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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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节,宋铜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大的叫美子,小的叫桃子。只是宋铜命苦,女人还不到四十岁就得了乳腺癌去世了,他是又当爹又当妈,靠”跑海”做点小买卖拉扯着这个家。那年头跑海也真不容易,只有一辆“水管”自行车是他唯一的交通工具,去一趟海边买回“青脸”、“钻条”等小海鱼儿或者螃蟹、海虾,往返就得一百余里地,回来后还要沿街叫卖。有时赶上逆风,更是行走艰难。稍有闲暇,宋铜还会来宋锡家坐上一两个小时,和兄弟海阔天空的唠上一阵,只是有时唠得兴起,也不知道啥啥时间,等一杯杯的茶水喝光了,同样干了一天活儿劳累不堪的宋锡勉强挑着困倦的眼皮有一搭无一搭的应和着宋铜的话,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萦绕着,然后是一段时间的沉默。这时候,宋铜才想起天已经很晚了,起身而去。
和宋铜相比,宋锡的日子也并不轻松。日子艰难。继宋来之后,项华又相继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凭着在凤凰城练就的手艺,宋锡还能去滦州县城挣到钱,不然,全家人就得挨饿了。
生产队也以不能在队里干活为由要求宋锡交钱充工,交一块钱算干了一个工。而当时壮劳力干一天挣的一个工值一块钱。这还是因为他们所在的第六生产队的生产管理得好,与他们原在一个队后来解体分出去的第五生产队因为经营不善,到了年底一个工分红八分钱!害得社员纷纷外出做工做买卖,日子更加艰难。宋锡在外挥汗干上整整一个月还挣不到六十元钱,每月还得叫生产队三十元,这样到年底生产队分粮物才会有你家的那份儿。就算是交了钱,工数少也不行。因为工少,有好几次生产队说分粮食项华拿着口袋去了,队长艾宗明说没有你们的,项华问为啥啊?艾宗明说是按工分分的,你家的工分不够!
每到月底算账那天,宋锡总是早早的去了队部。原来的生产队队部和饲养处不是这里,是村公所的三间客厅,两队混用很是不便。为啥把饲养处搬到这里来呢?宋锡知道其中原委:由于生产经营形式的转变,北官村里的生产小队都要重组,原来的第五生产队分成五队和六队。队分成后,两队都要各要建一个饲养处,老戴书记召集大小队全体干部开会协商,打算拆掉村公所,将其粗大的木料卖掉,再买细小的木料,盖两个饲养处。于是两个队合派劳力,将村公所拆掉,又共同出人出车,将木料拉到滦州城大集,卖掉后随即又买了建两个饲养处用的椽子和檩条。但事后不知怎的被古月工商所知道了,他们认为这是阶级斗争的表现,是投机倒把的大案要案,于是马上派来拖车将木料强行没收拉走,接着将大小队干部带到古月工商所,坦白交代投机倒把的经过,老艾不干了,带着包括第五生产队的队长艾宗明副队长宋银以及六队的村干部们一起来到古月工商所据理力争,如实说明原因,即实属为了两个队饲养牲口方便,没有投机倒把想挣钱的行为等等。但工商所不认可,一定要以阶级斗争的性质上纲上线,于是按村干部的所谓交代详细做了询问笔录,并让村干部们各个签字画押,回去听候处理。
后来案子由工商所报到了工委,并建议召开工委片大会公开批判。但工委的领导经过详细分析案情,认为此事是为了生产,虽有买卖的事实,但不属于投机倒把,老艾等干部们不仅没有中饱私囊,而且往返操劳连饭都舍不得吃,属于为集体,为大家。于是搁下此事,不了了之。
