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里长城今犹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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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天下 正文 第二章 万里长城今犹在(上)
从京城出发,沿运河南下,经德州,过临清,越聊城,便会见到一条浩瀚大河,这条河色呈黄褐,水急滔滔,年年溃堤成灾,不消说,此即横亘中国北方的第一大河,九曲黄河。
“黄河之水天上来”,孔夫子、秦始皇、汉高祖、唐太宗,这些人物全是黄河子孙。说来黄河虽有百害,却也为中国孕育了无数英豪,开创了璀璨的华夏盛世。
不过中国实在太大太大了……纵以黄河的源远流长,却也不能泽被万物。因而从运河沿南直下,经济宁、过徐州、至扬州,还会见到第二条大水,这条河比黄河更宽更广,水质比黄河更清更甜,那是一条碧幽幽的江水。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千里运河的终点,便是万里长江。它是英雄项羽的本家,也是本朝太祖的故乡,几千年来,它温柔地孕育了无数风流人物,他们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有人说:“黄河似后母、长江是亲娘”,所以黄河养大的好汉,个个吃苦忍辱,善于险境反扑,便如孟德曹操,让人震慑惧怕。长江养大的英雄,个个风流多情,善谋多思,恰似公瑾周瑜,总教人神迷倾倒。
后母也好,美娘也罢,过了长江后,便再也看不到英雄。因为顺江而下,便要出海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沿江东进,面前已是一片汪洋大海,东海、北海、黄海、南海,它们比洞庭鄱阳更为横涯无际,比黄河长江更加源远流长,可从古到今,秦皇汉武、刘邦项羽、孟德公瑾,人人都是黄土地的子孙,却又有谁出身于蔚蓝大海了?
汉人怕海,汉人不敢出海,故而有人怒责孔老夫子,“父母在、不远游”,为了腐儒们的无聊教诲,汉人只知安土重迁,死守祖坟,却从未想过放洋出海,终使子孙故步自封,乃至国势衰微,渐渐覆亡。
天殇国殇、河殇海殇,说这些话的人口沫横飞,其实压根儿忘了一件事。罗盘是打哪儿来的,海舵又是谁发明的?所以他们大概也不晓得,其实汉人出海已经有几千年了。他们前仆后继,乘风破浪,远渡重洋,甚至去过一个名唤“木骨都束”的怪地方,抓到了一只活麒麟,并将之带回老家。
这听来像是谎话,毕竟麒麟是苍龙的好朋友,自从春秋末年孔老夫子最后一次目击之后,世上就再也见不到它的踪迹了,怎可能有人带回了它?
可这是真的,抓到麒麟的人就躺在这儿,崔风宪、号震山,今年六十四岁,现下他赤着脚,打着呼,一边仰躺于甲板上,一边晒着暖暖的日头。乍然看去,此人就是个糟老头,谁也想不到他真抓过“麒麟”,并从承天门牵进了北京。
当年崔风宪牵着“麒麟”进京面圣时,曾引起不小的轰动,毕竟这玩意儿太怪了,它颈子长长,眼儿大大,头上还长了两只鹿角。尤其稀奇古怪的,它的身材太高太瘦了,以致从承天门进来时居然撞到了脑袋,疼得麒麟哀哀哭叫。围观百姓则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每当崔风宪和人提此往事,总会害得朋友们喷饭狂笑,人人都当他是牛皮王。不过崔风宪也不想多做解释,毕竟“麒麟”并非是他见过最怪的东西,他还看过九尺高的双头妖鼠,上面一个头、肚子一个头,走起路来蹦蹦跳跳,**还生了条大尾巴。
出海数十年,怪事一箩筐。有的地方七月飘雪、腊月燥阳,有的地方终年积雪,恒昼恒夜。每回崔风宪说起这些奇闻异事,总要给乡民们出言讥笑,当他脑子坏了。他莫可奈何,上个月经过锡兰山时,便买了头怪物上船。看这怪物浑身金毛,目露碧光,还长了森利利的爪牙,日后谁还敢笑他吹牛放屁。
嘿嘿……崔风宪微微冷笑,伸手朝怪物的脑袋拍了拍,怪物则是张开了血盆大口,发出了阵阵金刚狮子吼。
吼……三个月大的小狮儿打了个哈欠,它倒在主人脚边,模样好似猫儿,昏昏欲睡。
崔风宪是个商人,经常出海做买卖,在船上养头小狮王看家,倒也不坏。若有小偷上来翻东西,纵不给活活咬死,也要给它追得跳下大海,狼狈不堪。至于这头小狮子长大后,这艘船是否还养得下呢?这也无须担心,因为崔风宪的船非常非大,整整用了三万五千两白银监造,几乎花光了他的毕生积蓄。
测度船体的大小,须以桅杆定数,桅杆越多,船体越大,面前这艘船共有三根桅杆,长十八丈,宽六丈,船上连同崔风宪与他的侄子在内,共计四十人,他们在此饮食起居、养鸡养鸭,甚且还在甲板上种白菜,船上看来便像是一座大田庄,哄哄吵嚷。
如此听来,崔风宪的船好像很大,大得不可思议,不过若真有人这般说,这人定然出身异邦,否则他怎没听说过“三宝太监”、又怎会没见识过他手下的“西洋宝船”?
