新国主。”砰的一声,大内良臣手上的茶杯摔倒在船板上,震惊道:“什么?他……他敢为此大逆不道之事?他还配做人臣吗?”
逸海上人叹道:“那时天皇听了这话,自也是惊怒交迸,待想逃离法隆寺,却发觉足利尊氏早已布下了重兵,等着将自己生俘。”
大内良臣咬牙道:“这可糟了,天皇没有随从,又没有刀剑,却该怎么办?”逸海上人道:“那时尊氏将军步步进逼,随时都能抓住天皇。天皇情急之下,不知如何是好,猛见‘救世观音像’的腰间悬了柄木刀,慌乱下只能拿了起来,便朝足利尊氏砍去。”
河野洋雄冷笑道:“傻瓜,他用一柄木刀向足利尊氏挑战,那不是异想天开吗?”
逸海上人颔首道:“没错。尊氏将军乃是不世出的猛将,如何会把一柄木刀放在眼里?他见天皇奋力来砍,不过举手一抓,便将木刀握住了。那时双方一个抓住刀鞘、一个紧握刀柄,两相出力之下,木刀竟离鞘而出,露出了一柄布满梵文的神刀。”
众人全身一震,骇然道:“南刀!”
逸海上人道:“正是‘南刀’。当时神物现出,天皇宛如圣德太子附身,不论什么人靠近他身边三尺,全给连刀带人斩为两断,尊氏将军拼命拿着刀鞘抵挡,这才勉强脱身,其后双方各自召集兵马,火并决战,杀得京都血流成河,最终天皇逃到了吉野,这柄刀便也随着他一路南下,成了世人口中的‘南刀’。”
众人望着那柄黑沉沉的刀鞘,低声道:“这么说来,这柄空鞘就是……”逸海上人道:“没错,尊氏将军夺下来的空鞘,便是后世幕府的镇府之宝——‘北鞘’。自此之后,日本也一分为二,进入了南北对峙的战国时代。”
“南刀”无坚不摧,“北鞘”无物可伤,听到这两样神物原是同时出现,众人不由满身冷汗,道:“这么说来,‘南刀北鞘’本是一体的么?”逸海上人道:“正是如此,当年尊氏将军带回了‘北鞘’,却不知此物是何来历,便召集了各地名僧,翻遍古籍,终于在《三疏义经》的注记里找到了一段记载,确信这柄刀就是圣德太子于百济国铸造的‘大和刀’。”
“大和?”全场三人尽数站起,惊叫道:“这柄刀叫‘大和’?”
逸海上人颔首道:“南刀北鞘,分则两战,合而得和,故称‘大和’。这便是圣德太子镌下的刀铭。相传天地三刀之中,最锋锐的是朝鲜王的‘神功震主’,最威猛的则是契丹王的‘托帕金玉’,不过要说到杀气之重,嗜血之凶,却以‘大和刀’为最。它不出鞘则已,一出鞘便要杀死百万人,否则不能还鞘。”
奇事接连不断,大内良臣不觉牙关颤抖,道:“什么?杀……杀人百万?”
逸海上人道:“据典籍所载,圣德太子是佛门中人,生性慈悲。据说他将中土文物引入日本时,生怕也招来了外敌,于是他向天请愿,盼能铸造一柄护国法器,保卫子民。为了彰显诚心,他以自己的性命为誓,延请七七四十九名高僧诵经、前后绝食七七四十九日,盼‘救世观音’能赐下一柄护国慈悲刀。结果铸刀功成之日,他却将之拋入了‘梦海’。”
“拋入梦海?”众人茫然呆傻,颤声道:“为什么?他……他的刀有缺憾么?”逸海上人摇头道:“那倒不是。‘大和之刀’经过千锤百炼、完美无瑕,堪称吾国太刀之祖。”大内良臣喃喃地道:“既是如此,他为何要投入大海?”