此事是对还是错,后来工商所一直没有给个明确的说法。但村里的木料白白地归工商所了,不过,通过这件事老艾在北官村的威信算是竖起来了。
之后,宋锡所在的生产队才选在这里——从村子中央的部位向南,是一个宽约四五米的通道,顺通道南行七八十米,就是生产队的队部大院。院落好大!西半部的空场儿堆着足有一房高的的黄色细沙,这些沙子都是生产队派车从村东北方向的纪家坟的大沙岗子上挖来的,用作垫牲口脚的。西南角上有一台饲料粉碎机,正西边是一个能养五六头大肥猪的猪圈,猪圈往北再往东,是一间一间的牲口棚。生产队每年都要养几匹骡马几头牛用于春种秋收、外出拉脚儿出外勤,由陆二伯饲养。陆二伯饲养牲口是一绝,凡经由他饲养的牲口各个毛色光亮膘肥肉厚,他一天当中不时地打扫牲口脚,整个饲养处没有一点异味。
饲草不够的年头,生产队就发动所有劳力割草,每一百斤青草给八分工。宋来也曾经给生产队割过饲草,挣过工分。
院落东半部,南面一排房是生产队的仓库,仓库管理员是孙庆,他做事总是兢兢业业,管理井井有条。孙庆除了和队长艾宗明走得过近,满足艾宗明的私欲之外,其他方面还都是蛮不错的。正对着仓库门前的是一口人工挖成的深井。这井的直径足有五米,井壁深十二米,水深齐腰。井盖儿是由上等落叶松木做架,平铺一块块厚厚的板材而成的。这井水用处很大,一是给生产队饲养的猪马牛提供饮用水,二是生产队的粉条加工用水也源于这口水井。自从宋来家在老院儿住下来,生产队队部搬到这里来后,队里经营的粉条加工就改在了这里。每年秋后红薯一下来,院子里就热闹起来,成堆的红薯被一群能干的妇女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男女搭配着用特制的切割机将洗净的红薯切成薄片,用电磨或者驴磨碾压出红薯的汁液,再用白色的布兜将红薯渣滓过滤掉,把滤好的汁液放进一排排的大缸里沉淀,经过一整天,就从大缸中间特意凿出的小圆洞把上部的清水放掉,留在缸底的,就是白白的粉子。
加工粉条的活计往往是在晚上进行的。吃过晚饭,会漏粉的人们就前脚顶后脚的来了,不等吩咐,就烧火的烧火,刷锅的刷锅,弄粉子的弄粉子,忙而有序,一时间灯火通明、热气蒸腾。等到大铁锅里的水被烧得翻浆冒滚,就见一位壮劳力腰系蓝围裙,高挽袖口,左手高擎装满调好粉子的漏勺,右手在漏勺的边缘“嗵嗵嗵——嗵嗵嗵”有节奏的捶打。漏勺的漏孔有圆形的和片型的两种,任人们任选。随着壮劳力的手臂沿锅边内侧顺时针游走和有节奏的捶打,那粗细均匀的白色粉条就从漏勺底部的空**源源不断地漏下。白白的粉条一进大铁锅几经翻腾,就变成了青色光滑的了,用一根特制的木棍从中挑起,在粉条适当的长度揪断,双手平举,挂在院中一拉溜儿一人高的粗绳上晾晒,等晒过两三天之后粉条干了,放在嘴里一咬嘎嘣嘣直响,就从粗绳杆的一头一杖子一杖子的拿下来,一起放到仓库保存,等到了秋后或者年前大家都要买粉儿备年货的时机拿出去卖钱,这也是一笔可观的进项。
宋锡硬着头皮来到东边最边上的那间用来做生产队队部的屋子里。他是来交钱的,因为他常年在外面干瓦工,凭手艺挣钱,而生产队是要凭工分决定是否给你分口粮,到年底是否分红的,这样一来宋锡就不能不交钱来买工分。
“那得交多儿钱呢?”宋锡每个月挣一百多块钱,那可都是他用汗水换来的,可包括队长艾宗明和部分社员在内的人的心里是不平衡。
“一个工交一块!一个月按30天算是30元!”
“咋按30天?有的月份没有30天!再说,赶上阴天下雨的谁能挣到钱?”宋锡气得声音颤抖了。
“你瞪啥眼睛啊?”

