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收网 第11节第五章避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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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里残妆粉,
留将与后人;
黄泉无用处,
恨作冢中尘。
有意怀男女,
无情亦任君;
欲知肠断处,
明月照孤坟。”
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坡上再起一高坟,柯老老罢锄拭泪,转身朝来一鞠躬:
“先生,余下便是轮到老朽了。当年老朽不过旧朝宫中一老奴尔,乱军之中被俘下,亏得白将军不杀之恩,且送了去外宫之中,终与大姑结下这主仆缘分,算得过了一阵松快日子。今日此去泉下,便可再见白将军了,以谢他当年大大恩德。”
如此话说完,柯老老再是整束周身,朝向大姑坟头三跪九拜,起身再是作别:
“先生,婶婶,杏春,老老便先去了,前路里先替你们打点上。”
随后跳身一跃,老老已入灰坑之中,杏春紧着抱去一床被褥,哭泪道:
“老老,你先身下垫着,杏春稍歇就下来陪您。”
“杏春啊,你可要孝些,直将先生婶婶都送走了,再过来陪你老老啊。”
“要么这般吧,老老,趁着你也作个见证。我跟他婶婶无儿无女,这杏春也是无父无母,我们且在此认个亲,杏春即是我们儿子,我们即是杏春父母,如此有儿有女有父有母,却是一家团圆了。”
房先生如此说来,老老连连称好,坑里再又爬起,督着杏春下拜父母,诸般温情脉脉,诸般泪意涟涟。
“好,好孩子,老老万事称心,这就去了,这就去了。”
要过婶婶手中茶盅,老老一口而尽,翻下土坑去仰天一躺,随即便是挺尸。
“好啦,便是轮着我们啦,秀妹啊,这些年我对你好与不好总是聚少离多,你却休要怨恨则个。”
此时夫妻相对来,房先生却也蜜意柔情。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木头当枕头。我却只是认命,又有何怨恨则个?”
婶婶拢上些怀去,竟是十分笑意则个。
“好,不怨恨就好,不怨恨就好,生不同归死同**,到底是美事一桩,美事一桩。”
房先生也将婶婶轻轻搂来。
“儿子送爹爹娘亲上路。”
杏春双膝跪倒,茶盅高举托上,却早已眼中空泪,慷慨赴死态度。
“涧水泠泠声不绝,
溪垄茫茫野花发;
自去自来人不知,
归时唯对空山月。”
随口吟来华山老人诗篇,房先生大大归意,不禁吟吟笑道:
“如此好山好水好景致,生不得在此做仙,便死来在此做鬼,仙履转鬼迹,化鬼而升仙,妙哉,妙哉。”
“好孩子,爹娘且先去了。”
端过茶杯才要共饮,却听对过喝阻:
“且慢,
做鬼容易做人难,
做人无处不攀山;
黄泉一杯谁知了,
青丝两垂终霜染。”
却见那曾公公已远去数丈之外,振声高喊来:
“方先生,你却莫要死了,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坟上三人各是讶异,只看着谷中乌衣纷纷退去,全然撤兵架势,房先生大惑,高声回喊去:
“你这却是为何?便是饶我等不死么?”
“非也,非也,非是饶命不死,而是暂饶不死,到底终有一死。”
曾公公只是呵呵笑。
“何为暂饶不死,你这阴葫芦里却又卖出什么药来?”
房先生再问。
“方谋事方谋事,如何好谋事?岂能不知放长线钓大鱼?欲钓大鱼必放长线,先生即是我的长线,而那失落了的公子哥,便是我要钓的大鱼了。”
曾公公作势而钓。
“欲擒便得故纵,今朝纵了我们去,改日擒得公子哥来,公公果然好阴招。”
房先生随之哈哈笑:
“不过么,你不怕这一纵便是纵虎归山去?到时候鸡飞蛋打一场空。”
“是否鸡飞蛋打,是否一场空来,这我便是要领教领教方谋事的好谋事了。”
曾公公笑意连连:
“我与你便是猫捉老鼠,看你个耗子到底能够躲过猫爪去?我不防你狡兔三窟,让那公子哥避了去,便是我输你一招。你不防我借天落雨,阻了你此间退路,促死了你家大姑,便是你输我一招。一招抵过一招两扯平,百密一疏半斤八两,我只盼着今后来谁多赢过对方一招。”
“是百密一疏,是半斤八两,不过你说猫捉老鼠,也难免会是老鼠戏猫,不定谁多赢过一招呢。”
房先生昂昂意气。
“好啊,好啊,猫捉老鼠也罢,老鼠戏猫也罢,到底谁更棋高一着,不到时候不见分晓。”
旗伞护卫接驾来,曾公公拱手作别,最后喊话: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方先生,你好自为之。”
兵戈归处谷间立时清空来,茅屋青竹鸡只咯咯照旧,若不是坡头平添两座新坟,一切恍若做梦,景致无改情形巨变,房先生仰天一叹:
“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一烧却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爹,那阴贼却为何要放过我们?”