西洋宝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桅杆九根,张十二帆;其“篷、帆、锚、舵”、非二三百人莫能举动。全队出航时共计六大卫所、三万兵马,六十二艘大海船,若把自己手下这样的小船计算在内,整批舰队规模最盛时,可以多达一千艘。
一千艘,这不是开玩笑的,倘使整批舰队开帆列队,宽可达百里、纵深足有五十里。远远望去,便如天神的使节降临,威不可当。尤其三宝公绝不占人家的地、更不称人家的王,所过之处,仁义礼智,和善待人,此事崔风宪可以为证,因为他不只见过三宝舰队,他还曾经搭上去过。
二十年前,崔风宪正值盛年时,他曾随侍过“三宝公”,担任过他的武官,故也见识过“三宝舰队”远征的气势。所以他早就明白了,普天下最大的远航舰队,并非来自东洋西洋,而是出自于孔孟之邦、大汉子孙之手。
汉人为何总是看不起自己呢?三宝公出海,那叫劳民伤财,穷兵黩武;三宝公不出海,那叫坐困愁城,不知长进。可无论人家怎么说,崔风宪都懒得反驳。唯独听到有人大放厥辞,说什么汉人只知耕田滋味,不识海洋之美,他就忍不住要笑到抽筋。毕竟大汉子孙早是大海常客了,若非列祖列宗出海已久,子孙又怎能开枝散叶,遍布南洋?难不成是飞过去的?
算了……这些都过去了,什么三上东洋、七下西洋,都是陈年往事。现下“三宝太监”早已仙逝,而崔风宪也已辞官多年,成了个商人。至于别人要胡说八道什么,他也管不着了。
太阳暖暖晒来,让人睡意浓重。崔风宪闭上老眼,转过了身,正要呼呼大睡,猛听背后传来阵阵呼唤:“叔叔!叔叔!”
喊声清脆悦耳,带着几分稚气。崔风宪眉头紧皱,立时装死赖活,埋头苦睡。那嗓声却不放过他,只管俯身下来,喊道:“叔叔!”
崔风宪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正装睡间,忽然怀里钱包悄悄行走,似要出门一游了。崔风宪暴吼道:“畜生!”右手暴长,果然逮住了一头畜生,只见这畜生是雄的,两脚走路,约莫十七岁上下,兽脸秀俊,看那雪白的皮色给阳光一激,竟是有些刺眼了。
说来不幸,眼前这头畜生也姓崔,他年方十七,乃是崔家唯一的种。他便是自己一手带大、视如己出的侄儿崔轩亮。
“畜生!”猛一见侄子,崔风宪劈头便是这两个字,大怒道:“没事望我怀里乱摸什么?我是你叔叔,可不是你娘!没奶给你喝!”说着说,举手便是一掌,崔轩亮慌忙走避:“叔叔!你……你别老是乱打人,我有正事找你……”
“正事?”崔风宪哦了一声,掏了掏耳朵,惊讶道,“怎么?崔公子终于想赴京赶考啦?来来来!咱们赶紧把船折回刘家港去,千万别耽误您中状元啊。”叔叔着意取笑,崔轩亮俊脸更红,低声道:“叔叔,你……你别老折腾我,我……我生来便讨厌读书的,你又不是不知……”崔风宪嘿嘿笑道:“生来便讨厌读书?那你欢喜什么?”
崔轩亮腼腆含笑,低头道:“人家喜欢唱山歌、扮家家,陪女孩玩儿。”
“天生的畜生!”崔风宪狠狠揪住侄儿的衣襟,骂道:“唱山歌、玩亲亲、过家家,你是人是畜?是禽是兽?要不要我把你放生了!”说着提起手来,狠狠朝侄儿后脑勺拍落一记,“说!你以后要不要发愤图强!说!”