“我没瞪眼睛!我是说这事儿!”
“说这事儿咋地,队里的活儿你干不了,一年到头生产队的地都是大家伙儿种,大家伙儿管。咱队记工分红年底分红。你平时工少就得交钱补上,不然的话到了年底你掏的钱更多!再说也没法算!……”
几经争辩,宋锡不得不还是交足了钱了事。他觉得憋气,但又无法发作。他向来就和队长艾宗明心情儿远,牵扯到生产队的任何事他从来没有为他这样的困难户开过绿灯,在交钱换工的问题上老是一副公事公办不讲私情的样子。而作为副队长的他的亲哥哥宋银也没有为他说过一次好话。
孩子们多,即使每月把辛辛苦苦挣到的三分之一的钱交到队里,可还是达不到应有的出工数。所以每到年底分红,他总是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劳力多的人家分红,而他还有像他这样人口多工分少的人家总是往队里掏钱。而宋锡家项华在妇女群里算是能干的。丈夫在外,她每天都坚持出工。可队里规定只有男劳力一天才挣一个工,而女劳力无论多能干每天只给七分工。
能多挣工的活儿是割麦子和打夜战。割麦子是累活,按割的数量记功。
项华和男劳力一样满脸汗水地割着,腰都不肯直一下。平时干一天活儿只给七分工,而现在……
她刷刷刷的挥动镰刀,身后是一捆捆被割倒又被捆好的麦个子。
宋来和妹妹也来帮忙了。宋来十几岁,妹妹更小。他们手里拿着小镰刀也像大人一样的猫着腰割着。开始还觉得有意思,可是割不多远就是一脸的汗再也割不动了。就是这样,项华也是高兴得不得了。割过麦子的人都知道,往往在还有几米就要到头的时候,人已经筋疲力尽,完全靠毅力坚持才割完最后一把。而孩子们割的看起来不长的一段,所起的作用有多大啊!
还有打夜战。
麦秋时节需要抢收抢种,不然,收割下来的麦个子一旦遇雨就糟了。而且夏播玉米也要抢时间种上,有一句话说出了抢种的重要:早种一天,早收十天!所以每到麦秋,人们就都忘记了劳累,白天忙一天,晚上还要打夜战。
天一擦黑,场院上的几盏一百度的大灯泡就全都亮起来,交相辉映,照得整个场院亮如白昼。全生产队的男女劳力全部出动,分成了几个小组,每个小组都有几个壮劳力轮流站到一条宽宽的凳子上按铡刀,其他人自动的从高高的麦垛上搬起一捆捆麦个子,然后鱼贯走到铡刀跟前,麦头子冲里、抓牢根部。只听“咔嗤”一声脆响,站在另一端的人就伸手接住了麦头子,转身堆在旁边的垛上,而拿麦个子的人手里一轻,就把手里的麦根子扔到了另一个地方。时间往往在不知不觉的过去。多数时候,人们都会在人影攒动中说说笑笑,天南地北的神侃,荤素搭配,有来言去语没有扔话,倒也减轻了筋骨的疲劳,只有偶尔无话只是闷着头干活,这时你就会发现人群里有人已经怀抱麦个子打晃儿了。
熬到后半夜,队里就会派人去队部烙油饼,每人分两张。那饼好大,拿到手里还热乎乎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性急的人把饼拿到手就开始狼吞虎咽了,项华只摆下一条吃,就再也舍不得吃了,就想办法把饼包起来,拿回家去给孩子们吃。
南方又来信催要那剩下的500元房钱了。宋锡知道彼此已经没有了兄弟情义。他回了一封信说今年年底给他一半,另一半等明年春天挣到了钱一定还清。
春天到了,家里眼看着没了粮食,只能去邻居家东借一瓢西借一碗的度日。正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一件事叫全家高兴了好多天:宋锡在村东的龟坑边修石桥,工程完工后没有给现钱,而是给了宋锡整整一布口袋上等的薯干儿!这下有吃的了!这个春天,就是在薯干、糠菜蛋、玉米饼子中度过的,没有挨饿在那个年头已是万幸。
