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收网 第9、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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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个飞黄鸡,如此说来,庆祥还活着,这岔只是出在苏州了?”
方谋事机关谋尽,如今却是无事可谋。
“是,小崽子们在废王基将那汪厨子给候着了,便也就探出了泰让桥弄所在。随后马迹山的水阿狗也接上了,便不愁再跟到先生这处来。”
曾公公一一解来。
“原来如此,我等却早已是在公公的股掌之中了。我还有一则想问,那相助了阿狗的张俊,却是实实的商贩么?”
房先生再有疑惑。
“依着谋事的好谋事,你想会是虚是实?”
曾公公反问。
“原来,原来如此,一切全赖公公布的个好局,居然是假铺实开,一切假戏真做,方能取信于人啊。”
房先生只有向天叹,转来再问:
“如何那镇西山也会来和你一起做局?”
曾公公笑道:
“那便是冤枉他了,他原来不过是个搅局的,却被我家张俊将计就计,反而取了你家阿狗的信,将你们实实稳住了。所谓惊弓之鸟啊,我原怕那镇西山此来横插一杠,误将你们惊走了,那便更要劳动我一番好查了。”
“坏事未必不是好事,好事未必不是坏事,如此想来,那镇西山真将阿狗船拦了,我等却不会在此坐以待毙了。”
房先生摇头连连。
“那镇西山险险坏我大事,我却不会轻饶他的,此来之前便有水军将那洞庭西山围剿了。自然喽,那马迹山的井四,也是难逃一死。”
曾公公轻描淡写,说道:
“我也知你与那四手龙王有旧,当年你救他一命,如今却难免连累他了。”
那四手龙王史达宽,当年原是反王郑幼良麾下水兵,金陵一役带船溃逃下来,落脚太湖里干了船家营生。那年与江水帮旧主混江龙争盘,混江龙相争不过,便将四手龙王来历密告官府,要将其当作叛军捉拿。其时正逢白将军驻防于此,恰又与史达宽有一面之缘,终究惺惺相惜英雄,先期暗自传信过去,教他将那先前兵船给凿沉了,消了一切军旅痕迹。随后白将军亲自率军前来,自是查无实据,史达宽免了大难,日后方能够否极泰来,江湖上成就四手龙王大名。
“大丈夫立足于世,事体既是做得,也必是当得,却哪有连累之说?”
房先生朗声道来,随即又问:
“如此说来,苏州那几家你都全数拿了?自然也不会有好放过。”
“是,君命在身,不敢有违。”
“便是妇孺都不能放过么?”
“这个么,也要看哪家妇哪家孺了。”
曾公公朝房先生身后洞里又是一鞠,道:
“此间的妇与孺本是祸端所在,自是难免的。至于别家么,那三个男孩自然也是不能活的。”
曾公公话说到此,见房先生别无话讲,便又道:
“看来先生也是识的此间要理,无怪我心狠手辣。先生谋事处心积虑,手下又个个凛然仗义,我也怕着你们难免给我演上一出赵氏孤儿,学着那程婴舍子,豁出骨肉死别,将个亲生儿子献了,却把正主给保护下来。故所以此间男孩必死,宁可错杀,不可错过。”
“宁可错杀,不可错过,你是够毒,故所以龙隐镇上别家小孩也是害来。”
房先生至此愤恨不已,再是冷笑道:
“上年河南费家庄灭门,其后广东福州祥符寺火烧案,想必公公做来也是鸡犬无留,务求斩草除根哪。”
“方谋事果然好谋事,人隐而思不隐,朝野之事却是了如指掌的很,知己知彼百战不怠,佩服,佩服。”
曾公公连连拱手,便是一一道来:
“那河南费家庄,正是小宫里惠妃一路,国舅爷长信侯保了去,小可直是查了两三年,方才循着迹去。那福州祥符寺,却是益王潜龙于此,和尚念佛倒也安静,只可惜万幸生于帝王家啊,大旗一改只有性命轻。”
“公公端的好记性,我那两句乱写的歌子却能记下。”
“怎不记下?