“看……看这里……”逸海上人提起“北鞘”,指着鞘上正中梵字,轻声道,“懂了吧?为何圣德太子要扔掉它?”见得上头的梵文古字,那“阎将军”点了点头,大内与河野也都醒悟过来,已知圣德太子并未拿到“救世观音”赐下的护国刀,而是拿到了“不动明王”加持的焚世之剑。
“不动明王金刚火焰令”,自古以来,这“不动明王”便是佛经里的降伏战神,为人间带来战火,也难怪这柄刀号称要杀人百万,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典故。
逸海上人又道:“眼见自己造出了一柄嗜血战刀,圣德太子自是懊恼非常,他知道自己并未拿到护国法器,反而为吾国带来了无穷凶劫。为了封印‘不动明王’的法力,他便在刀鞘上头刻下‘谷神玄牝’四字刀铭,以此牵制刀中杀气,其后更为它取名为‘大和’,这一切所作所为,就是盼望子孙牢记此训,使这柄刀永不出鞘,以合为和,共谋‘天下大和’。”
听到此处,大内良臣暗暗感佩,方知圣德太子何以命名此刀为“大和”,当是怕子孙来日误用此物,使东瀛走向争战。他低头沉思,猛地想起了一事,忙道:“等等,这柄刀究竟是什么人捞回来的?可是晁衡么?”
逸海上人摇了摇头,道:“‘大和刀’是怎么藏入梦殿的,并无史料可查。也许是晁衡找到的,也许又是另有其人,总之老衲无法断言。”
大内良臣微微沉吟,看历代人士前仆后继,好容易找回了“大和之刀”,却为何要藏入法隆寺梦殿?莫非其中另有隐情?他自知猜想不透,便又问道:“后来呢?尊氏将军带回了‘北鞘’,其后还有寻找‘南刀’吗?”
逸海上人道:“这是当然了。自从查出了‘大和之刀’的来历,非但幕府在全力寻访‘南刀’的下落,吉野南朝也亟思夺回‘北鞘’,不过双方始终力有未逮,直到义满将军摧毁了南朝,统一日本,希望才再次燃起。”
足利义满结束了南北对峙,创建了室町幕府,是足利家空前未有的大枭雄,若要让“南刀北鞘”再次相合,想来也只有仰仗此人了。大内良臣低声道:“如此说来,他应该找到‘南刀’了吧?”逸海上人摇头道:“那倒没有。他虽然占领了吉野,却只拿回了天皇的信物,真正干系重大的‘南刀’,却依然下落不明。”
大内良臣惊道:“又不见了?可是给谁盗走了吗?”逸海上人叹道:”您说对了,当年南朝陷落之时,有个人比幕府捷足先登,抢先取走了南刀。”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这人是谁?”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大内君,您可晓得当年令伯祖为何要造反?”
大内良臣愣住了,一旁的阎将军、河野洋雄全都低声咳嗽,已知当年抢先带走“南刀”的不是别人,而是周防大内氏的家长,大内义弘。
大内良臣瞠目结舌,时至今日,他方才明白了前因后果。为何当年的大内义弘野心勃勃,不惜挑战势力臻于鼎盛的源道义,想来心中有一个执念,便是要夺回“北鞘”,至于幕府攻打大内家,想来也是为了抢回那柄“南刀”。
想起杀人百万的传说,大内良臣心中感叹,久久难以言语。他伸手搓面,忽然间想起一事,忙道:“不对、不对,上人您弄错了……”逸海上人笑道:“我弄错什么?”
大内良臣慌道:“当年幕府派兵进入周防,上从本家长老,下至家臣奴婢,每家每户都给搜遍了,倘使南刀是在我们大内家,怎会搜不出来?”
逸海上人淡淡地道:“大内君,您少算了一个人。”大内良臣皱眉道:“我少算了一个人?”逸海上人淡淡地道:“没错,这人与你们大内家有血缘之亲,却从来不见于族谱之中,是以义满将军漏掉了他。”大内良臣心下悚然:“您……说的是……”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我说得是二男持世的私生子,大内荣之介。”
“河童阿介?”大内良臣骇然出声,“他……他还活着吗?”
