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夜遁 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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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落孤来赤豁豁,
地落孤来空腾腾,
人落孤来寂寥寥,
鬼落孤来虚茫茫。”
街路上有人哼然而歌,招魂引鬼一享香火,天愁地怨人事鬼情,一言以蔽之,令人听来愀然伤感。
龙隐街头也是点点星火,门首上窗户头缀满香灯,路头路角有人烧高香燃黄纸,暗黑里影影绰绰,更添的十分之鬼氛。
乌小官提了个矮胖茄子灯,再往龙隐桥头走了一遭,见那几家店铺都是关门闭户,人家多是往南山凹看戏去了,空落落心里更是懊恼,一个人瞎荡着也是无趣,只得走下东街归家去。
那乌老娘只在门口盼着,远远见个儿子回来,便是喊道:“鼎金啊,夜了无人了,还是早些上床歇觉吧。”
“都怪爹爹,阿三阿五头他们开船上南山凹去看戏,偏不让我也随着去,现在倒好,这街头上大概只有我一家不曾去看戏了。”乌小官着实怨来,茄子灯往窗缝里一插,甩着手进门。
“有看戏闲工夫,不如帮爹爹磨上一磨豆腐。”乌老娘进屋来,随手将街门闭了。
豆腐店直进直出两进屋,进门便是堂间,吃饭桌椅三餐烧灶,看着也是仄逼。转进里间大通卧房,横里竖竖里横,一大一小两张睡榻,墙角里搁柜摆橱,入眼处剪纸贴红,收拾倒也干净,显着乌老娘确是个利落婆娘。出房去便得个小院,一棵枣树凭墙而生,院内石盘石磨,不少磨豆腐家什,也不乏石锁石臼,自是各有用途。
再后间便是豆腐房了,小官恹恹情绪入里去问:“爹爹,今朝要磨豆腐多否?”
“不多少,今朝七月半,买豆腐的人自是多上不少,今朝拜祭完了,明朝要来买豆腐吃的人自是少了。”乌老官黑脸沟纹,看着便是半世劳苦,一边上抓验筐里泡发黄豆,抬头来望了望儿子,却是满眼笑意,道:“爹爹给你扎的个茄子灯还好否?”
“好,就是人人都上南山凹看戏去了,我空点着个灯一个人外面转,也没多少意思来。”嘴巴翘翘起,小官明显上不乐。
“待明年吧,明年保证早早雇上条船,让你和你娘同去看戏。”乌老官直起身来,却是荷驼落背,比之弯下身高不出多少个头。
小官急盘算:“明年,明年还要侯到几时?要么八月半吧,八月半南山凹里也肯定是有戏唱的。”
“好,八月半也好,只要还有戏唱的话八月半也好。”乌老官叹气声,眼中一黯然。
“肯定的肯定的,八月半肯定有戏唱的,而且肯定比七月半还好呢。”小官却是欣然了。
“来,趁着早,就来上磨吧,早磨罢了早歇觉。”乌老官两步走来,竟是一脚高一脚低,如同那划桨人身姿,的的确确一个瘸子。
“好。”小官应上声,便将出门的短衫除去了,赤膊帮手来。
磨豆腐石磨,每天磨完卸下清洗了,往院里晾上,晚间再要开磨,重新再将磨盘安上。
“来,小心了,运上气。”一片锅盖大小磨盘,命着小官慢慢捧起来,老官只是袖手旁观,道:“脚下扎住了,手上发力便是。”
小官脚实身稳,将那磨盘搬去屋里,口中还道:“爹爹放心,我是觉着这磨盘是愈发轻了,今年过年时还觉着死沉呢。”
“哎,你是人长的快了,气力一天大似一天,自然觉着轻省了。”老官弯身去一掀,更将面大上几围厚上一半的磨盘捧将起来,蹒跚着随去屋里。
室内一大一小两磨,父子俩各自磨将起来,搁豆子打磨,打磨搁豆子,一个似的稳稳扎起马步,一板一眼凝神蕴气。
“鼎金,将白天所读背上一背吧。”身热而汗不流,老官再命来。
“喔。”小官一声领命,朗朗诵来:
“今夫贵人之子,必官居而闺处,内有保姆,外有傅父,欲交无所。饮食则温淳甘脆,脭醲肥厚;衣裳则杂沓曼煖,燂烁热暑。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故曰: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蹷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
豆气醺醺,白浆汩汩,两磨转圈如飞,小儿所诵居然是枚乘的《七发》,但听老官再是问:“大概意思懂否?”