崔轩亮哎呀叫疼,道:“会!会!我答应叔叔!以后一定努力用功!”崔风宪将人放开了,骂道:“这还像个样子!叔叔上回教你的掌法,你这几日可有加紧勤练?”崔轩亮微微一惊,忙抱紧了小狮子,颤声道:“最近……最近天气太热,没心情练。”
崔风宪怒道:“***,练功还得看心情?那你吃饭看不看心情?”崔轩亮奋力颔首:“当然要看了。心情不好,便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崔风宪骂道:“畜生!那你要是心情好呢?便狗屎也肯大碗吃啦?”崔轩亮俊脸涨红,道:“叔叔,你……你说话别老这般粗,小心我找婶婶告状去。”
“畜生!别提那妇道人家!你便是给她惯坏的!”崔风宪大怒欲狂,提起手来,又朝侄儿后脑勺痛打。一时间啪啪作响,十分带劲。
大热天的,崔风宪闲来无事,倒也打出了一身热汗,他心情爽利了,眼看侄儿哭丧着脸,便懒洋洋坐了下来,道:“好啦,你大呼小叫的,到底有什么事找我?”
崔轩亮白挨了一顿狠打,颇觉没趣,低声道:“我……我想跟您借点东西。”崔风宪颔首道:“行,你说吧。”
在叔叔的注视下,只见侄儿慢慢伸出了右手,掌心向上,随即凝滞不动。崔风宪呆了半晌,猛地勃然大怒:“什么?钱又花光啦?”
不出所料,侄儿又来讨债了。这孩子每回遇上了叔母,总爱往她怀里猛钻,惹其爱怜,可平日撞上了叔叔,除了开口要钱、伸手讨打,从没一件好事。崔轩亮低下头去,细声道:“叔叔,我……我这个月花费好大,您……您再给些吧。”崔风宪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自也不能不赏些银子。只得一手掏钱包,一边破口骂:“混蛋东西,你这几日不都住在船上?这儿一无酒家、二无妓院,你的钱是花哪儿去了?”
这话确实问到了要紧处,海上日子最是无聊,出海以来除了吃饭睡觉,便只能望着大海沉思,纵有金山银山,却能望哪里送?正疑惑间,却见崔轩亮尴尬一笑,低头道:“我……我想翻本。”
猛听翻本二字,崔风宪啊地一声,这才想起船上还有个销金窟。他急急转头去看,果见船上角落聚了二十来名水手,人人吆五喝六、激烈拼杀。崔风宪心中光火,提起嗓门,怒喝道:“小陈!小林!给我滚过来!”
两名老汉陪着笑脸来了,看他俩约莫也是六十光景,正是崔风宪当年下西洋的老部属,“小陈”、“小林”。如今物换星移,“小陈”早已变“老陈”,那幅奸诈笑脸却没变个半点,仿佛还更奸滑了。只见他俩干笑搓手:“二爷,有事么?”
崔风宪冷冷地道:“我不是说过了,这船上不能赌博么?你们怎又破戒了?”
那老陈忙道:“二爷有所不知,这赌局是少爷开的。他说船上太过气闷,若不赌几把,过过瘾,难保不闷出病来。弟兄们听了之后,也感此言有理,便陪着玩了几把……”老林帮腔道:“是啊,少爷赌性之强,非常人所能及,念在他这分才华上,二爷您得栽培栽培他,千万别让他埋没了……”
“放屁!”崔风宪震怒欲狂,提起了狮子吼,吓得小狮子也跳了起来。
看侄儿生性浮浪,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全都一窍不通,可种种吃喝玩乐之事,却早在娘胎里学会了,颇有神童天才的名气。崔风宪瞪了侄儿一眼,森然道:“行了,他欠你们多少钱?”
