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秀才 第7节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7
“谬闻出世语,俯作笼中囚。”
这两下关闭闷然一室,直是与那牢笼无异,小官脱口诗吟,便是心起一念,从那缸中拎出一只石灰袋,去将那开关孔洞堵起。
“嘿嘿,这便叫做塞洞打鼠也。”
随后出手挪移灰缸,藏身所在一下赤露豁豁,老鼠慌个夺路奔逃,来路蹿去却个此路不通,便是惶然四脚急刨,斗室之内乱投一气。
“哎。”
小官眼睛为之一亮,那灰缸挪移开处,角落之中似乎落有一物,老鼠且不理会,凑近灯火照那暗处。探手取来是一圆长锦匣,看着便似书画所存,几口吹去表面蒙尘,金丝银绣竟个华丽十分。这室内几无存物,看着不象宝藏之地,这锦匣却个无有生有,便是从前无意之中遗漏角落,未及发现终不得带走,看来此处真个一度藏金藏银大大宝贝的。
将那灯火暂搁柜上,小官开启封套,取出其中物件一观,果然不出所料,其中便是手卷一件。抽开缎绳活结,象牙卷轴小心展开,纸裱绢本勾线描彩,竟是一幅仕女画作。
但见画中之人,乌髻斜堕钗头凤,蛾眉**入云鬓,眼中含怨,口角带愁,青春有余,年岁已催,分明少妇样当。雪颈罩下青丝袍,襻扣滚边依稀纹饰,衣简而工繁,身薄而气贵,由来非是俗女子。盘腿趺坐端姿作态,葱管十指纤纤抚下,正是焦尾瑶琴一具,弦丝拨处般般和鸣,却不知当时之曲如今遗音何处。
这画一人一琴一鼓一鸣,背无旁景,身无余物,画来也实是简洁,上角更有四句题画诗,读来正是白乐天《夜凉》之作:
“露白风清庭户凉,
老人先着夹衣裳;
舞腰歌袖抛何处,
唯对无弦琴一张。”
字迹婉转润圆,实似闺中绣手所书,余下一无题款二无钤印,人物不考,岁月无知。
“莫非便是他家大姑娘娘么?竟是这般好看。”
小官细详之下,心头便是猜疑,想那霍家大姑水月庵隐居,便是只闻琴鼓之声,从来不见抚琴之人。规矩是每年三月三,父亲总也领着他去给送豆腐花,庵里也总有派出赏钱来,几岁孩童对着观音娘娘叩谢大姑娘娘,直到那年水月庵官火焚毁,大姑娘娘再无拜处。
不过这画中情景,却也似曾相识,小官再一寻思,便是恍然觉悟。早个几年冯先生教书时,他家的小姐纳音,正也时常有此对琴作态,只可惜也个是一朝离去不复返。想来几年过去,纳音小姐总也如画中这美女般,更是妩媚姿态了吧?如此由此及彼思及,小官横生出无限记挂来。
“哎。”
将幅手卷前后细细观摩,卷轴沿边之处赫然藏有字迹,蝇头小楷隐若蚁脚,对火一一辨识:
“常山邹怀庵奉召于外馆苏夫人**。”
短短竖起一行十五字,其下亦无年款标识。常山邹怀庵,不就是如今太子少保御前大画师邹宣平么?位高望重门徒遍布,便个誉隆海内的丹青手,他个怎会与大姑娘娘作画来?小官思下心中隐然,这霍药师一家,果真非是寻常人物之家。
乌小官心生一念,收起手卷原样封匣,回头提灯再寻那老鼠,竟是避无避处,又个钻进后墙的洞窟之中。
“你啊,总算大功的,领了我寻得这处所在,又替着发现了这幅画,我也总该着放你一马,留条小命好好活来。”
小官话说到此,便将外墙堵窟之麻袋重新提回灰缸,回去再个洞窟轰赶,那老鼠又是一惊逃蹿,东西无投处,最后终于一窟出口发现,出溜失了踪影。

“池晚莲芳谢,
窗秋竹意深;
更无人作伴,
唯对一张琴。”
更吟一首白居易的《池窗》诗,词意相近用情类同,与那画作之诗互为映照,小官启开开关推墙而出,扑面空气清爽。
半夜三更人睏犬定之时,龙隐镇学馆之内出得人影,便是乌秀才摸黑夜路,脚步腾腾直赶街头而去。这平常时候,登雅楼茶馆白天待客,晚间便是小官看守店里,楼上一间睡房挑灯夜读,更夫费阿四夜来敲更,早也熟观成景。若小官一旦要留宿学馆,夜间便由乌老官留守看店,从前一家三口挤挤东街一处小所在,如今各住各地方,道不出是个好来还是坏。
“爹爹,爹爹,开门来,我要取本书来。”
乌老官睡觉多也警觉,楼下听得有人喊门,立时便有应下,这邻居吵闹不了几声,又归安然夜静了。
“爹爹,你看我在学馆里发现甚了?”
锦匣取出展开手卷,灯光照下栩栩**,乌老官观之心头一热,急切问来竟至噎声:
“你这,这是从何得来?”
“这便是霍药师家的大姑娘娘么?”
乌小官也是兴奋溢于言表,道:
“我便是发现了一堵夹墙,这画便是从里面的暗室捡得的。”
“是么?那里竟藏着暗室么?便还有什么物件么?你怎个就会发现?”
乌老官却是神情凝重了的,对那画像观了又观。
“便再没什么了,就这画还是掉角落里,可能没发现才未被取走的。”
从小到大,自家老子看似实朴,却又身怀绝技,外人不识,自家不露,一切慎之又慎谨之又谨,小官自觉也个身世绝密,所以看着父亲如此神色,不禁也将一脸喜色收起:
“我便打只老鼠呢,一下发现了那个机关洞口,一弄之下竟个楼梯夹墙,平日里走上走下从无大异样的,里面竟藏着如此个大奥妙来,实在叫人万想不到的。”
“喔,这般么,你且将画收起,我与你同去看看,总仔细不要对外瞎讲,没来由引麻烦的。”
熄火关店同出街去,父子二人一路到得学馆,夜深天黑无人惊动,便是再探夹墙密室。
“原来如此啊,竟个真是一个藏身所在。”
一转看下无大惊奇,乌老官再是启开后墙壁板,人家柴房探望一番:
“这便可直出药店了,却是单面机关,只可里面之人急时出去,不许外面之人随便入来,原也该是这个礼,原也该是这个礼。”
“爹爹,这画中之人是水月庵里的大姑娘娘么?”
自小即被老子告知,有些事情当问不问,小官终究好奇心。
“是,便是你家大姑娘娘。”
“那画师邹怀庵我总也知的,如今朝上做着太子太保,竟个是皇帝跟前人,他如何会与大姑娘娘作画来?”
“还是那句话,有些事你当问不问,你只须记着,自己的嘴封得严些,外面休要胡说乱道,许多事情早晚有你明白之时。”
乌老官话说便叹,遂从小官手中取过那幅画来,就手打开端正展于儿子面前,正色正声道:
“现在你总还要知道,这大姑娘娘对你对我家总是有过大恩的,你便有个好几年未有给她磕头了,来来来,你便就对着她个画像,跪下好好磕上几个头来。”
“是。”
也不觉地方局促,也不嫌地面尘灰,小官双膝跪地一拜再拜,既拜了大姑娘娘,也拜了自家爹爹。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