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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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的台来唱的戏,南上凹下高台之上,几盏大灯悬起了,戏棚挂幔布景模样,锣鼓再那一响,夜间好戏再又开场了。戏台之侧另搭两棚,桌椅瓜果伺应,落座多是乡绅大贾,前山龙隐寺内主持一光法师作陪。另一棚便是贵戚宝眷,太太奶奶凑堆闲话,少爷小姐一拨小人精也是倚腿搭桌随着,少不了水月庵内慈恩师太出面酬客。
戏台正下便是一塘水泊,占着好位自是几家大户篷船,家眷里不愿抛头露面的,自家舱里吃着零嘴看看戏反而自在。其余便是大舟小船划子,各村各巷各家各户,老的少的远的近的,你挨我挤见缝插针,将个好一片水面塞的满满当当,那迟到的只有远远在河岔里落下锚。
七月半原是要烧高香的,那人家取些饭瓜茄子田产瓜果,周身遍插满香头,取根棍系条线做成饭瓜灯茄子灯样,小儿们提着转村走街去,这鬼节里也是一大景观。这坐船来看戏,拖家带口也多,只挨着那天一擦黑,纷纷的香灯也就点起了,小孩子固是人手一灯,更有船头上垂下一灯,舱头上斜插一灯,桅头上高挑一灯,一眼望去星星点点遍处,直如人间星河一般。
琴瑟琵琶同奏响,魑魅魍魉齐出场,台上一鬼既出五鬼齐出,青黄赤白黑各色,众鬼捧宝般捧出个管鬼之鬼,开腔便是念来:
“驱驰万里到神州,整理文章做状头,磊落英雄奇男子,雄风千古尚含羞。”
那几个小鬼围绕跳嚣,唱个好一出《钟魁嫁妹》,船间观者中就有议论开来:“这一出啊,年年总是有的演,恐怕霍药师只为他家大姑点的了。”
四乡里远近皆知,镇头仁济堂药店霍药师有一妹子,早年间得了痨病,一直是舍在这水月庵里的,长年间只是两名老家人服侍,一年到头不出那庵门半步。凡人听说都称她为大姑,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从无人真正识过她一面半面,偶尔晨早黄昏间,半山传下些白雪之音,便知又是大姑在弹琴消遣了。
“这霍药师啊,最是疼他妹子了,三天两头便坐着船骑个马往山上来,来时手中总是不空,吃是好的用是好的,虽说是个大男子家家,对这只一个的妹子可是上心了。”
看着戏里说着戏外,人都知霍药师惜妹,平常往山上供应总是殷勤,这南山凹四时八节戏头,也多有霍药师撑场。这山脚下唱戏,霍家大姑虽说并未亲身来看,在那山上观里坐着,耳朵也能真真听着。
“一个人成年只在庙里,铜钟木鱼敲到耳朵出茧的,霍药师时时弄两台戏来唱,也多少解解妹子在上面的厌气。”
“人家霍药师最是有情义,跟那戏里的钟魁一个似吧,只是实实可惜了的,钟魁可将个妹子嫁了出去,他家大姑却得了那好不了的毛病,恐怕只有呆死在个庵里,将个姑子做到死了。”鲜鲜大小姐,苞未绽花未开,就此老去夭折了,一班观众纷说开来,总是帮着大可惜。
“哎,却也奇怪了,今朝半天戏唱来,霍药师却未怎么见着。”霍药师高挑身材,窄面而凹腮,端肩躬背颇有架子,当众一站人皆识得,平时唱戏总是忙前忙后张罗,纳罕今朝似乎还未露上两面。
“俺钟馗只为献策神州,误陷鬼窟,将容颜改变,以致后宰门损躯殒命。蒙上帝见俺直正,封俺为驱邪斩祟将军,少展胸中抱负……。”
南山凹下锣鼓直催,水月庵里也已是整装待发,那家大姑笠帽纱巾盖头遮面,携着一具古琴而出,对于房先生一颔首:“除些贴身体己,旁的都不带了吧,都是这些年后置之物,唯独这焦尾古琴,还是当年蒙白将军所赠,那年京城逃难下来也不曾弃了,虽说稍嫌累赘些,终是故人情谊所在,不敢轻易遗弃了的。”
“是了,全凭大姑自己主张,白将军若有感知,也会深领您这份心意的。”房先生垂手恭答,回头张了张天色,道:“我们即刻先走了吧。”
“这阿昔就让在里间睡着?真的不随我们先去?”大姑对着房内盼了又盼,脚步欲走还留。
“大姑放心,这只会是最最保险之策,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即便我们这几路遭遇不好,他这一路也得保全了。”
“是了,即便我有所不好,也只望着他能够保全了。”大姑再朝先生深深一鞠。
“我点了他的昏睡**,只为今后几天来养精蓄锐,熬的下去那昼伏夜出。”房先生早换了一身短打装束,背上斜斜插一长剑,纠纠英武之气,全弃了病夫模样,一声长长叹来,挥手命人出发。
尹家婶婶忙是接过琴去,一手再将那大姑扶了,主仆三人齐出院门。门口柯老老候着了,也早改成绑腿束腰,斜肩绑扎一大包袱,一杆钢锄提于手中,老人平添几分精悍。

