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节场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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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食无肉,
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
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
士俗不可医。”
此乃东坡先生《于潜僧绿筠轩》诗句。只说草桥药翁居平清,其祖籍原为江北,三代之上即有从医,更有传云先祖一度随学华山睡仙陈抟老祖,专精一门太极拳义,习得半仙之艺方才下凡云游,所谓悬壶而济世也。一代薄,二代累,三代厚,及至居家上代祖宗居瑞生,药医居家已是名满南北,入得前朝太医院内侍司职。居瑞生誉隆中天,时人借以东坡之句,篡而改之礼赞:
“宁可无竹居,
不可无药居;
无竹令人俗,
无药令人死;
人俗尚可生,
人死不可医。”
这不可无药居先生,虽然颇有生人医死之法,终究不通宫廷党争之俗,到了不可救药地步,居瑞生招致杀头不可医。居家族人举家出逃,一路星奔南下,最后归宿于草桥渡头,断柳新栽重活下,开起药号永庆堂,家主便为居平清之父居瑞林。推倒旧屋翻新楼,总算是不伤老根基,不出数年江北居家江南重名,杏林独树一门,草桥居家妇孺皆晓。此后兵火相炽,江南各路反王割据,连年争战百姓涂炭,草桥居家亏着多积活人之德,夹缝之中幸免于难。
传说当年本朝太祖领兵起事,当今万岁扶佐相勤,金陵一役箭穿股伤,创口便是历久而不愈,遍传医疗不得其法,遂有人引见草桥永庆堂今辈家主居平清。居平清应约为王施医,配以一药八宝生肌散,果得肌收肉合,实实堪称良药良医。皇帝有意追加隆宠,邀揽居平清随驾医护,居平清居然借口祖训约束,“只问医治,不问政治”,誓意不愿归从。有道是强扭之瓜无甜,皇帝见你去意决然,也不欲一味强难,书以一匾作赠,因那生肌散只以地龙为主药,题以“匿地龙生”。这所谓地龙者,实为地生之蚯蚓,断断分截却能段段各生,实在是活生良药。匿地而龙生,万未想一语应验,书匾之人日后果真龙生,威加海内君临天下。
有道是借得好荫能乘凉,居平清早年一段旧缘,治下真龙立下天功,日后竟可成为大大荫庇。草桥居家虽说草户,家中正堂却悬有御笔亲书,皇帝自是金口玉言,写下字来更是圣旨,见者磕头逢者跪拜。这一匾在堂,正如皇帝亲赐护伞一般,官见官要敬,民见民要畏,遇着上门为歹作难的,更有一纸退敌之效。“江南半边医,草桥一家居”,一则药医有成,二则皇书恩佑,草桥居家俨然立势,官不官民不民,成就本地赫然大户。
龙隐镇瑞生堂主居乐堂,即为前朝太医居瑞生孙辈子嗣,瑞生既死渡江南逃,他这一支势必颓弱,只得胞弟居瑞林一支独秀。此后居瑞林老死,居平清掌接永庆堂,阳善阴行处处余地,生生替着居家拓出块大天地,草桥药翁名动南北。小居先生居乐堂,实为居平清隔房子侄,其父才得婚娶即是夭亡,新妇即成寡妇,且孀居夫家无一子息,青春老死度日无望。居平清一族之长,明见此妇生活实难,为其日后养老送终计,便命出外抱养回一子,即是居乐堂,往后抚育**,也算得膝下有儿身背有靠。

最亲不过骨肉亲,居平清自也子孙满堂,不过对个领来侄儿居乐堂,因个寡妇终有所托,竟也是体恤有加视若己出。两三岁上即是长带左右,日里抱玩身侧,晚间交还娘亲,如此日长年久,药理亲解医道亲授,一门衣钵悉数传与,竟比亲生子更甚。亲便是近亲,远亲还有血亲,你个总共外头抱养的,却独得如此大恩惠来,门里之人早有他视异论。闲言少听,碎语不闻,母子两人由来总也多遭歧视,好在十年磨一剑,居乐堂终得习艺有成。居平清再是大为作主,许你龙隐镇盘下屋产,只借祖辈居瑞生名号,另立门户瑞生堂。
“朱儿应作粉,
云母讵成灰。
艺可屠龙胆,
家曾近燕胎。”
此乃皮日休陆龟蒙联句,单句之中必含一药名,虽则游戏作,道尽沧桑事。
龙隐镇瑞生堂一开,居乐堂之母殷氏也随儿迁居,经年守寡含怨忍苦,一向投寄他人屋檐低头下,终得自家门里手脚伸,居母一朝遂了多年愿,必然是称心快意无有不足。这日黄昏时分,龙隐桥堍又是人忙船晃,便个家中佣妇相搀着,小居先生陪好母亲坐船,上南山凹看三月三春台戏去。
“山大啊,你去豆腐店张去,看小官他们也就走否?就说另有空船呢,肯定坐得下来。”
小居先生一招呼,徒弟山大就嗒嗒过桥去,不一刻老官小官齐到,乌老娘再是挑桶豆腐花跟上,桥上便往下喊来:
“啊哟喂,就还等着我家了啊?这豆腐花挑了去,除了自家吃,还要斋斋唱戏戏子,庙里的和尚呢。”
“啊呀,你便吃力挑了来,只为送人吃啊?所以说了呀,我家乐堂总说你家人好,小官家娘老子啊,总没有个那种善心的。”
这立地做人,讲究便是多结善缘,即便是个穷豆腐人家,偏也这般心意来,居母也是大为赞叹,赶紧让着乌老娘也同舱来坐。
“啊呀,有着你家船来有送有接,全无什么好处要的,小居先生和大嫂才是真善心呢,故所以我家小官也最愿意随着小居先生的。”
有好说好,有善说善,一番阿弥陀佛婆婆妈妈,终也等着开船了。
“小居先生哎,我家便是船在后面跟着,随着一道去看看戏,总也无妨吧?”
后面又个脆生生丫头声传来,便是那个上门求医的阿凤了,这一下午过来,听人总个小居先生喊,也就随着改了口,再不叫神医小先生了。
“喔,无妨,反正阿弟也船上惯着,摇了来摇了去也无所谓,只不过到时不要挨着人群太近了,这病终究会要过人的。”
小居先生坐在头船上,隔着个船篷喊来,倒也呼应的响。
“喔,我便晓得了,我们便只远远靠着河湾看便是了。”
你声应来她是呼,丫头端的声声亮。
“这网船上的丫头啊,长得却是稀好看,就个喉咙太响些,姑娘家家太没个规矩些,一双脚总没有个裹,看着也忒嫌大了些。”
便个日间里,老太太就有将个阿凤见着,这船上丫头无惧无怕,竟是见面熟,张口阿姆闭口阿姆的,叫得你也直是欢心,不过背身过去细想想,总是一个野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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