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循迹 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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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王基鱼市客来交易,各船随卖随空,鱼鲜生货过船改舱,流去城里各处饭庄酒肆,流去城里各巷家宅府第。那买上货的,自是满载着行船去了。那卖出货的,也是饱掖下银两,启船去往城中商肆,置办些衣食日用,尽早着出城回去湖上。废王池随聚随散,日头还不上半天呢,已是船去荡空,重归野风习习,一派废弃景象。
便是午时过后,苏州各门再复闹热来,早起里进城多过出城,此番则是出城多过进城,挤挤挨挨再是充斥水道。磨磨蹭蹭好半日,一渔船也随着众渔船出了盘门,吴门桥一出水面大开,船只条条奋橹争桨,顺沿胥江直往胥口而去。
“太湖广阔跨三州,
四面清溪尽曲流;
真山真水难画描,
七十二座孤山水上浮。”
胥口一出便是太湖广阔,天高气爽远眺极目,洞庭东山洞庭西山左右横陈,纷纷竖起桅扬起帆,大舟小船四散前程。
那条单帆渔船不出四五里水路,后面即有几船夹将过来,先有两船超前阻住去路,其后再有三船环形围拢,只将那单船团团困起。
“嗨,你们这是做甚?倒是不怕顶了船么?”
船头上阿狗眼见险情,忙不住撑篙止船。
只见为首船头立一黑塔老大,敞衣坦怀胸毛簇簇,一手叉腰一手喝指:
“东湖东龙王,
西湖西龙王;
东西南北中,
各龙治一方。
兀那小子,你却是哪天哪地哪江哪湖?不拜东湖的天,就敢沾东湖的水,跑到苏州城里晒起虾壳晾起鱼干来?”
这单帆船横遭拦截,一舱人等本是大惊失色,但见几条原是渔船,又听老大如此问话,心里早是一口长气暗舒。阿狗连忙抱拳见礼,朗声对答过去:
“江里钻来湖里游,
整日随波又逐流;
哪向水肥蹿哪向,
哪头鱼香吃哪头?
这位东湖的爷,小的是错过码头停错船,借块宝地续续粮,一礼不到莫见怪,人在江湖三点头。”
“喔,我道是哪路来的大圣,敢在我东湖荡口里偷鲜摸腥,原来是江里浊来湖里濯,运河岸头借边浑。你家吃三界水的不在西边上老实呆住了,却是黄鳝吃过界,跑到我东边来做甚?”
那黑塔老大只是霸道。
话是说:天大各有分,地大各有属,五湖四海各有龙王守。这太湖数百里水面,东面山西面湾的,也是角角有神荡荡有仙,除去些小神小仙,东西两大帮最是势大。
这自称东湖的便是洞庭帮,借着横伸太湖的东西洞庭两山,尽占整个太湖东南半边,东到苏州南到湖州,水面岸头均成势力。
这太湖渔家由来时久,多为前代的败国之民罪犯之属,连家带族被贬上湖舟,从此只在水面讨食,不得上岸立业建舍。船头嫁船头娶,水上生水下死,吃喝拉撒一律船上,渔家女只配渔家郎,渔家郎只吃网口饭,求不得功名做不得官,渔家人天派官定无籍贱民,一代接住一代,永世不得翻身。
渔户人家上是天下是水,一般上也是浪荡无羁,不过群群有首族族有头,东西洞庭便自出一霸,那霸头也是历代有传,江湖上统而称之为东龙王。上代东龙王乌大亥正是鼎鼎大名,只为本朝太祖攻打庄四程,苏州城几个月攻攻不克,乌大亥结交下诚王胡允隆,集结手下数百渔船搬兵运粮,最后胥门破城之捷,也算是立下汗马功劳。乌大亥贵重一时,以后派船渡军伐北也有出力,只可惜诚王不几年即交印退隐,西山修陵暴病身亡,乌大亥不得已退回洞庭,不久上也郁郁而终。乌大亥儿子乌二亥接掌霸头,继称东龙王,官府总是看待他老子护国有功,上州进城卖鱼贩鲜的,所辖船只必是另眼看待。官家天空私家水面,乌二亥独霸了一方,虽说不称官不坐衙的,端的成为东湖龙王,于是这洞庭帮比之前代更是大大威赫江湖。
太湖西北半边则有江水帮,却不象东湖多为土著渔家,船户由来大大复杂。因着旁靠运河近通长江,历年战乱下来,上游多有流民驾船逃难而至,太湖边上暂憩渔食,日长年久羁留成群,群龙推首自成一派。这江水帮地利有便,并非一味太湖打鱼为生,近到运河各码头淘食,远去长江行船押货,那名声远播早出了太湖地带。江里行得,湖里走得,咸水淡水都泡得,便是所谓“江水帮”由来。