老陈拿出借条来看,陪笑道:“不多、不多,三百两而已,玩得不大。”
崔风宪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想自己一个午觉睡醒,口袋便又莫名其妙少了几百两银子,看这侄儿花钱之速,当真无与伦比,他咬牙切齿,朝口袋里掏掏摸摸,正要交钱出来,忽然间心如刀割,浑身剧痛,便又把手放了回去,淡然道:“先欠个几天,改日再给你们。”

两名下属眼巴巴等着,哪知却拿回这么句废话。那老林叠声叫苦:“二爷,您怎么老是改天啊,到底要改哪天呀?”崔风宪冷冷地道:“等咱们到了烟岛,把货卖了,自然有钱给你。”老陈苦笑道:“二爷,您……您别老是这句话。咱们好几个月没工钱领了,要是这趟买卖做不成,咱们却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让我想想啊。”崔风宪哈哈一笑,蓦地怒目圆睁,暴吼道:“去你妈的!咱们要是做不成买卖,还想怎么办?当然只有跳海啦!你想咱们还有盘缠回中原么?”说着揪住侄儿的衣襟,厉声道:“不然我把这牲口卖给你!你要出多少钱?”
众船夫干笑几声,知道二爷又耍无赖了,一时搔头的搔头,吐痰的吐痰,各作鸟兽散了。
正指天骂地间,忽听身旁传来叹息声,听得那头牲口幽幽地道:“小气鬼。”
崔风宪怒目回首,吓得畜生急急转头,掩上了嘴。崔风宪嘿嘿冷笑,森然道:“小子,嫌我小气是么?”崔轩亮颤声道:“没……没有……”他蹑手蹑足,正想悄悄逃走,却给揪住了衣领,听得叔叔森然道:“给我坐下,叔叔有正事跟你说。”
崔轩亮不敢违逆,只得苦着一张脸,在甲板上捡了块干净地方,就地坐下。
七月午后,阳光灿烂耀眼,映得大海一片晶亮。只见小狮子无精打采,崔轩亮也是满身热汗,只没住手地抖着胸前衣襟。眼见侄子东瞧西望,一脸的心不在焉,崔风宪不由叹了口气,道:“亮儿,你今年几岁了?”
天气实在热,小狮子懒懒趴在甲板上,只余下尾巴左摇右摆。那崔轩亮也是有气无力的模样,他抓了抓脖子,烦躁道:“我……我十七岁了。”崔风宪嗤了一声,道:“你还晓得自己十七岁了?你跟我说说,你这辈子做过什么正经事?”
侄儿低头望地,久久无言,想来是有几分愧疚了。崔风宪拿起了蒲扇,一边扇着凉风,一边责备说教:“瞧瞧你,年纪一把,学文不成,学武无能。整日里游手好闲,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晚上倒是精神健旺、胡作非为……你自己说说,似你这般人品,谁想把女儿嫁给你?”
正训话间,却见侄子蹲在地下,拉起了小狮子的两只前脚,当作幼儿习步来走。崔风宪提起嗓门,大喝道:“亮儿,叔叔在跟你说话啊!”崔轩亮没精打采的,一时头也不抬,低声咕哝道:“烦死人了,说来说去都是这套唠叨,我都会背了。”
“造孽的畜生!”崔风宪心头火起,将侄儿死命揪住,喝道:“你自己说,叔叔这趟为何带你出海?你还记得么?”崔轩亮悻悻地道:“我怎么知道?我好端端在家里睡觉,是你硬拉我出来的。”
“畜……生啊……”崔风宪气得快中风了,凄厉道:“你整日非吃即睡,与禽兽何异?记得么?叔叔带你去烟岛,正是要向魏宽提亲的!”听得提亲二字,崔轩亮终于双眼一亮,什么都想起来了,大喜道:“对对对,咱们是来向魏宽叔叔求亲的,叔叔,我……我一到岛上就可以洞房了么?”
“造……孽啊……”崔风宪气到了极处,左臂**了侄儿,将之拖到船舷,正要拋入大海,来个眼不见为净,却听一人笑道:“震山,别这么大火气。歇歇吧。”
崔风宪定下神来,急忙回头去看,却见面前好一名清隽老者,约莫七十来岁年纪,正给两名婢女扶将过来。此人正是京城来的贵宾,前太常寺少卿徐尔正。
眼见老人家出来了,崔风宪赶忙抢上搀扶,问候道:“大人,您身子好些了么?”
徐尔正道:“好多了,太久没乘船,猛一下身子骨受不住,将养几日便成了。”说着,他便朝船头行去,畅然道:“快哉!海天一色,万里无极,老夫自出使高丽后,可多久没见这壮阔气象了?”
