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访迹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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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章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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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叽嘎叽送,
堕民抬夜桶,
抬到吃肉肉,
袋里有铜铜。”
宜兴城一夜宵禁,几更天时街路开始走步人声,便有粪船泊进市河,吃屙贱户舀尿掏粪,替着街市人家清空粪缸。这家家户户后门大粪缸,日日尿屎积下,二三天便得半缸,四五天便得满缸,贱户几天必得到来清空一回,一般上大碍无碍。可恼最是逢着雨雪变天时节,一边里人家粪缸尿满屎满雨雪渗来拍满,一边里贱户船阻道上欲速不达百般无耐,这街市后弄势必粪缸满瀊黄汤泛滥,隔远便闻臭气熏天,凑近更是插足不得,街市之人日子过来也叫罪过。
几日清明雨,一朝终放晴,昨日即有粪船及时到,今日一早便是更多船到,各舟各户各家各门,自是争先恐后出粪,先到先得多淘多得去。蛟桥之西杏春记,后弄之中自也有人粪缸淘垩壅,与着其他粪户比较,他却也另有一功。别人多也撩勺粪桶一担挑,偏他只手挎筐只手执一偌大蚌壳,专候着人家将那粪缸出空了,他再是伏身下去刮那缸底积沙,原来他个正是堕民之中最贱行当,专门舀取人家屙缸沙的。
“哎,这位兄弟,你休也将着粪缸搅得太清了,余些人家多刮些底岂不好?毕竟人家总也难为生计。”
这粪户自是贱民,这舀屙缸沙的更为贱中之贱,那粪户自有对应的舀粪户头,那舀屙缸沙的却更要等着刮人家遗漏,叫做穷帮穷来贱帮贱,相应好过的粪户总能体谅下,替着后来之人多余些粪缸肥底。
“啊,啊,这便多谢了,我也正是几天落雨出不得门,要紧进城来刮些缸沙回去,这天气一转热,城外的西瓜田就等着催肥呢,我这多刮一些是一些,也算着兄弟们多赏我家孩子几口饭吃。”
这刮缸沙汉子面红黝黑,看着便是风里雨里经得惯的,如此竟也难断他个是长是老年岁,道是人卑愈谦恭,感人之情大念好,一番着点头哈腰。
“啊,有屎大家舀,有饭大家吃,这便是我等天生之贱命啊,屎同臭,饭同香,香臭不分才是我等堕民种。”
屎饭一谈,香臭一味,穷人自会穷开心,一通嘻嘻哈哈闹说下,沿着弄巷一路探缸去。
后弄里搅开粪缸一时烘臭,屋舍睏梦人们自然有鼻也是不闻出,那粪桶沥沥汤洒一路头,直将臭气挑到前街去,下码头卸粪船,整条市河随之臭风气。
“粪船一开香三里,
后生姑娘闻风即走避,
大门里小姐赶紧上喷上桂花油,
小家子丫头忙扚朵茉莉花鼻头嗅。”
船上山歌一唱荡悠悠,趁着未有见天亮,几条粪船一顺溜着离岸去,其后更有一条小敞船,舱里也是粪筐黄汤漾,那名刮缸沙的堕贫公便是只橹单篙,一人独力将着船来撑。
“哎,这位小哥你们这便就出城么?可否将着老汉捎上一脚的?”
几船转去小市桥,桥堍码头即立出一人来,须白老汉身背一筐,衣衫褴褛正似乞丐样式,冲着你个后船就喊来。
“啊,是出城,你个老哥是也想出城么?却要这般赶早来,不等着天亮再上路?”
