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好逑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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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章好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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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三月三,一年一度春台戏,这便半下昼开始,南山凹戏台照例开锣唱戏,热热闹闹将着节场轰。锣敲不知疲,鼓打不知倦,由着日高直唱到日低,太阳西沉暗黄昏,戏台之上又挂起气死风大油灯,明明晃晃一戏台,照旧生扮出春夏秋冬,照旧活演出喜怒哀乐。
“自从我嫁的秋胡,
入门来不成一个活路,
莫不我五行中合见这鳏寡孤独。
受饥寒,捱冻馁,
又被我爷娘家欺负。
早则是生计萧疏,
更值着没收成歉年时序。”
便是连日斋佛,连夜酬神,南山凹夜饭之后接开戏,演则演吉庆祥和戏,一出《裴少俊墙头马上》,才子佳人亦庄亦谐,人们多也喜闻乐见。随后再接一出《秋胡戏妻》,便是百看不厌滑稽戏,但见刘妻梅英提着个桑篮上,好一番“醉春风”唱:
“俺只见野村一天云,
错认做江村三月雨。
也不知是谁人激恼那天公,
着俺庄家每受的来苦,苦。
说甚么万种恩情,
刚只是一宵缱绻,
早分开了百年夫妇。”
望十载功名志,感一朝雨露恩,青春样貌独守柴门,最是叫人起怜惜,底下观众之中,有那丈夫远行的,有那久别妻子的,难免不感同身受,横生出几多欷歔。袅袅娜娜娇娘身姿,这便来到了桑园里,正旦又番“普天乐”唱段:
“放下我这采桑篮,
我拣着这鲜桑树。
只见那浓阴冉冉,
翠锦哎模糊。
冲开他这叶底烟,
荡散了些梢头露。”
随着作态采桑样,续着唱:
“我本是摘茧缫丝庄家妇,
倒做了个拈花弄柳的人物。
我只怕淹的蚕饥,
那里管采的叶败,
攀的枝枯。”
戏台上正角刘秋胡遂登场,他个十年一朝回,人面两陌生,桑园里好番戏妻来。乌老官夫妻挑着个豆腐担,戏台之下看棚里忙张罗,你个佛院方丈,他个道观天师,镇头大户老与小,水碗盛着分送豆腐花吃。这边大嘴小嘴吸呵着水豆腐畅快,那边又拉又扯秋胡戏妻也忙欢,那鲁大夫秋胡直将亲妻当村妇,猴急不煞求欢:
“小娘子,你不肯,我跟你家里去,成就这门亲事,可不好也。”
便是亲夫眼前大不识,那秋胡竟也节烈,开口“二煞”唱,骂不死你个正人伪君子:
“俺那牛屋里怎成得美眷姻。
鸦窠里怎生着鸾凤雏。
蚕茧纸难写姻缘簿,
短桑科长不出连枝树,
沤麻坑养不活比目鱼,
辘轴上也打不出那连环玉。
似你这伤风败俗,
怕不的地灭天诛。”
那秋胡堂堂中大夫做得,人前尊贵却叫个村妇轻,不觉要个气急败坏下:
“小娘子,休这等说。你若还不肯呵,我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拚的打死你也。”
谁知他妻竟也不惧:
“你要打谁。”
丈夫便作势:
“我打你。”
那梅英舍得豁出去,再番“三煞”唱骂:
“你瞅我一瞅,
黥了你那额颅。
扯我一扯,
削了你那手足。
你汤我一汤,
拷了你那腰截骨。
掐我一掐,
我着你三千里外该流递。
搂我一搂,
我着你十字阶头便上木驴。”
道是正当赞来活该咒,此种剧情最是起共鸣,这台上女子一种骂出,台下观众便是一阵喊应,一句一个彩,一声一个好,直将你个有眼无珠丈夫诅来落下场:
“哎,
吃万剐的遭刑律。
我又不曾掀了你家坟墓,
我又不曾杀了你家眷属。”
台上台下好戏场,那乌老官一时也拷罢豆腐,手提个铜勺暂歇下,斜着耳朵听下几句唱戏词,不禁心生感慨念:
“她这戏中唤作梅英,巧巧她娘正叫梅娘,台上是戏,这台下更似戏,梅娘比着梅英,却是大不一般的命来。”

只听那戏中人,更有她个“尾煞”骂:
“这厮睁着眼,
觑我骂那死尸。
腆着脸,
着我咒他上祖。
谁着你桑园里戏弄人家良人妇。
便跳出你那七代先灵,
也做不的主。”
一出熟之又熟戏文,一则老之又老故事,结果上人尽共知,感人最是节妇耐苦寒,昂扬最是丈夫衣锦还,那秋胡到门夫妻终认,到底喜幸大团圆。
天下喜事,无过子母完备,夫妻谐和,台上到底一出欢喜剧,杀羊造酒庆喜筵席待收场。台下这边乌老官挑了桶担,也是坡道下来回船去,码头水湾挤挤挨挨船只,看戏人家堆堆满满船头,他个便得穿船过舷,方能回到来船之上。
“哎,卖豆腐的,你个桶里还有无豆花剩的?可能卖与我们一碗两碗吃的?”