大内荣之介,他是堂叔持世与奴婢生下的私生子,自小不能见容于门户,便给养在港边的小舟上。每回见到他,总是赤着两只脚,看起来脏兮兮的。说来阿介很可怜,他从小就被父亲排斥,也得不到母亲的照顾,可是族里还有个人关心他,那便是周防大内氏全族的大家长——大内义弘。
对阿介来说,义弘爷爷是他最重要的人。爷爷不只会来探望他,还曾经传授他一身剑法,夏天的雨夜、冬季的寒风,都有爷爷的温暖。可是“应永之乱”中,爷爷就死掉了,他在幕府的要求下谢罪自杀。时至今天,大内良臣都还记得,义弘爷爷被迫切腹的当日,阿介首次闯进了本家,他要向爷爷做最后的道别,可是武士们就是不让他进去,那时阿介在门外不停哭喊挣扎,他的叫声是如此的哀绝凄厉,就像是啼血的杜鹃,让闻者为之心碎……
心念于此,大内良臣猛地醒悟过来,如果当年义弘公要藏起什么东西,最好的地方不是“介殿屋敷”的仓库,也不是周防国的地窖,而是阿介的破烂船屋,难怪……难怪义弘爷爷自杀的当晚,阿介就失踪了,他一定是划着那艘破烂小舟,逃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什么地方连足利义满都进不去呢?莫非便是……便是……
“梦海!”大内良臣张大了嘴,颤声道:“上人,阿介他……他逃入了梦海,是吗?”
逸海上人道:“没错。你这个族弟很聪明,他知道幕府不敢闯入梦海,便一直躲在这片海域里,直到长大**。此后他更以梦海为根据地,计划向幕府复仇。”
幕府根基极深,无可动摇。大内良臣喃喃地道:“他……他打算怎么做?”
“大内君……您有没想过……”逸海上人轻声道:“‘倭寇’是从哪里来的?”
“倭寇”二字一出,大内良臣好似五雷轰顶,已然瘫软下来。过得半晌,听他颤声道:“上人……您是说……阿介……阿介他变成了海盗?”逸海上人面无表情,说道:“荣之介极善于利用地形,自他十八岁开始,他便以‘梦海’的浓雾做掩护,疯狂劫掠来往船只,此后他积聚了一笔钱,放手招兵买马,预备挑战京都幕府。”
听得阿介有此胆识,大内良臣不免汗颜。他吞了口唾沫,嘶哑地道:“那……那幕府曾经派人围剿过他吗?”逸海上人道:“这是当然了。前代大将军义教曾经多次派兵进入梦海,盼能剿灭他的贼党。可惜三年前的一个夜里,形势逆转,竟使他功败垂成。”

大内良臣低声来问:“功败垂成……发生了什么事吗?”逸海上人道:“嘉吉之乱。荣之介与赤松满佑联手,向义教将军发动了突袭。”
“什么?”大内良臣双目圆睁,大声道,“阿介……阿介参加了嘉吉之乱?”
逸海上人叹了口气,道:“据生还者说,那天有个浪人提着一柄红色的血刀,突然现身在赤松的宅邸里,一口气杀了几百人,满场武士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也不敢抵挡,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杀死了当时的幕府大将军,足利义教。”
大内良臣惶恐惊怕,当年的幕府大将军足利义满逼死了大内家的族长,如今大内家的子孙却又闯入将军府,犯下了弑君的恶行。他有意为族人辩护,忙道:“上人,您……您怎么知道是阿介做的?莫非您……您有什么证据不成?”
逸海上人淡淡地道:“放心,这件事错不了。当天在场的还有另一个人,他认得荣之介。”大内良臣愕然道:“什么?阿介又不是什么有名的人,谁会认得他?”
逸海上人悠悠地道:“你说得没错。荣之介复出的时候,早已长大**,样貌也与孩提时大大不同。虽说如此,天下却还有人认得出他来。”大内良臣颤声道:“什……什么人?”逸海上人悠悠地道:“他的生身父亲,大内持世。”
“啊”地一声,大内良臣张大了嘴,颤声道:“对了,持……持世当天也在场……”逸海上人叹道:“岂止在场而已?他被‘南刀’砍杀的时候,临死前便曾叫出‘荣之介’这三个字,在场所有生还者都听到了。”
大内良臣双手掩面,哭道:“阿介疯了吗?他为何要杀死自己的父亲?”