如今江水帮正主名唤史达宽,原为前朝另一位反王郑幼良麾下水兵,与本朝太祖金陵一役,三五船溃败顺河而下,最后落脚于太湖西北,从此干起船家营生。行军打仗之人终究非同百姓,操练有素进退有序,几十号人马划一起来,圈湖争霸所向披靡,年而久之便翻了西北半边天去,史达宽成就为湖西蛟龙。那史达宽心阔手宽,江河湖海四爪齐端,本就是习武出身,练的一手少林龙抓功,江湖人送雅号:四手龙王。
一家是东龙王,一家是四手龙王,好在湖大水大,东西各安一边,一水也就容下二龙。往日里湖中往来,船头相碰渔网纠结,也难免时不时渔人相殴,聚起船只械斗一番。不过小打小闹,同处一湖同饮一水,人不亲还水亲,讲究以和为贵,到底谁也掀不起大浪来。
那洞庭帮船上为首黑塔老大,名唤曹黑塔,人称“镇西山”,实为洞庭西山一方霸头,每日里收鱼贩鱼,占了苏州城二三成鱼市。苏州水通几面,前有太湖,后有阳澄湖,中间运河通过,各路鱼贩自有地盘,一般也就相安无事。
今日阿狗偏有错失,来时运河一路,城里鱼市生意罢了,去时却是出了胥口,贸然入了东湖水域,不巧正与那镇西山船只撞见。天有不测事有意外,一方太是不给一方面子,单船只帆便敢踏人地盘,便是大大坏了江湖规矩,难免招引祸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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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厚分上下,
路阔有各边;
米多不愁吃,
鱼多网不空。
这位爷,还要请教你老高姓大名,小的是马迹山井四爷手下,浑命“水阿狗”是也,却为十万火急之事,一时贪快误闯误入贵宝地,还请大爷你大人有大量,不跟小的为难为好。”
人在矮檐自低头,阿狗再是抱拳施礼。
“水厚不分层,
开脚中间阔;
水密任人钻,
开脚让狗过。”
那镇西山自成一霸,东湖里二把交椅坐着,看待些无名小卒自是傲些,双脚来一开裆,便是出口伤人:

“马迹山井四的狗崽子是么?老子正是你东湖上镇西山爷爷是了,今日你小子正闯也是闯了,误闯也是闯了,任你磕头求拜的,不给我留下几根狗毛,洒下几滴狗血的,便休想从你爷爷这铁裆下正经穿过。”
爹生娘养,此头最是金贵,低头钻人裤裆,便是最最羞辱人了,四转船上人等听说下,不禁轰然大笑,个个目光如同戏狗一般。
“原来是赫赫有名的镇西山焦二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男子汉大丈夫,吞得声来忍得气,阿狗手中竹篙一握,再是笑脸相对:
“龙门是人跳,
狗洞是人钻;
成龙便是龙,
成狗便是狗。
小的既是成不了龙,虽说娘老子给起名‘阿狗阿狗’叫着,实在也成不了真狗,留不下狗毛洒不来狗血,爷爷那铁裆也比不的狗洞,小的还是不钻为好吧。”
“嘿,你个狗小子,我家爷给你个洞钻还不想钻,反来熟烂个鸭子嘴巴硬,暗中骂人不成?敬酒不吃罚酒吃,看我如何收拾……。”
边上船头那名蛮汉,耳听的你来含沙射影,话里嚼出刺来,立马勃然怒生,竹篙铁钩兜头便劈。
“喔哟哟哟,哪好?”
假装着往后怕缩,眼见着那篙头劈到,阿狗一手去把住,借势来往回一带,直带的那蛮汉用力过猛,险险冲过了船头。
“啊,还敢跟我较劲。”
众目睽睽之下,那蛮汉显然露了大丑,顿时涨红脸大为恼羞,奋力要夺回竹篙。
不想那阿狗看着人黑身瘦,双手生的却如铁筢钢爪,单手来一把掐住了,那蛮汉几回使力,竹篙硬是夺夺不过。
“**你娘的,看你还我不还?”
那蛮汉便是进退不得,背起身子撑起脚死夺来。
“那么好,我就还你了吧。”
手爪一送顺水推舟,只见那蛮汉退步蹬蹬,竟然再收不住去势,连人带篙仰翻出船,“噗嗵”应声落下湖去。
“哈呀,真要动武不成?”
