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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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来上中学以后喜欢上了语文。因为教语文的李老师讲课是用宋来喜欢的普通话,每讲一篇课文,他总是那么神采奕奕,讲的每一节课都清晰而生动,妙趣横生,叫人觉得学习语文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他的粉笔字写得好棒!就像书上印出来似的。老师也爱好文学,他不知从那儿找来一本小说《新来的小石柱》,每天在自习课上给学生们读上一段或一节。那小石柱是从农村考入省体校的,是体操运动员。他以农村孩子特有的吃苦耐劳,坚定勇敢的精神克服了重重困难和一次次的伤痛与失败的考验,终于取得了优异的成绩,最终走出了国门。听着小说曲折的故事情节,感受着小石柱的喜乐悲欢,宋来被深深的陶醉了。
可宋来不喜欢数学。主要是因为不喜欢数学老师。你看,数学李老师眯着小眼睛,声音也极小,毫无生气的讲着一道道例题。看上去,李老师也就四十来岁年纪,可圆嘟噜儿的脸上已经写满了沧桑。皱纹一道道的纵横着。据说数学老师的爱人是一军官,一年到头才探亲回家一趟,但就是在他回来探亲的那几天里,他们也老是吵架,不知道为啥。她也似乎从来不会笑,面无表情。也许她不是没有丰富的情感世界,但在她的课堂上却怎么也看不到一点点。在宋来的眼里,她就像是一台讲数学的机器罢了。不喜欢她,也就不再听她的课。李老师只顾那些基础好的学生从来也不管宋来和所有成绩差的学生。有时,上着课,宋来就扒在课桌上睡着了,她也不闻不问,这样的结果怎么样也就不言而喻了,期末考试下来,宋来的语文、政治等学科成绩优秀,而数学成绩却是一团糟,不及格。
暑假里,宋来和三鸽去给猪挑菜,并肩走在窑坑的土岗子上。“蛇……”那岗子,多为砖瓦石块,杂草丛生。不经意的,他俩同时瞧见距离他们脚边一步远的牛蹄形小坑儿里,盘着一条蠕动着的大蛇。它的灰褐色的身子前部高高扬起,菱形的小脑袋儿一下一下的吐着信子,宋来看清楚了,舌的灰褐色的小脑袋上还有三道红杠杠儿。
“可能是毒蛇!”他俩吓坏了,一个向东,一个向南,飞跑开去。
没有动静。他俩不由得大弓着腰,一手提篮,一手高高地举着镰刀,顺着原路蹑手蹑脚地悄悄接近了牛蹄形小坑儿——
看见了就打死它!他俩这样商量好了。于是俩人好奇的睁大眼睛,紧张得鼻尖上都是汗。但当他俩再次看那小坑儿时,他俩失望了——里面啥也没有。
“咋会呢?跑得这么快?”
“是啊!”
“哎呀!”
“咋,咋了宋来?”
“割了脚了!你看!”
“压住伤口”三鸽脸色煞白,看着宋来满是鲜血的脚面,让他用手指紧紧的压住脚面的伤口,那把惹事儿的镰刀甩出老远。
“刚才明明是拿着镰刀割那根菜的,咋就伤到脚了呢!”