“大懂不懂,好象说是为人不能够恣意享乐,吃也好来穿也好,穿的太好了,反而要伤筋动骨,吃的太好的话,就象是毒药要烂肚肠的了。爹爹,我说的对与不对?”
“对,大概意思对,就说人要吃得下苦,吃得苦来受得罪,这人才会不至于变得坏了,白白投胎为人在这世上走了一遭,才会如你家房先生所说,男子汉大丈夫,为人做事顶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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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笃笃。”
更夫阿四一路敲梆,便是五更天了,跟着念念有词:“鬼出鬼没,燃香烧纸,悼天告地,注意火烛,贼偷一半,火烧全户啊。”
西街敲来上桥头,远远听的河道里水响,隐隐约南面船来,不出亮月不打灯的,勉强辨得有人使篙撑船。
阿四立于桥头盼着,梆子一敲喝问:“谁啊?半夜里还来闹鬼?”
船上回的也是歪缠:“我,朱七八,你个死阿四,活叫丧呢?今朝夜里大鬼祟,竟是没个鬼来将你捉了去?”
“我道是谁呢,朱七八你个活做鬼哦,出外看戏也早该回了,偏你这般晚了还摸黑来,难不成是到哪里去做贼去了?舱里有无什么偷来贼赃,倒是让我拿灯照来。”
一举手中那气死风灯,阿四俯身下去桥栏,不想那朱七八身后另立一人,只手一挥长鞭蛇绕,单听的阿四一声“啊呀呀”,已是连灯带人拽下桥来,“噗嗵”声冬瓜落水。
“**他娘。”阿四一头栽下,开腔便是骂人,却忘了身在何处,一口凉水来噎嗓,才要扑腾出河面,早被人一把头皮揪上船去。
“**他……。”阿四开口不忘尊人老娘,喉咙又被人如捏鸭鹅一般扼死,只听那人狠声道:“再出声,一刀削了你。”
“嘡”声刀出鞘,阿四头毛根根竖起,心中直喊大事要不妙,平日里总骂那朱七八贼偷强盗抢,今朝他果真弄了班杀人强盗来,这性命估计难免不保。
“你也莫慌,官家办差呢,老爷如何问你,你便如实答来便是。”
那凶汉手头一松,阿四立马活过气来,吃呛连连应:“官家办差啊,好,好。”
耳听的水波船动,其后一条条船随之而来,就近码头上一靠,舱里纷纷跃出人影来,脚下如绵行走无声,个个黑衣束腰,手中拿刀拿枪,将那四向街头分段给把住了。
“爷,看来是真走尽了,连那店里的伙计也散回家去了,刚才我去后门查了,那门却是虚掩的。”
龙隐桥头白天那老者背手伫立,也是换了一身黑衣大氅,与他禀报的亦非别人,正是那位朗儿是了。
“感寒将至,雁雀争飞,未猎而先遁,果然是敏觉的很那。”老者非但不感沮丧,反是加倍亢奋来,道:“江才郎,江才郎,果是江郎才不尽啊,埋身一隐便是无声无息,这许多年竟是无知无觉,真正不愧为江才郎啊。”
“爷,这江才郎隐的再深,不也有露机之时?恰又被您老天眼神目给勘破了,他这回啊,恐怕终要江郎才尽是了。”朗儿顺机奉承。
“天眼神目不见的,我只说是天意,天意是了。”老者抬头一张,那杆上旗幡犹自翻转,总是人为失误吧,今朝夜到竟是忘了下旗了。
“大公公,那学馆里也都查了,里外已无一人了,东西看着动的不多,却不象是逃跑样式。”再一个锦带黑衣来报。
“埋锅造饭故布疑阵,兵家常法也,当年那江才郎战场冲杀,亦惯这般路数,前方安营,后路包插,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打来可全是胜仗啊。”
老者悠然神往,开眼再道:
“鸟过留羽兔过留毛,不过一切也不出我所料,你们照计行事吧。朗儿且留下,待州里县里的人马到来,将这龙隐镇大大的围了,再给我挨家挨户来筛过一遍。”
朗儿一拱手:“是,小的已命那朱七八带人去寻本乡里甲去了,一切户籍名册全数不少尽皆携来。”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龙隐镇,剑劈刀砍,笔笔削杀,好字好字,果真好字呢。”
老者一步一观走下桥去,再几步踱于旗杆之下,抬手那么一扬,腰缠软剑“啾”声弹起,那绕杆牵索“呯”的绳崩,半天上连架带旗霍然下坠,老者只手接起:
“走,且去看看那学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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