崔风宪怕他滑跤,一时连搀带扶,诺诺称是,陪他走上了船头。
这徐尔正是船上的贵宾,只因年事已高,出海以来禁不起风浪颠拨,居然大病了一场,这几日都在舱里养病歇息。难得有此清兴赏景,崔风宪自是不敢怠慢。他见日头炽烈,徐尔正身上的官袍又厚实,也是怕老人家中暑了,忙替他宽了衣襟,举扇扇凉。
两人眺望远海,徐尔正怔怔出神半晌,问道:“震山,咱们出海也有十几日了,什么时候抵达烟岛啊?”崔风宪忙道:“快了,快了,这几日只消不遇上飓风,很快都能抵达。”
徐尔正捋须微笑:“那就好。这魏宽生平最爱守时之人,难得他六十大寿,咱们万万迟到不得,否则喝不到寿酒事小,要是误了令侄的那杯喜酒,那老夫可过意不去了。”
崔风宪有些尴尬了,忙道:“大人说笑了。劣侄性喜嬉闹,人家魏小姐是否看得中他,还在未知,大人何必为此担忧?”
此行出海远航,目的地正是烟岛,岛上主人姓魏名宽,号友逢,今年恰好六十大寿,此番崔徐二人远道中原而来,便是专程给他贺寿来着。不过崔风宪另还有些计较,却是为侄子的终身大事打算了。
魏宽与崔家兄弟一般,成亲得都很晚。他们这批人全是永乐帝的旧部,只因早年忙于国事,兵马倥偬,不免耽误了青春,所以魏宽直至四十三岁方才成亲,婚后也仅有一名爱女,那便是年方二八、娇美可爱的魏思妍了。
崔轩亮年方十七、魏思妍二八佳人,两个孩子幼年时见过几面,玩得颇为投契。如今虽说海天阻隔,可为着两家的交情,这趟提亲之旅即使千里迢迢,也还是值得。
两人说了几句话,却始终不见侄儿过来请安,崔风宪咳了一声,也是怕小孩失礼,忙回头喊道:“亮儿!去端张竹椅过来,让徐伯伯歇歇腿。”
“亮儿。”崔风宪连声叫唤,却无人回应,忍不住回过头去,怒道:“亮儿!你在干啥?”大吼之中,只见侄儿呆若木鸡,痴痴傻站,好似给谁点上了**道,崔风宪嘿地一声,顺着侄儿的目光去看,果不其然,只见不远处站着两名婢子,海风轻拂,秀发飞动,说不出的好看。
崔轩亮又中邪了,每回只要有女子现身靠近,他便要这般失魂落魄地,一切置若恍闻。崔风宪又恼又羞,却也不好公然打孩子,只能沉声道:“亮儿!给我过来!”
三声呼唤,崔轩亮仍是双眼吊直,仿佛失心疯。崔风宪一个箭步奔去,朝他后脑勺奋力一击,厉声道:“要你去端张竹椅过来,怎么老是不动?”他又推又打,侄儿总算醒觉过来,待见叔叔现身面前,不由大惊道:“叔叔,你……你打哪冒出来的?”
“畜……”崔风宪气得眼前发黑,勉强把第二个字忍住了。两名婢女见得情状,忍不住相视一笑。崔风宪喘了口恶气,道:“给……给徐伯伯端张凳子过来,别怠慢贵客了。”
还在催促间,背后传来咚咚两声,听得一名婢女道:“崔二爷,请您上座吧。”竹椅已至,那徐尔正也给搀扶了过来,看这两名婢女甚是细心,不必着意吩咐,已把事情办得妥切。崔风宪瞪了侄儿一眼,道:“去端杯茶来。徐伯伯口渴了。”
“好……”崔轩亮细声道:“等……等一下就来……”崔风宪森然道:“等什么?”崔轩亮低下头去,眼角偷看少女,低声道:“我……我还没请教人家的名字。”
侄儿打不知痛、骂不知羞,崔风宪忍无可忍,提起蒲扇大手,正要一耳光重重搧落,却听徐尔正微笑道:“哎,震山,君子远庖厨,这等贱役怎好劳动少爷?”他拍了拍手,朗声道:“小秀、小茗,你两个去端杯茶来。”
“是。”两名丫环甚是乖巧,听得老爷交代,便一齐转身走了。猛见两名少女离去,那崔轩亮哎呀一声,大气还不及喘上一口,便一马当先冲入后厨,还怕慢了一步半步。
俗话说:“猫见腥,涨破脊梁心”,侄儿丑态百出,崔风宪满面涨红,一张老脸不知哪儿搁去,眼见徐尔正笑嘻嘻地瞧着自己,忙羞愧道:“对不住,这……这孩子打小就是这德行,却让大人笑话了。”徐尔正摇手直笑:“没事,年轻人,应该的,应该的。”
人逾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这徐尔正辈分极高,乃是洪武年间第一批进士,为人却颇随和,天下一切都已见怪不怪。阳光颇烈,大海却是蔚蓝辽阔,任谁都要胸怀大畅。徐尔正吹着海风,一边远远瞧着崔轩亮,捋须含笑道:“震山,你自己有儿子吗?”崔风宪叹道:“咱们崔家男丁不旺。我自己只有两个女儿,我大哥也只留了这个命根子下来。唉……都怪我老婆,把他惯坏了。”
徐尔正笑道:“这也不能怪尊夫人。瞧瞧这孩子,多讨女人家喜欢?”