日是阳来夜是阴,
世间黑白理不清;
草木鸟虫有常纲,
投胎做人苦无尽。
万幸生于财主家,
衣暖食饱四季清;
天派一世做牛马,
豁破胆子拼性命。
此乃当年扬州城下之句,如今先生却将后四句改了。
平常小户还安宁,
衣暖食饱四肢勤;
万幸生于帝王家,
大旗一改性命轻。
功成名就,过往烟云,还是先生了悟,还是衣暖食饱平常小户过来最是安宁啊。”
“只是万幸生于帝王家啊,便是只想过那衣暖食饱平常小户日子,最后还是不得过,到底落的性命轻也。”
房先生到此话无可说,只是叹息两句:
“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可恨,可恨。”
不似两敌相对,反似两友促膝,两人问问答答,竟是流光不觉,天雨悄然止歇,空中略有朦胧白意。四周兵士依旧环围着,无有命下不妄动,只听的火把风扑声响,谷中竟是安静如此,一点小声便能传透。
“先生,你却少要磨了,我固然知道这宜兴之地是洞中有洞,另有阴河可逃离出去。只是我早派人将那出洞之口给截了,你真要从里面出洞也难。再有一则,我却恐怕着这洞中有洞洞中还套洞,万一再有别处出口,我却是防不胜防的。这倒好,这几日连天间阴雨,阴河水总是涨了又涨的,便是有出口也要被淹了去,这才是天助我也,免了我最后一患。除非,除非你们个个水耗子,能够一口气憋个一里两里的,直从那阴河里游出去。”
曾公公胸有成竹,便是连声哈哈:
“先生,纵是千算万算,人算总还是不如天算。你固然在此与我明修栈道磨牙齿,只盼着那阴河水早些降下能够暗渡陈仓去,可这阴河水降与不降全凭天意,天又雨了如何作法?”
“是啊,天又雨了,人算总不如天算。”
房先生伸手一接,果然又是淅淅沥沥雨水下了。
“先生,你是事事留招,招招留手,此番有留无留,实在也是天绝你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欲你成,也就无怨可怨的了。”
曾公公再是深鞠一躬,说道:
“除去先生之外,算来总有外宫娘娘,贵家公子,柯公公,尹夫人,加之霍大锤杏春六人,那么有劳先生去请他们现身吧。那外宫娘娘公子哥毕竟也是主上,我却不欲火箭齐攻,弄的个体无完肤,有违尊卑上下常纲。”
“好,算你还知要守人臣之道,我就去请他们出来。”
房先生也相应一鞠,却有不禁嘿嘿冷笑:
“不过么,我却只能给你请出四位来,那霍大锤父子却是不在此间。”
“啊,为何?他们果是从阴河里走了么?”
“非也,非也,不是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么,若我未雨而绸缪,那又如何?”

“你,你便是前两日就将他们送走了么?”
“非也,非也,方谋事方谋事,临到事方谋事,如何算得神笔铁算好谋事?便是早在龙隐镇分散时,一路去了苏州,一路到了这里,再一路便是霍大锤独领着昔儿,另处远走高飞去了。狡兔三窟终有一脱,此事天知地知我们这路知,连到苏州那边也一概不知,却如何不能瞒的你曾公公阴房也不能知?”
房先生哈哈大笑,直将整个谷间都笑颤了。
10
“冢上两竿竹,
风吹常袅袅;
下有百年人,
长眠不知晓。”
谷间清气薄雾,鸟语虫鸣暑光尽现,茅屋之上继而炊烟袅起,便是尹家婶婶烧灶煮茶,一切好似寻常居家一般。山谷一周人员都退远了,如狼似虎乌衣各边各守,菜畦疏篱之间,房先生与曾公公相对肃立,几只鸡只犹自脚边散漫啄食。“吭吭吭吭”,谷中始终锄坌声响,选着一块向阳坦坡,柯老老与杏春在此奋锄挖坑。
“这大姑睡的所在,总要挖的再深些,到时底下多垫些松枝,再编上些花花草草,铺的尽量厚实软和些,大姑睡来才舒坦,不会觉着太过阴冷。”
柯老老站在坑头,坑下杏春铲出坑土,他便拿锄给归堆上,一边归一边话说:
“墓头土,墓头土,挖几多,归几多。这左首边再挖个坑呢,便是先生与婶婶好睡,这活着难得同床,死了却是要同**,也是好事好事呀。这右首边再挖个坑呢,便是你家老老要睡的,杏春,你跟老老也算得祖孙一场,到时你也就跟老老一起挤挤,我们作个伴来,黄泉路上也有得话聊。”
“是,老老,我跟老老同睡。”
杏春一手上黄泥,却将眼泪抹来。
“莫哭,莫哭,杏春,这人生在世啊,有的是好死与赖活。象老老活了这许久,却是大半辈子当牛做马活不象人,也就跟着你家大姑之后,在那龙隐山上过了几年安祥日子,算来那大半辈子都是白活。杏春你呢,从小只是孤儿,跟着你家霍大叔这些年,虽说无有大富大贵,日子过来总也快活吧?”