那大姑遇人见礼,身子轻轻一福:“老老,却又是连累你了。”
“啊呀呀大姑,如何话说的,有您老这句话来,老奴却是死也不亏了的。”老老一头下去拜地,山一般高来包袱几下几上,随即爬起站后,分明是背脸去抹了两把泪的。
但听的戏台上抑扬顿促,那鬼中魁首已是铿锵唱起:
“想当初,自离门庭,想当初,自离门庭,到中途,虐妖作症,一路里寒热恹恹,一路里寒热恹恹,误入在阴山鬼径,改变我旧日容颜。赴帝京,因此上,试殿把君惊,将俺来黜落功名,将俺来黜落功名,后宰门损躯殒命。”
“这钟魁平生遭遇,想当年那白将军又何曾不相似呢?想这为人一世,命来总是多舛呢。”耳听着风传曲词,摸走于山阴暗道,大姑几番转头回望:“愿着他们都有好吧,此来最后一劫,愿着他们今后都有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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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凹翻山去另一面,相对便是南山湾,大湖一览无余,草滩荒丛野物出没,背暗防人处隐蔽两船。一条宽身舫船,摇橹划桨撑篙,只见一干人影紧忙收拾。一条狭身渔船,旧篷烂网破帆,霍药师鲁老大早已侯着紧盼了。
“大斧,你且护着我们前船走,其余留于大锤办吧。”
不消房先生更多吩咐,两人应下便是,鲁老大先将那跳板稳了,几人鱼贯而上,上得船就入去舱中。收起跳板点篙撑船,那渔船循着湖湾就移开去,风吹水波不大声息,远处已是潜无影了。
霍药师见船去了,随即奔回来路,未到半途呢,前面杏春领着阿昔而来。
“是睡醒了?”霍药师见个儿子,宝似的捉过手来。
“我怎就睡着了呢?夜间的戏还一眼未看着呢,我听下面是在唱钟魁呢,紧要着想要下去看,偏叫杏春哥哥弄到了这里来,爹爹,你们这是作甚呢?”有戏不看做贼般,小孩子满是疑惑:“对了,大姑呢?才刚门里出来,怎就一个人都不见了呢?对了爹爹,还有房先生呢?他今朝怎么也会来见大姑的?”
霍药师将小子往背上一背,只是问:“今朝总算亲眼见到你大姑了,心里高兴否?”
小子在老子背上一蹦,道:“高兴,我家大姑一点不象别人说的生病生的好难看的,大姑长的好体面哦,比我家娘还要体面不少呢,我看她就象画里的观音娘娘似的,跟人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对我也是最好的,还拿了酥饼糖我吃。”
“是呀,你家大姑对你可是最好了。”老子只是闷头向前。
“只是可惜了,我怎就会一下睡着了呢?还未跟大姑多玩上一会呢。”小子万般糊涂:“爹爹,大姑去哪里了呢?哪醒过来她人就不见了呢?”
“大姑和你房先生啊,去了远地方去了,过个一阵再会回来,到时你又可以见着了。”
将个山脊翻上,一边上水月庵,一边上南山顶,一边上下山道,一边上又是翻去二头峰,几路分道所在。
“杏春,我带着少爷先去了,你就照着跟你说的办吧,千万千万小心了。”药师在此停步,又说道:“过去见了汪叔,就让他悄悄将人送了来吧,切莫太张扬了。再有,任凭谁来问起,你就说我和少爷是随了前船去了,把个嘴给捂严了,就是你汪叔来问你,你也只说随着前船同去了。”
听得不能同回去,阿昔倒是急了:“爹爹爹爹,我们不回去看戏了么?那娘呢?巧巧妹妹呢?”
“爹爹陪你去坐车,上苏州城里你家大爷家玩,不是比看戏更好?”药师手来招上一招,小径一路投去二头峰。
“那娘呢?巧巧呢?还有大奶奶呢?他们去是不去?”小儿却有牵挂。
“去,都是,只是要迟个几日坐船去,你就好好听着爹爹的话,过两日就能再见着你娘巧巧大奶奶他们了。”回头望望南山凹间,隐约着灯火锣鼓,一切已然不真切了,霍药师话说来,却是眉头紧锁,不觉叹出声来。
“哎。”倒是有样学样,阿昔也是一声叹来:“只是可惜了,好好的戏看不成了。”
“来,爹爹带你飞上一飞。”霍药师话说起,一个提腰运气,脚下便是蹬蹬,山路碎石如刨般踢起,连蹦带蹿上了峰去。
夜色愈渐沉了,虽说是月半,却轮着了个连天阴,半空并无出来圆月,于是这夜愈发黑沉去。南山凹下戏鼓正酣,观者纷纷投入于戏文之中,丝毫不觉察那大棚中有两户先行撤了,而塘下最前首的几部船,虽说还原样泊着,也早已打下了舱帘,不见舱内多少动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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