四下起竹篙齐起,便是开打架势。
“好一手龙爪功,倒是得了些四手龙王真传的。”
镇西山终是行家,一下瞧出名堂来,不过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手中竹篙横来一举:
“给我将顶掀了。”
“嗨!”
一令而四应,七八条竹篙随之齐投,篙钉直**舱篷,转手一搭钩牢,众人齐声喊来:
“起!”
只听轰然声响,整座竹编毡篷腾空脱起,舱内三四人随之无遮无拦,一时失了天去,慌的乱了朝向对处。
“走!”
七八条篙再是齐动,托举着往后一甩,那舱篷空壳壳犹如龟甲,轻飘飘借风甩去,一个跟斗栽去船后水面。
“有理论声高,
无理论拳高;
不论高不高,
赤膊往前挑。”
那阿狗江里趟湖里闯的,也正是血气方刚野性子,遇着硬来强横的,面上不犟心头犟,早就存了开打之心,手中竹篙但擎起,反手一招横扫千钧,便将临船两人打翻在地。
“打。”
舱内之人也是回过神来,举桨拔篙一跃起,对着四向船头大打出手。
“**你娘来,却是遇上不要命的了,敢情不曾领教我家爷爷的厉害,打,给我照死里打。”
便是那程咬金三板斧,东湖船家被打了个出奇不意,跌的跌倒的倒,舱里人眼见不妙,也纷纷跳出帮手,棍棒扁担齐招呼,形势随即逆转。
兵对兵来将对将,阿狗与曹黑塔也是接上手,两篙相抵互不相让,拔出篙头再是对戳,全无章法乱打一气。猛虎敌不过群狼,双拳架不住四手,两边早又伸过两条篙来,泰山压顶抡头,只听阿狗“啊呀”声,已是曲身跪地。
“他娘的,看来今朝总是要见血的。”
船尾那名憨壮青年,正是龙隐镇仁济堂药号伙计杏春,眼见篙桨招架不住,一脚启开底舱,一把三尺钢刀弯身待拾。
“呔,同是江湖人,不守江湖义,你几船围一船,几人打一人,算得上有公平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都不留意间,身后悄悄又靠上一船来,有人兀自高喝:
“来来来,老子也来插上一手,给你凑个对手齐等,打上一架如何?”
说话不及人反应,那人已然跃身跳帮过来,只手一把闪闪快刀,照脸迎面便是力劈。
“啊呀呀呀。”
木头难敌铁头,竹头难抗刀头,几下左砍右劈,有人篙断两截,有人桨分两半,左首条船四五杆篙桨,转瞬间废作无用。
“江长往东流,
湖阔四水淌;
一湖是一湖,
一江是一江。”
那刀头向处招招无虚,非同小可硬手,眼见对家平添助拳,曹黑塔手指点喝:
“哪里的贼胚,却来趁乱偷机?有号报上号来,有名报上名来,等歇别被老子打杀了枉死一遭。”
“江有无名草,
湖有无名藻;
大流滔滔过,
不碍无名人。”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出头者正是一位年轻英俊,面白身健气宇昂昂,略一抱拳报来:
“小的走过路过,名不大号不响,却也不必报过。只是天高湖阔,还请这位爷中间留出道缝来,给小船小帆一条路走。”
“活做无名人,
死做无名鬼;
生天路不寻,
黄泉路自找。”
一不报名二不报姓,分明是拆人台面强出头,曹黑塔别无回旋,只有当面叫阵:
“有路无路你还得自己闯,来来来,有种过来与你家爷爷斗上一斗。”
“有种无种,刀头拜见。”
话音不落已是点脚腾空,那青年雁飞鹰翔,飘飘衣衫直去大船船头。
出手便知有无有,曹黑塔不敢怠慢,早已弃下竹篙,两枚吃饭钢锏抄起在手,不待人落脚有稳,开门见山一锏鞭去:
“着家伙。”
谁知那青年身柔腰软,船舷上踏脚一晃,已将这锏躲过,化守为攻转瞬间,刀尖直取你喉结。
曹黑塔眼疾手快,左手锏横来相格,栈道明修陈仓暗渡,青年早有算计,那刀头中途便转,径对你中路大乱门户。
“走。”
青年欺身相前,刀脊前敲右手,刀柄后磕左手,旁人眼花不及,曹黑塔已是双锏脱手,“哐哐”两声落地砸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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