远处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只见侄儿抱起了小狮子,在少女面前蹦蹦跳跳,傻气愚蠢,直逗得两名婢女咯咯娇笑,片刻也停不下来。
崔风宪叹道:“不瞒大人。我这侄子别的能耐没有,就是这水磨功夫厉害至极。为搏佳人一笑,他可以装乖露丑,倒立悬梁,便算丢光十八代祖宗的颜面,这小子也是在所不惜。”
这话一说,更逗得徐尔正猛拍大腿,仰天大笑:“难得!难得!令侄如此人品,天下罕有呢!无怪尊夫人宠他了。”
都说“虎父无犬子”,这崔轩亮却不知怎地回事,打小性情便和英雄好汉透着相反,人家读书掉发悬梁,他老兄昏昏欲睡,念书写字、手艺巧工,甚且是强身练武,没一件事能专心,便连赌博饮酒也是心不在焉,说来世间唯一能让他痴心挂记的,便是那两个字:女人。
打十四岁起,崔轩亮便魂不守舍,每逢女人经过,不论老幼美丑,总要让他双眼吊直,迷糊个半天。崔风宪怕他做出有辱门风之事,便将之关在家里,不许出门,谁晓得此子在家中闷了几日后,居然和两个堂妹打情骂俏起来,什么大老婆、小老婆的乱叫一通,气得崔风宪拿起大榔头,追得侄儿落荒而逃。
也难怪侄儿风流了,如同过世的大嫂,崔轩亮肤色白晰,五官秀美,样貌可以说是百中选一,俨然便是个翩翩公子。除此之外,他还有个别人求之不得的好处,他长得高。如同当年的大哥,侄儿体格魁伟,虽在弱冠年纪,却比叔叔高了半个头,可说得天独厚。这蝶恋花之事,自是演之不尽。什么练武读书,全都不如一场春梦。
眼见崔风宪长吁短叹,徐尔正笑道:“震山,你别老是愁眉苦脸的。你这回去烟岛,不就是要去找魏宽提亲的么?想贤侄如此神通,此行必定满载而归啦!哈哈!哈哈!”
听得徐大人着意调侃,崔风宪更窘了,忙道:“大人别笑话我了,这魏家已经放出话来啦,这回不论是谁来求亲,哪怕你是皇亲国戚、天王老子,一样都得过三关。凭我侄儿那点乡下道行,能讨到什么便宜?”徐尔正哦了一声,道:“怎么?讨房媳妇,还得过关斩将啊?”
崔风宪叹了口气:“这魏家小丫头是出了名的貌美,东海上远近驰名,不单中原的几个豪族世家想结这桩婚姻,连朝鲜、东瀛、琉球的贵族也遣使来攀附,你想魏家答应了这个,不免得罪了那个,还能不立个规矩出来么?”
徐尔正道:“这魏宽年轻时英雄盖世,怎么临老来挑个女婿,反倒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崔风宪叹道:“这大人就不晓得了,现下烟岛当权的不是魏友逢,而是他的老婆宋莲香。”
徐尔正惊赞道:“山东宋莲香,谁见谁遭殃,这下有好戏瞧了。”
这魏宽夫妇并非普通人。昔年永乐帝在世时,魏宽名义上虽只是个大内侍卫,却能统管皇城禁军,帝座跟前第一红人,威权无限。到了永乐帝驾崩后,诸将有的恋栈权位,有的告老还乡,却只有魏宽一人见识深远,他明白自己是当朝新贵的眼中钉,倘要留在中原,早晚难逃一死,于是便在新婚妻子的鼓励下,于四十四岁那年毅然辞官,远渡重洋,来到一处荒岛隐居,这便是此行的去处:“烟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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