“是,霍大叔人好,只当杏春自己人一般。”
“是了,杏春虽说年岁不大,活的快活却是比老老多多,故所以这样一算来,老老白活这许多岁数,却是实实的不及你呢。”
道是生无欢死无悲,两人如此讲讲说说,不觉坑就挖成了,多少眼泪也干透了。便个谷坡之上,中间高处一坑,左右各伴一坑,其下早有一坟墩隆起,正是埋了那鲁大斧所在。
“深芜埋壮士,
千古为悲欢。
大斧向处无生者,好啊,好啊,大斧此去便是黄泉路作先锋,替着我们开道呢。”
焚烧松枝开始暖坑,浓烟四散飘起松香,眼见那边阴**既成,大限也就到了,房先生朝向茅屋深深一掬,道:
“他大姑,老老与杏春那边成了呢,我们也就要上路了。”
“好,这边婶婶也将茶水备下来,我们喝着就可以上路了。”
屋内大姑已是梳洗妆扮,静候最后时刻,一边上尹家婶婶也忙定了,一壶茶水安置于灶几之上。
“老老在此拜别大姑。”
回到一边小屋内整束一新,柯老老过门来作别,话未说完一头拜倒,腔内满是呜咽。
“老老却要受大姑一拜呢,这些年来全亏着老老那般费心照顾,我心里实在是大大有感激的。”
大姑也是起身来作拜。
“啊呀呀,大姑如何说来,直直是折杀老奴了。全凭这些年大姑不当老老下奴对待,嘘寒问暖时常有,却是真正亲人一般,老老已是十分感恩则个,十分感恩则个啊。”
老老已是手糊满面,泪水直由指缝流出。
“来,老老,我将这件狐皮袍与你披上,此去底下阴寒着呢,却与老老暖暖身子吧。”
不顾着老老硬来推辞,大姑硬着帮手穿套上,一边也是泪留不止:
“这狐袍啊,还是那年大锤给从苏州带的呢,如今正派用场。只是不知他们在外好是不好,如今天也寒了,在外受冻不冻。”
“他大姑,你万放心好,吉人自有天相,吉人自有天相,他们肯定都会好,都会好。”
柯老老话说哽噎,再是磕头连拜。
“他大姑,此番便是我失策了,算前算后却未能算出这天有雨来,让您生生遭此大难,真正是我罪过则个。”
房先生在此施礼,率着尹家婶婶杏春磕头拜别,抬首又道:
“不过大姑也少要害怕,我等黄泉路上同行着,生是护着你来,死也陪住了你,大姑尽可以安心的。”
“是,是,我安心,我安心,只是总是连累先生你们,却真正是我的罪过则个。”
大姑眼泪抹了又抹,才又收住道:
“先生,我再别无他求,只有待我下去后,还将这琴与我陪葬了。此去泉台之上,我且还要与他白将军抚琴,感恩他向来的再生大德呢。”
“好,好,一切应着大姑,一切应着大姑。”
房先生铁血柔肠,到此英雄泪满襟。
大姑端身于榻上,面前置一案,案上搁一琴,待着尹家婶婶将只水壶提到,便从侧头取了个小瓶来,掀去那红头瓶盖,将瓶中流汁倒于水壶之中,微微一笑道:
“这瓶归魂露啊,我可是存了经年了,两回破宫之时却都未用上,今朝总算得以遂了它的用途,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吧。”
生者必死聚者必散,众人退出茅屋之外,微风细雨传起天籁,一切在于静候。
“红酥手,
黄籘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
欢情薄,
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
错,错,错。
……
春如旧,
人空瘦,
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
闲池阁,
山盟虽在,
锦书难托。
莫,莫,莫。”
瑶琴声起处,歌来正是那陆放翁的《钗头凤》,词悲而情切,音绵而乐长,歌者如诉如泣,调转之处重又起声:
“红酥手,
黄籘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
欢情薄,
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
错,错,错。
……。”
歌至如此便是停顿,屋外人个个屏息而待,遂又听屋内鸣琴几声,大姑最后唱来:
“东风恶,
欢情薄,
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
错,错,错。
错,错,错。”
千古艰难唯一死,耳听得那声死寂了,却是久久回音不散,房先生一头拜下,高声而喊:
“恭送大姑仙归……。”
身边人齐声:
“恭送大姑仙归……。”
曾公公拜身高喊:
“恭送大姑仙归……。”
谷中百余兵壮也齐声:
“恭送大姑仙归……。”
空谷幽壁,荡气回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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