逸海上人道:“这还要说么?他的生父薄情寡义,从不肯放开心胸接纳他,因而荣之介拿到了这柄杀人百万的‘南刀’,丧心病狂下,第一个便要拿他父亲的头来祭刀。”
大内良臣心乱如麻,身子微微发抖,全然说不出话来,河野洋雄懒洋洋地道:“上人,少说这些废话了。现下你要我们怎么做?”逸海上人道:“现下我们能做的,便是赶紧抢回‘南刀’,只有让它与‘北鞘’复合,方能结束杀人百万的传说。”
“南刀北鞘,以合为和,是称大和”,河野洋雄与那“阎将军”互望一眼,均知幕府召唤大内良臣的用心了。放眼整个周防大内氏,想来只有他与“荣之介”有些交情,若说有谁能猝不及防的来到阿介身边,对他刺下致命的一刀,除开“大内良臣”,举国孰能为之?
一柄大和刀,牵动多少人间事,众人走出舱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从奈良朝的晁衡、鉴真,至南北朝的足利尊氏、后醍醐天皇,再到室町幕府的“应永之乱”,全都与这柄刀脱不了干系。
众人默默走上船头,逸海上人取出了海图,道:“大内君,现下要怎么找到荣之介的藏身之地,还得请您多费心了。”大内良臣微微苦笑,接过了海图,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旁“阎将军”沉声便问:“上人,这海图的残部,都在荣之介手中么?”
逸海上人摇了摇头,道:“剩余的残图,一半是在荣之介手中,另一半则落于朝鲜人之手。”河野洋雄笑道:“别管那张破图了。反正梦海谜底已经揭开,只消找到荣之介,不就什么都解决啦?”话声未毕,忽听雾中传来低笑声,道:“谁说谜底已出?”
众人猛吃一惊,喝道:“谁?”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鸿影飞扑而来,疾夺“北鞘”。逸海上人虽惊不乱,立时提鞘护身,那“阎将军”站得最近,厉声怒号,反手来抓。
陡听“砰”地大响,河野洋雄急急喝道:“火枪!快趴下!”火枪乃是稀罕之物,枪子飞出,杀人于须臾之间,加上船行迷雾之中,谁也瞧不清敌方射往何处。顿时间人人伏身趴倒,那阎将军却是什么也不怕,把手一抽,已然扯落那人的半幅衣襟。
那人来无影、去无踪,身法之快,世所罕见,加上浓雾深沉,竟无一人知道他是何时来到船上的。那阎将军低头看掌中,却见了一幅淡红衣袖,上绣一只火焰云燕,竟是女子的装束!
逸海上人接过察看,当即叹道:“烟岛。”那阎将军嘿嘿一笑,找到了对头的来历,便也不再多说了。他转头去看众人,却见武士们趴满一地,除开两大高手之外,尽余一人呆呆站立,正是大内良臣。逸海上人心下一凛,忙道:“梦海图呢?”
大内良臣苦笑摊手,露出了空无一物的掌心,道:“给……给人抢走了。”众人大吃一惊,方知对方声东击西,看似要劫夺北鞘,实则意在海图,果然调虎离山之后,非但逼得逸海上人不敢妄动,更引开了那位“阎将军”追击。这心机之深,当真可畏。
众人身在梦海,若想找到大内荣之介,非得那张海图指引不可,河野洋雄喝道:“大家振作精神!这里是汪洋大海,贼人还能逃到哪里?快去搜索舱下!”大批武士脚步仓惶,正要下舱找人,却听海面上传来划桨声,众人急忙转头,惊见雾气里驶出一艘小船,正朝梦海深处逃去。
众人惊怒交加,喊道:“人在那里!”甲板上脚步急乱,大内良臣奔上船头,亲自掌舵,众武士则下到舱里,拼命划桨,逸海上人则是提起海螺,呜呜吹鸣,示意前方小舟回转截击。
那“阎将军”抄起了弹弓,远远朝小舟射去。雾气浓厚,双方距离又远,此人却是忍法高手,膂力惊人,几发石弹腾空破雾,几乎射中了划桨人。
小舟若隐若现,忽快忽慢,几次都快追上了,却总是差了数丈,河野洋雄怒极,自朝舱下怒骂:“快划船!武士的精神只有这样么?心守一处!以报君恩!快!用力划!”