宋锡又要照顾二爷二奶奶,生活的担子也就越来越重。因为宋锡有泥瓦工的手艺,就在县城里的建筑队里做工,农忙了还要回到生产队干活,日子相当紧巴。每年春天闹春荒,粮食不够吃,就让孩子们到地里挖野菜做糠菜团子吃。一次宋锡给龟坑边的村路修桥,几天下来,村里没有给工钱,而是分了一布袋子红薯干,把一家人高兴得啥似的。日子虽苦,但一家老小生活在一起,还可以说得上是其乐融融。
宋银对宋铜宋锡的情况不闻不问,根本没有要帮帮他们的意思。宋银也说个理由,就是当年分家的时候,家里仅有的那50个大洋他一个子儿也没要,也就等于”净身出户”,没有对老人和弟兄负担的义务。所以他对老人也很少关心,甚至到了过年过节,也只是象征性的走动一下了事。
也不是一点儿也不帮。那一年,宋银养了一头母猪,生下十头小猪个个活蹦乱跳。宋银给宋锡了一只。宋锡很高兴,精心的喂养着。几个月下来,猪养大了,就把猪杀了,卖掉了猪肉,宋锡给宋银,宋铜每家送去了二斤。宋铜高兴的接受了。可第二天早晨,宋银的女儿却早早的来到项华,将那二斤肉放在桌面上说,”叔,这猪肉我们不要,你留着吃吧!那小猪就算是白给的。”说完就转身走了。
宋锡很生气,找到宋银。宋银阴沉着脸,眯着眼睛说,“丫头是我叫去的!不是因为猪肉多少,是借车子一事,她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宋锡想起来,那次丫头来向他借车子,他要骑着上班就没借给她,没承想这也算个事儿!但他知道这是宋银的搪塞之语,绝对不是啥车子的问题,是哥俩儿没有处到那种程度,他还是嫌猪肉给少了!
转眼,又到了旧历年底,宋锡去宋银家看他,坐着说些闲话。要走了,二嫂说:“宋锡,柜上有一盒果子,你拿家去吧!”
“我不要,留着你们吃吧!”
“拿着吧!”二嫂硬让着。
“这……”
“拿着,宋锡!”宋银说。
一盒果子拿到家里,宋锡的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他想到自打记事儿起宋银那拉长的从未抻开的脸,小时候的不管不顾,现在的大事小情儿互不走动。虽然没有挑明了说,但宋锡能感觉得到,是宋银瞧不起他这个带着四个孩子日子一直没有过起来的兄弟!宋锡忽然又想起秋天的那件事儿:家里没有粮食吃。项华乍着胆子趁收工回家之际从成熟的玉米田里掰了四个玉米棒子,胆战心惊地藏在腋下和腰带处。项华还照顾着一只小山羊,上工的时候就把它拴在龟坑边的大树下让它啃吃树边的青草。当她弯腰去解栓羊的绳子时,一不小心,藏在腋下的两个玉米棒子掉落在地上。恰好宋银经过,一看掉落在地的玉米棒子,顿时声色俱厉地训斥已经颤成一团的项华,说咋地?偷玉米?不怕丢人吗?去,把这玉米送到场里去!说完,气冲冲地走了。项华没有把这玉米送到场里去。回家后哭着把这件事儿向宋锡一说,宋锡安静地听完,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说算了,别再掰了啊!没吃的就先去借点吧!还有那次在大街上一脚踢上正在玩耍的二来的裆部,差点要了孩子的小命儿。至今他还记得二来哭着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说是宋银大伯踢的,宋锡解开二来的裤子一看,围着”小鸟”周围的裆部全都紫了……
宋锡翻来覆去的想着过去的一幕幕往事,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晨,叫过宋来,叫他把那盒果子送回宋银家。从此没有事儿绝不登宋银家的大门,两兄弟俗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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