“他啊,还是贼心不死呢,总想再寻到你霍大叔阿昔呢。他想着只要我们活着,我们总会有跟他们联系的,有联系他们才有机会抓他们的。”
“那这如何是好?”
“不是说了么?猫捉老鼠,老鼠戏猫,且看我们如何与他斗来。”
谷里那半坡之上,第三座坟茔堆起,一老一少来去问答,徘徊于坟间,久久不忍离去。
谷外船只已是归航,小船换中船,中船换大船,一切肃穆而行,一切冰冷低沉。
“大人,接下如何作法?”
王朗始终随从身边。
“便是等,耐心的等,等着他们想动作了,有动作了,还是要等。只等着他们以为从我们网中脱开了,等的他们长年累月自己也安心了,我们还是要等。等,一直等到将等到的等到为止。”
曾公公只说个等字,沉思片刻又道:
“那苏州押来的,除去霍大锤娘子,他家女儿阿巧,还有厨子家女儿阿娇三人留下。其他不管老小,即刻通通捆扎了沉湖去,干干净净,只留三人。”
“那庆祥呢?也沉了么?”
“是,也沉了,还有那药户也不能留。”
“那么说来,为何又留他们三个呢?”
“蠢材,不是说放长线么?这又得放下一条长线。这线放多了容易出岔,放少了又容易断线,有个两条不多不少正好。”
曾公公再是阴笑,道:
“到时就带话谷里去,那两家女儿带去了老京城里,被公公收到府里只当亲生闺女养来,有寻亲报仇的,只管上门找去。我就不怕啊,到时那霍大锤,老婆女儿落在仇家虎口里,他就甘心来不管与不顾?”

这天便似破锅一般,一漏再漏起来,于这风雨交加之中,隐隐谷里谷外有人哼歌声起:
“日是阳来夜是阴,
世间黑白理不清;
草木鸟虫有常纲,
投胎做人苦无尽。
平常小户还安宁,
衣暖食饱四肢勤;
万幸生于帝王家,
大旗一改性命轻。”
第五章避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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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京杭运河下到苏州府,再经嘉兴府,便是终点所在杭州了。杭州湾东出汪洋大海,一水南下便是钱塘江。白乐天诗云:“早潮才落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日逐里东海涛波来波往,日逐里钱塘江潮起潮落。僧人处默有云:“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钱塘江以北属吴,南岸即是古越地,本朝绍兴府所在。
绍兴旧称会稽,会稽城西不出几里,即有一湖名曰鉴湖,又称镜湖,相传上古时轩辕黄帝曾铸镜于此。这鉴湖也正是前朝诗家陆游故里,放翁诗云:
“千金不须买画图,
听我长歌歌镜湖;
湖山奇丽说不尽,
且复为子陈吾庐。”
“山**上走,如在镜中游”,依着王佑军所云,这镜自然是镜湖,这山则是柯山。柯山之上即有柯岩,乡人或者开宕采石,或者刻石雕件,渐而渐遂成世代相承之业。镜湖之畔柯山之麓,聚人而居久而成镇,筑起一桥便是柯桥,这柯桥镇依山傍水,青砖砌屋石板铺路,村内处处大槐高柏,倒也几分山居古朴。
“不好啦,不好啦,陆家宕上犯碍板煞了。”
如此一声喊开,柯桥镇上马上闹热,陆家门里跟着忙碌,管事陆家财脚头紧跑。刘记酒饭庄去定酱猪头,吴家香店里去买香烛纸码,如此酒菜齐备下,偌大个木桶盘盛上了,管事随从阿差一头顶来,便径直上山往宕上赶去。
“家财伯伯,我也要去呢。”
几个小儿也忙跟上了,引头正是陆家少爷阿佑,手里一根竹鞭当得大王,身边上也个个拿枪使棒的。
“哎,这是大人家事,小孩子去作乱做甚?直惹宕头菩萨生起气来,今朝都碍板煞了呢,险险里未有伤着人,你们再要去怎好?”