声声催促中,大船果然加快了,河野洋雄心下大喜,大内良臣却暗暗担忧,他扶住了船舷,只觉船身隐隐震荡,好似遇上了什么暗流,忙道:“要他们慢点,海流好像加快了。”河野洋雄怒道:“快才好啊!不快如何追得到敌人?”
却于此时,雾里传来呜呜海螺声,前方几艘小舟已然回报示警,大内良臣心知有异,忙提声喊话:“放船灯!探测海流去向!”众武士听到吩咐,立时捧来了一盏船灯,那东西长约四尺,状如船艇,上头还有一盏琉璃灯。倒似是儿童嬉戏之用。大内良臣亲手接过,随即点燃火烛,将灯船垂放入海,任其漂流。
灯船发光,望去如同一只大火球,虽在浓雾中,亦是清晰可见,众人远远看着,只见灯船行驶极快,转眼便追上了前方小舟,赶到前头去了。约莫又过了百尺,只见灯船微微一滞,好似遇上了什么阻碍,船头竟打横了过来。
众人咦了一声,不知何以如此,正感讶异间,忽见灯船一个旋转,成了头在后,尾在前,慢慢开始旋转。众人面面相觑,只见那灯船越转越急,越转越快,猛一下船头向下、船尾翘起,瞬时消逝不见。大内良臣心下大惊,赶忙把舵打横,喊叫道:“前方转舵!不要再过去了!”
听到喊声,众人仍是一脸迷惑,还待出言相问,猛听远方小舟传来哭叫:“大漩涡!”
远方小舟上的吶喊带着绝望痛苦,好似见到了地狱开门。众人张大了嘴,只见黑漆漆的海面上,出现了几只巨大漩涡,**了滔天巨浪。只见第一艘小舟给急流一带,已然卷入了漩涡里,其余几艘小船莫不奋力划桨,就盼能逃脱急流。
海上最可怖的地方,便是大漩涡。海潮快慢不同,水势相互激荡,便会生出漩涡,小者数尺,大者百丈,暗流所经之处,足以吞噬海上一切。众人浑身冷汗,才知那女子的阴毒计谋,她适才故意放慢船速,便是在引诱诸人,要让大船自行驶入漩涡之中。天幸大内良臣精于航海,便给他识破了用心,只听他提声指挥:“快!都到右舷去,快!”
甲板上满是惊慌的脚步,人人拿起了船桨,都在等候号令,大内良臣是幕内第一舵手,曾于濑户穿越内海,知道遇上漩涡时最忌逆流而上,反须顺势而为,方能摆脱暗流。他握紧了船舵,只觉大船渐渐旋转,渐渐打横,当下提声吶喊:“划!”
“嗨哟”、“嗨哟”的叫喊中,大船顺着漩涡加力,只想趁势划将出去。大内良臣也转足了舵,正等着船身驶离急流,哪知一阵猛烈摇晃过后,船身竟成了头在尾、尾在头,已然倒转过来。
大内良臣吃了一惊,不知这漩涡来势为何如此古怪,好似从四面八方而来,竟是甩脱不开。他心下焦虑,忙奔到了船尾处,朝着大海勉力去望。这一看之下,惊得呆了。
黑沉的大海上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巨大漩涡,一个个湍急黑沉,大海船虽已闯出了一处漩涡,转眼却又陷到了另一处去,几股暗流扯来,大海船毫无挣扎之力,处在漩涡边缘,随时都会给卷下去。
直至此时,众人方知“梦海”的可怖,看此地潮水冷热交替,冰是冰洋,暖是暖流,两相交会之下,非但海面上水雾重重,连海底也满布漩涡暗流。一片呼救声中,几艘小舟全划到了大海船旁,高喊救命,众武士拋出了绳索,将同伴们一一接了上来,可此时纵使救下了小舟上的同伴,又能如何?呆会儿大海船给硬生生卷入漩涡之中,届时又有谁来救他们?