冷不防出个破烂鬼,黑暗之中突现身,若不是那船上汉子胆大些,总也唬人不小的,你不知我多小就称小哥,我不知你多老便称老哥,一竹篙径着定船来。
“哎,这位小哥你可知不知,这不是昨日里说着蛟桥头出了杀人了么?官家便说是有人冒充着我们个叫化样当来干的,便是一个老来一个小,于是衙门里官差满天地捉来老叫化与着小叫化,直叫我个老老叫化也是无安生,勉强着躲在人家屋山后头避的过。”

看着你个船稳势,老叫化不由分说就跳船来,连人带筐一落定,船尾竟着直是往下一沉势,他个照旧话说不绝口:
“一夜天个心心悸悸无好过,这便想着就不如趁着天黑赶紧出城去,免得天个大亮来,城里无处藏来无处躲,最后少不得捉进牢监去,有口泔脚米汤牢饭吃吃还算好,要是鞭打棍敲挨身上,可就要拆散了我把老叫化骨头。”
“啊,是啊,这会杀人的杀完人早也该逃出了的,怎个还留在大街等你官府抓来的?那帮官差便是捉人瞎应差,老哥你留在城里是无好处,还是早出城去早安生。”
哎?看不出他一把老骨头,竟也几分重量的?整条船为之一打晃,堕贫公双脚一叉即稳住,竹篙一起话说声:
“老哥,你不嫌我个尿屎脏的话,就尽着后舱坐稳了,省得船晃落河去。”
“啊?讨饭叫化子嫌屎脏?莫如说瘌痢笑着和尚秃头光,我们这常年乞丐啊,便是如同你们粪户一般的,总也见屎不是屎了。”
老叫化话说呵呵笑,将着身背一筐直接与那舱中粪筐相并放,随之坐下后舱艄,直接帮着坐身摇橹起来。
后橹一摇自增速,堕贫公一见之下便赞声:
“哎,老哥,看不出来你,便是一把年纪了,摇船还是熟手的。”
“哎,小哥,正是我一把年纪来,便什么未见过?什么未经过?这摇船的活计啊,原为我当年从着江北一路摇船逃难而来,一码头一码头讨饭就个熟了手的。”
叫化自也走江湖,摇橹操桨弄篙自也不生疏,老叫化话说呵呵声,几橹催劲下,前面几条粪船又个赶追上。
一路粪船一路飘香,香香臭臭便是半城去,一下就下到南门头,东南角水门直接入荆溪,眼见门上兵丁出,那堕贫公再是往后喊招呼:
“老哥,你旁的休言语,若个他们有问起声,你只认与我一起的。”
“喔,若个破绽出,我便索性将身上弄臭些,他们便是不信也信了。”
这粪户堕民上身破下身烂,这叫化乞丐上身烂下身破,粪户浑身之宿宿臭,叫化浑身之瘟瘟臭,真个是两家不脱一家味,老叫化便是裤裆里落黄泥,不是屎来也是屎。
“哎,哎,哎,这便三天两头要得臭一回,你们便趁着未熏臭死你老爷的鼻头,赶紧着开船出去,船仔细了,船仔细了,休得在我个码头所在洸泼下垩壅臭粪来,那可要臭臭不去了。”
果然世道香臭分,官家老爷自是香鼻头臭不得,见你个粪船排门来,赶紧启开水门让着先出去,捏着个鼻头赶着个臭,便是大不耐烦多看你个粪户一眼都懒的,几船无阻无碍就出城,太平无事走荆溪。
“哎,老哥,你便还随我走还是怎的?我这便船去下丁山。”
船只出城各自前程,堕后的堕贫公,也要问问你搭船客的去路。
“啊,这便下丁山么?我个叫化子,便是随哪去就哪去,这正好顺路去太湖,寻个讨饭好去处去,我便还搭你船走。”
这坐船摇摇晃,总也比两条腿走路大安逸,老叫化竟着摇橹摇出味来了,属意与你臭粪一同行。
“啊,这便到了丁山再说,这便到了丁山再说。”
堕贫公话也不多说,顺下你意便是,这荆溪自比城内市河大开阔,竹篙尽插方能点河底,如此挥洒弄竹篙,船上自也山歌唱:
“日是阳来夜是阴,
世间黑白理不清;
草木鸟虫有常纲,
投胎做人苦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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