那管事直是摇头,脚里忙赶着,挥手便将**头尾巴赶。
“家财伯伯,你就放我一个人上去好了,我保证不来作声,让宕头菩萨惹气。”
少爷自有死嬲功夫,上去就是牵牢大人后衣襟。
“好啦,好啦,你一个人去便去了,记住了,上去切莫有声出,若是出着声犯了宕头菩萨,弄得更加不局来,那可就大大坏事了。到时你爹爹拿个粗棍子来打,那就休要怪家财伯伯有不帮你。”
管事嗬嗬笑意,便一手将阿佑牵了,回头再将另几个轰:
“去去去,一个个拖鼻涕大王,家去寻你娘多吃几口奶去。”
阿佑也回头发令:
“都先回去场上候我,等我拜完宕头菩萨再下来召你们。”
“天干宕不干,
宕头菩萨吃干;
地湿宕不湿,
宕头菩萨吃湿。”
道是宕头菩萨干湿有得吃,一帮小儿歌子瞎唱来,往往句子反了意味:
“天管宕不管,
宕头菩萨吃官;
地说宕不说,
宕头菩萨吃虱。”
如此颠三倒四瞎唱一气,几个小儿七脚八步歪斜回程去。
这会稽地方,采石便叫做开石宕,往往宕主购下山地,便请下把宕师傅,雇下数十人工凿井采石。这石是越采越下,这井是越开越深,这柯山又多是板宕,大小凿来揭板而起,石板随只吊运出井。今朝便是石料开大了,份量重井口窄,冲撞了宕头菩萨,一下犯了碍板煞,石材吊吊不起。上不上下不下,鲁莽行事只怕危险出,于是便得请宕头菩萨,一番祭酒祷告,祈求着太平无事为好。
一行人去到宕上,上面早是罢下工,石工们一齐殷勤着,高处寻块坦石摆酒设祭。那管事带头来筛酒,磕头求拜念念有辞:
“一方山来一方天,
一方宕来一方仙;
吾山固有吾天罩,
吾宕固有吾仙保。
宕头菩萨吃香,宕头菩萨吃酒,宕头菩萨大吃四方保佑我宕平安长。”
一干人也紧忙着焚香烧纸,磕头的磕头,求拜的求拜。一方忙完过了,桶盘再是掉转一向,照旧烧香敬酒,斋请山地祖宗,照旧口中说辞:
“天不老来地不荒,
天地之间山莽莽;
山青水秀众生长,
山老吃肉我吃汤。
有请山老吃荤,有请山老吃素,有请山老大吃四方保佑我宕平安长。”
一只笑眯酱红猪头,豆腐几件四面朝拜,阿佑也是跟随大人**,磕头时磕头,念经时念经,不过念的是稀里糊涂不知所云经。
“是犯着碍板煞了么,且让我去看看来。”
正当众人忙的个不亦乐乎,身后有人沉稳出声,来者非是别人,正是此处宕主陆皓天,人称陆大是也。
“爹爹,你是从杭州回转了么?”
早上间陆大自去了杭州,却未将阿佑带上,正是发了场少爷脾气,此时见到爹爹回转,便是高兴蹦将起来。
“是,是杭州回转了,你小孩子到得宕上,可要十分小心了,万一伤着了哪好?”
陆大旁话不说,先将儿子抱起查视一番。
“老爷放心好,我是紧看着阿佑呢,一眼不闪闪紧看着呢。”
管家未说话,阿差赶紧陪话来。
“好,就去井上看看,阿差,你还将阿佑好生看住了。”
陆大别无他话,放过阿佑带人便走,到得井上一看,绞盘吊索扳得死死紧紧,一挂石板险险卡住井巷。
“绳子扎得紧与不紧?绷是绷不住?好了,大家一起来,先朝里多放放,再一伙来出力,各自把住了,一二三往上绞。”
会做的做活,不会做的做死,如此上下一气指挥下,那石板换个方位,晃晃悠悠开始绞索上。
石工们雕天凿地,秋来依旧光背赤膊,力使开来块块健肌。眼见石到中途力到亏处,绞索有所回堕,陆大赶紧出手,神针定乾坤,绞盘随之逆转:
“力用一处,劲使一道,一二三,绞。”
如有神助力增千斤,绞盘吱嘎作响,绞索呼呼而上,一挂石板轻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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