众武士拼命划桨,都想逃离此地,可大船却只朝漩涡卷入,大内良臣呆若木鸡,一旁逸海上人也是一脸错愕,全都没了办法。忽在此时,听得船夫提声吶喊:“有船来了!有船来了!”听得下属呼唤,大内良臣脚下不停,从船尾一路奔过,来到了右舷,只见远方浓雾破开,梦海深处竟驶出了几只黑影,黑暗中勉力看去,依稀是前三后二,层层叠叠而来。
对方艺高人胆大,竟能从两处漩涡中顺流而出,水性掌握之精,驾船技法之纯,已臻化境。大内良臣心头忐忑,忙问逸海上人道:“这……这是‘金阁寺’遣来的援兵么?”
眼见逸海和尚茫然摇头,大内良臣自知情势危殆,便也不再追问,当即提气喊话:“吹海螺!请对方相救!”对方船队庞大,隐隐带着阵式,不知是敌是友,可此时命在旦夕,也管不到许多了,几名水手奔了过来,一边吹着呜呜海螺,一边摇晃手中火把,口中高喊:“救命!救命!”
呜呜……呜呜……海螺悲鸣,远远送声,满船焦急之中,浓雾中舰队隐隐转向,似要掉头而来。众人大为欢喜,这会儿连锅碗瓢盆也拿起来敲打,就怕对方不曾察觉此地有人,舍己而去。
双方船舰越靠越近,忽然甲板一阵颠波,对方船体巨大,吃水极深,竟带得海面上下起伏,众船夫大吃一惊,还不知该当如何,陡然间一道火炬透雾而来,只见右舷侧驶来了一艘楼船,高三层,长达四十余丈,桅杆上高悬王纛,大书“日月”二字。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它高展在天、左日右月,承天踏地,八字明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全场哗然中,东瀛武士们傻了,只能呆呆望向那面旗号。大内良臣也是心下骇然,率先颤声道:“震旦之国……”
震旦之国,便是中国。它以日月为号,疆域至广至大,东起朝鲜,西至西域,南抵南洋,北邻钦察,国威所及,四境生灵莫不景仰敬畏,也唯有来自于天朝的船队,方有如此威严气象。大内良臣张口结舌,还不知该当如何。一旁逸海上人已然卷起了舌头,高喊道:“上国的使君!我们是日本国王源义胜的子民,请使君务必出手相救!”
“救命!救命!”众水手虽不会汉语,却都随着逸海上人拼命叫喊。眼看船身已至漩涡边缘,危急间,猛听轰地一声,船身晃荡不休,只见右舷处射来一只巨大钢耙,戳破船舷,随即一股大力急拖,船身竟已打直过来。大内良臣心下狂喜,急忙喊道:“出力划!出力划!”
众水手操舵划桨,阵阵欢呼声中,大船总算驶回了海面。众人死里逃生,正待额手称庆,忽听浓雾里传来呜呜大响,嘹亮高亢,声彻九天云霄。
呜呜……呜呜……中国王船吹响了唢吶,已要离开了。东瀛武士全数奔到了船舷,举头瞻仰,但见一艘又一艘大船从面前驶过,对方主舰高悬日月王旗,护卫双舰各悬直幡,左书“隆庆”、右书“宣威”,依稀可见中国使臣立于船头,腰间佩剑,沐服朝冠,那身穿戴装束,便与室町幕府的大将军一模一样。
呜呜……天朝的船队静静驶入了浓雾中,慢慢四下水气封阻,便再也看不到了。
四下哑然寂静,隐隐然间,人人都有敬畏之意。听得咕嘟一声,不知谁吞了口唾沫,道:“中国的船……造得相当大啊……”另一名武士也是低声叹息:“对啊,不愧是上国……竟然有这样的威严……”
大船渐渐驶离漩涡,又回到了无边雾海之中。众人此行非但失落了梦海图,还险些为漩涡所吞噬,可说灰头土脸之至。众人却仍喃喃痴语,想是为中国船队所震慑,迟迟回不了神。
忽然间,河野洋雄破口大骂:“几艘船就让你们投降了,你们还配称武士吗?告诉你们,!蒙古人与我河野家交战的海船,比中国的船队要大上百倍不止!河野氏却没害怕!”另一名武士呼应道:“没错!中国人的船再大,也比不上蒙古人的船,可即使是蒙古那样的大船队,又全被我国的神风消灭了。”
“对、对……”众武士深表同感,一时人人奋力颔首,好似喜悦无比。河野洋雄有心鼓舞士气,便抽出太刀,厉声道:“竹刀经过锻炼,也可以战胜真刀!中国武士有胆登上博多湾,一定被我千人斩!”说着转望逸海上人,喝道:“上人,你说对吧!”