“许是刚才吓的!宋来哥,好了,快回家上点药吧!”三鸽说着,从草丛中找回镰刀,和宋来一起回家了。
这下好了!脚上缠上了纱布,不能再去地里挑菜了。正好,爸爸新借来的长篇小说《桐柏英雄》吸引了宋来,宋来坐在过道屋的水缸边,一页一页如饥似渴的读下去。这是宋来读到的最早一部长篇,书中的很多情节,包括小说开篇的大水,妹妹小花儿的被困树上,妹妹找哥。真假赵小花。哥哥赵永生抱着敌人从山崖摔落深谷。赵小花和另一个女游击队员抬着昏迷不醒的哥哥,为了保持担架的平衡,忍痛在山路上跪着沿石阶而下。在护城河浮桥,大刀褚一虎的大砍刀上的一溜枪眼和英勇牺牲……印象太深了。而因为读书产生的对于文学的爱好和潜移默化的熏陶渐染也促使宋来下了进一步求学的决心。
“一定要考上高中!”宋来想。
……也不知咋地,今儿的天气咋就这么闷热闷热的呢!就连各家各户的狗也似乎耐不住这死气沉沉的闷热,长时间尖厉的狂吠。宋来是自己一个人在东屋紧挨着墙壁的炕头睡的,爸妈和妹妹在西屋。他心烦得很,不断的用毛巾擦汗。可汗水还是不断的顺着全身张开的汗毛孔渗出,汇集,流淌。也不知咋的了,这些日子以来出现了许多奇异的事儿!几天前,人们就看到有数万只大小蟾蜍浩浩荡荡地在村边公路上行走,很多被过往车辆压死,被行人踩死。有人问起当地的林业部门,他们对此解释说,这是蟾蜍正常的迁徙,并对大量蟾蜍的产生做了科学的解释。宋来还亲眼看见成群的老鼠在仓惶奔蹿,大老鼠带着小老鼠跑,小老鼠则相互咬着尾巴连成一串。有人感到好奇,追着打,好心人劝阻说:“别打啦,怕是要发水啦”
今天是1996年的7月28日。宋来想起来他今天上午龟坑里一片哗然,人们争相恐后捉鱼的情形。那一条条平时“狡猾”得很的大胖头鱼、几斤重的草鱼,巴掌宽的大鲫鱼,成群跳跃都慌乱得长大嘴巴,把头高高的浮在水面,有的跳离水面一尺多高。更有奇者,有的鱼尾朝上头朝下,倒立水面,竟螺旋一般飞快地打转。有的还扑棱棱的跳到岸上自投罗网。在水里乱游乱窜的也是非常好捉。人们这个高兴啊!龟坑里整整一天人声不断,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飘出了鱼香。直到现在,宋来还在纳闷儿,到底咋回事儿呢?西屋,爸妈和弟弟妹妹都睡了,可他却死活睡不着。直到夜里十一点钟了,他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约摸凌晨3点左右,宋锡起来小解,刚走到院子里,就发现西北部的天空突然亮起了一道道蓝色的闪电,那闪电和平常看到的雷雨闪电不同,是那种骤然爆发,像有一双无形的巨手“刺啦啦”撕布的情形,看了令人恐怖。
“也没有雷雨的征兆哇?”宋锡困惑地抬头看看墨色的夜空,既而回屋重又躺下。
“地震咧!”宋锡刚刚躺下还没有来得及睡着,他就被一阵强烈的晃动和紧挨着的墙壁碰醒了。晃动是没有任何规律的,似乎是上下左右的力都有。他下意识的伸手摸住灯线一拉,没电,屋里还是一片黑暗。宋锡没赶上过地震,但凭着直觉和过去看书的印象,他想这情形一定是地震了。“快跑!来头”宋锡一手拉起项华,一手拉起女儿娟子,同时大声呼喊着宋来的乳名,迅速冲向门口。与此同时宋来也从东屋跑了出来。
过道屋里站不住脚。好像有一种很沉闷很遥远的声音传来,又好像啥声儿也没有。脚下的土地在剧烈的抖动,不分上下左右的摇摆。没有光亮,黑暗中,宋锡、项华、宋来和妹妹娟子就好像是风暴中站在大海上的一叶小舟上一样,早已迈不开步了。从过道屋到门口的距离只有五步,他们却用了平时一倍的时间跌了几个跟头才不知怎样连滚带爬的到了门口。打不开门!门栓已经完全走了形!宋锡的大手死死的抓住门栓,使出了男人平生最大的力气。门,开了。几乎同时,三口人抢出了屋子。
“二来,二来还在屋里!”项华哭喊着。
“等着!”宋锡说了一句,就一头扎进随时坍塌的房子!