侧里便是一条渔船,船上黑抹糊糊自也坐人,猛个一声提说来,直将你个乌豆腐吓一凛。
“啊,这便有剩也无多了,便是总还有些桶脚底吧,你个若是不嫌底脚稀散的话,我也尽可拷出来与你们吃的。”
乌老官随之镇定,回言自也说响亮。
“啊,这便能够解的渴便好啊,它的稀散不稀散的倒也不能大计较,反正这水豆腐总也稀薄样东西,汤汤水水入得嘴,便是不稀散也要改稀散的。”
渔船之人竟也好说话,便要你将着豆花尽拷来:
“你便有多少是多少吧,尽着给我们碗盛就是了。”
“喔,这便随着你们意,反正啊,我今朝这豆腐花,全是神佛发愿作了舍的,并不要收你们半个的铜子来,你们既有不嫌着稀散,我便总也舍得与着吃。”
这豆腐老官一说,原来是神前发了愿,有着做下功德的。
“啊?这便是么?原来你这竟是阿弥陀佛善心的,竟是不收我们钱来?我们这便多好意思?这便只有回头去到庙里,再多舍上几个香油钱便是,多舍上几个香油钱便是。”
那船上之人听说却是白吃来,一时意外之下,慈善之心不觉也大起。
“是啊,是啊,这听得戏来积得善,总也大好,大好。”
乌老官闲话少说,忙着桶底刮取,豆花拷碗来。
“是啊,是啊,这《秋胡戏妻》虽说滑稽,它个总也说了人伦正理,便是那秋胡之妻梅英,实为难得之妇,难得之妇啊。”
那船上之人分明岔神,话是对你说来,眼睛分明望去戏台,便听台上角色结戏词云:
“想当日刚赴佳期,被勾军蓦地分离。苦伤心抛妻弃母,早十年物换星移。幸时来得成功业,着锦衣脱去戎衣……。”
听此之说,那人不禁喃喃自语:
“若个天幸不得成功业又如何呢?”
“便是得成功业又如何?”
那卖豆腐佬耳也尖的,脱口回声来。
“是啊,便得成功业又如何?”
渔船之人分明会心,但听戏台之上最后词云:
“……到桑园糟糠相遇,强求欢假作痴迷。守贞烈端然无改,真堪与青史标题。至今人过钜野,寻他故老,犹能说鲁秋胡调戏其妻。”
“何为端然无改,何为守得贞烈?如何就堪与青史标题?”
一碗水豆腐端上手,渔船之人又加感叹。
“所谓贞烈端然无改,这秋胡之妻也就未必真堪青史标题。”
乌老官自也不动声色,接下与之慨叹:
“依我看来,总要如那关公关云长,身在曹营身在汉,自有其一分无愧于心,才算真正个难能之可贵也。”
“啊?是么?”
那人一下沉思,一下又道:
“啊,是啊,无愧于心,理应最是难能可贵。”
一番锣散鼓杂,一出杂剧就此落幕,题目:贞烈妇梅英守志;正名:鲁大夫秋胡戏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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