“正是如此。”逸海上人淡淡地道:“方才那几艘船微不足道,你们无须恐惧。”逸海上人乃是学问僧,见闻广博,连他也如此说了,众武士自能高枕无忧了。众人心下大喜,笑道:“是啊,这批船队很小,根本不值得担忧。”
“没错。”逸海上人接口道:“这批船队真的不值一提,若与我二十五年前所见的西洋舰队相比,他们只能算是沧海之一粟。”话锋急转直下,东瀛武士面面相觑,全都傻住了。大内良臣颤声道:“上人,您……您见过三宝舰队吗?”听得此言,众武士一脸茫然,不知高低,逸海上人眯起了眼,低声道:“没错。二十五年前,中国第四次远征的时候,我曾经在太仓见过他们整队,那时的出征场面非常浩大,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众武士皱眉道:“他们……他们的船很多吗?”逸海和尚摇头道:“数量多少,尚在其次。让我畏惧的是他们的元气。”众人瞠目结舌,齐声道:“元气?”
逸海上人点了点头,道:“唐人称呼自己为‘汉人’,自从契丹人建国以来,他们失去了长城,也丧失了自信,开始无止尽的衰败。可是现下不一样了,这是近五百年来汉人首次统一全中国,那样的‘元气’非常可怕,绝不能掉以轻心。”
想起中国处于空前盛世,对照日本现今的战国乱世,众武士心里空荡荡的,如丧考妣。大内良臣更是颓然坐倒,什么都不知道了。那“阎将军”遥望着远方梦海,轻声道:“上人,您说中国船队来到‘梦海’,会不会也是来找‘南刀’呢?”
念及东瀛第一神物“南刀”,众武士不由大惊失色,就怕中国船队不怀好意,有心劫夺日本国宝,那可棘手之至了。大内良臣牙关颤抖,低声道:“上人,我们……我们若与中国开战,谁输谁赢?”逸海上人轻轻地道:“放心,我们会赢。”众武士喜不自胜,狂喊大叫:“神风助我!日本必胜!”逸海上人摇头道:“不准自欺欺人。战争之事,最忌妄自菲薄,更忌夜郎自大。我所言自有凭据。”河野洋雄皱眉道:“什么凭据?”
逸海上人轻轻地道:“他们的长城破了。”众武士愕然道:“破了?怎么破的?”逸海上人笑了笑,道:“他们自己弄破的。”众人满心纳闷,不解其意,逸海上人却不多说了,径自道:“不说这些了,大内君,我们该出发了。”大内良臣拜伏在地,垂首咬牙:“上人,我……我失落了海图,对不起您的信任……”
逸海上人摇头道:“别自责。我知道是谁抢走了梦海图。等我们抵达了琉球,自然有办法讨回公道。”大内良臣喃喃地道:“琉球?那里有我们的援军吗?”逸海上人与“阎将军”对望一眼,淡淡地道:“琉球山南国,住着我大日本的剑圣。我要请他出手相助。”
“南刀北鞘,以合为和,是称大和”,雾气隐隐流转,这个天下似将风起云涌,大内良臣深深吸了口气,自知使命重大,当即转舵扬帆,直朝南方航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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