院子里,一片漆黑。刚刚站住脚,还能听到周围房屋和不知什么物体倒塌的声音和阵阵扑入鼻孔的呛人的烟尘,此后的几分钟里,再也没有了任何声音,可怕的寂静,好像一切生命一下子都远离他们而去了。
仿佛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宋锡就把刚刚六岁的宋二来抱了出来。站在院里,从未胆怯的宋锡不觉生出一种恐惧,紧紧的抱住了还在颤栗的妻子儿女。

“救命……救命啊!”
忽然,从邻居的倒塌的废墟里传出一个女人的求救声,是徐冲的女人。也许是因为隔着层层倒塌的砖瓦土块木料,宋锡听起来觉得好像离得很远,隐隐约约。哼!宋锡轻蔑的从鼻孔里哼出了声。人们叫徐冲的女人黑妹。其实她长得一点儿都不黑,相反,面皮儿白净,光滑,在村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了。只是,人哪!宋锡想起黑妹和妻子打架的事儿来。本来,间壁邻右的两家处得相当好,又是一个年龄段,所以免不了在一起说说笑笑的。那天,是黑妹的丈夫和妻子项华闹着玩,拉扯着,说笑着。黑妹看到了,马上阴沉了脸,说妻子你生浪的呀勾引我男人!晚上宋锡做工回来,妻子一说,宋锡的火儿“腾”就上来了,说我去揍她!我媳妇啥样儿人我知道,这样遭贱我们!就你那老爷们儿的熊样儿看着都恶心谁稀罕似的!非把她打趴下求饶不结!项华哭着说,有你这句话就中咧!你也别去打了,她是小人以后咱不答理他就是咧!给人打坏了咱们也就有理也没理咧。这样儿,宋锡才没有去打。但他一想起黑妹这一家人就来气!她一共三个哥哥。她大哥大嫂是真夫妻假离婚至今还是“独身”却还是睡在一起,她二哥叫黑哥是全村有名的钉子户爱摆邪多少年从来没有交过一回农业税,她三哥作小买卖,老太太只换几斤挂面他就趁人家不注意用大称盘戳起十几斤麦子就跑被人家抓住脸被打得肿得像个猪缸子,没一个好东西!还有脸反过来遭贱别人!现在,听到黑妹的求救声不但不同情她,反而生出一种解恨的感觉。
“救我呀!”黑妹的声音越来越弱了。
“宋锡,去救救她们吧!”项华流泪了,拉了拉宋锡的手。“嗯!”宋锡稍稍迟疑了一下,飞快的跑向了那片废墟。黑妹一家被救出来了。徐冲呆呆的看着宋锡,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黑妹衣不蔽体,满脸尘土的扑到项华的怀里大哭。
天亮了,宋来才看见自家的前剡强前檐墙通体裂开了一道缝,而后檐墙全部向后倒塌了,幸好没有向里倒,谢天谢地!
当人们刚刚从地震的恐惧中醒过神儿来,就听到热妞妈凄厉的哭声,原来,热妞妈在惊恐中跑出屋外,强烈的震动晃散的墙上掉落的砖块,正砸在热妞妈怀里的孩子头上,可怜还不到两岁的儿子就这样去了。
热妞一家悲痛欲绝,人们纷纷来到热妞家的院里安慰她妈。
街上已经满是人了。去过地里的人说地里有很多地方都有裂缝,裂缝的部位都是从地底下喷出来的白色或黑色的沙子。又过去了半天,直到将近中午人们才知道,原来这场发生在凤凰城的大地震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几乎所有的建筑都在瞬间被夷为平地,数十万人丧生。滦州县距凤凰城尚有一百多里路程,虽然强大的地震**及到了滦州,波及到了北官村,造成了村里多数人家的房子不同程度的损坏,甚至有的墙体坍塌,热妞家也出了事儿,但毕竟不是震中灾情相对来说也比较轻。可凤凰城可咋好哇,一座百年的北方工业城市煤炭基地,百年的宏伟建筑,几百万无辜的生灵……宋来想到爸爸年轻时曾是凤凰城的建筑工人,阴差阳错的选择了回老家滦州。如果爸爸留在凤凰城呢?那就是说宋家的历史就得改写了,而且结果怎么样宋来真的不敢想象了。
大震刚过,余震不断。人们不敢再去屋里睡觉,纷纷找来木料在自家院子里盖起了简易棚。当震后的第一场大雨从天而降的时候,人们已经猫在了临时搭起来的简易棚里了。之后的几天里,来自全国各地的救灾物资纷纷到了,家家都分到了一些盖简易房用的木料、油毡等等,还有一些衣物、被褥,每户还有数量不等的大米、面粉和其他食品。真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地里的机井震坏了不少。原来在60年代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给滦州县打井的深县打井队又一次来到滦州抗震救灾了,打井队将损坏的机井全部打完。他们带来消息说:凤凰城在这次大地震中被夷为平地,到处是房屋倒塌之后留下的废墟共有二十四万二千四百九十人死亡,三千六百人失踪!在大地震发生后的第一时间里,十万解放军官兵,万人医疗队火速奔赴灾区,上演了一幕幕可歌可泣,感人肺腑的救灾画卷……
据说1976年7月14日,全国地震群测群防工作经验交流会在凤凰城召开。国家地震局分析预报室的程敏等一批年轻同志经过实验观测分析掌握了大量地震资料,要求在大会上做震情发言,认为7月22日到8月5日在凤凰城、滦州一带可能发生5级以上地震。当时主持会议的国家地震局副局长老圆没同意,让程敏在晚间座谈时说,但强调不能代表地震局。就这样,程敏利用17日、18日晚间座谈时间,通报了震情。当时,只有龙青县科委主管地震工作的王青听到程敏的震情通报后火速赶回县里。龙青县县领导当即拍板,7月25日向县三级干部800多人作了震情报告,要求必须在26日之前将震情通知到每一个人,要求所有人都做好防震准备,在屋外搭建帐篷睡觉。大地震发生了,距凤凰城仅115公里的龙青县也有大批房屋倒塌,但因为程敏的这次“越轨”行为,使龙青县过了这场塌天大祸,全县无一人死亡。
宋锡忙着垒起倒塌的后檐墙,准备过几天心里平整下来就扳回屋里。
学生们也不能进入教室上课了。等稍稍安定下来,老师们要学生们每人自带一把小凳子,到村边的大沙冈上课了。
树林中央是一块较开阔的地带,坐着二三十名学生,前面,是一块用简易木架支起的倾斜放着的黑板,老师们轮流讲着课。
这节是数学。数学老师挺着大肚子走来。看她行走吃力的样子,真让人担心她会不会马上就要把小孩儿生下来。也许是消化不太好,或者是妊娠反应厉害,总之是她不停地象青蛙一样的“咯儿咯儿”地打着嗝儿,嘴里传出一股难闻的甜辣椒的味道。
“唧唧……唧唧啾,唧唧啾……,”几只小鸟儿在不远处的林间欢快的跳跃,歌唱,声音是那样的婉转动听。阳光透过浓密的树林,将道道斜斜的金光撒在他们学习的空间,仙境一般。欣赏着大自然的美景,哪儿还有心思听数学老师那烦躁的讲课声。但宋来当时不懂,因为偏科,耽误了自己的学业将是无法弥补的。
地震以后,纪家坟杨树林以西的地带,成片的树林逐渐被人们搭建简易棚而砍伐殆尽,地面黄沙裸露,偶尔还会看见沙土表面的一根根死人的各种骨头和骷髅。那些人骨历经岁月沧桑大都变得呈现黯淡的黄褐色,最初是在哪个方位”入土为安”的已经无从查考了。有心人用铁锹拣起这些裸露的遗骨,然后送到更远的纪家坟坟场东端的低洼处掩埋,算是了却了人们心头的无法言传的忌讳和心事儿。
没有了遗骨,人们开始把审批房基地建房的重点向纪家坟转移。几年光景,两排新房逐户的向那片扔过人骨的地带延伸过来。不知怎么的,那些神儿啊鬼儿啊的也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纪家坟从此有了人烟。人就是神。幼年关于鬼神的传言和阴森森的林地都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化为乌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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