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善缘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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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崂山向北二百里,地势已减缓成丘陵,再向北二百里,竟是一马平川黑黝黝的沃土地。就在这平原与丘陵的交界处,不想又平地冒出了一座方圆四十余里的孤山,名曰奇幻山。这奇幻山地盘虽小,却阴天蔽日,高拔峥嵘。但见遍山翠叶葱郁,奇葩竞艳。万木丛中,峭壁之上,滋生着无数野果和药材;迷雾之间,烟朦之下,浸透着千奇神秘。密林深处莺啭雀鸣,百虫鼓噪;夜幕垂沉狐啼狼嗥,千树涛涛。
此山有数不尽的泉眼,四季汩汩流淌,在山前汇流成河。那河中的细砂和圆润的卵石在粼光的辉映下熠熠闪耀。河水清澈见底,时缓时湍。三九隆冬,周围虽已白雪皑皑而河水从不封冻,河面不时地腾起阵阵白雾,成群结队的小鱼小虾在浅流中嬉戏游荡,年复一年,似乎永远也长不大。
山的东南面有一个非常隐蔽的山谷,四周怪石突兀,重岩叠嶂,峭壁竟如刀削的一般。山谷的正东面有一块大石壁,上刻“翠谷”二字。这翠谷长约八里,宽约二里,谷底四季如春,四周的山坡上绿草茵茵,奇葩竟放,如世外桃园一般。谁也想不到,在这个封闭式的山谷里竟住有两户人家,一户姓孙居东坡,一户姓王居西坡。两座相同的山草屋及高大的青石院墙东西对峙,十分壮观。这孙姓人家户主叫孙长庚,娶妻李氏,膝下一儿一女;王姓人家户主叫王鸣翔,娶妻焦氏,膝下一子。
说来这孙王两家颇有天缘,祖上都是永乐年间由云南大理县迁徙到山东的,后定居在登州府。王家居登州府北门外,世代躬耕农桑;孙家居登州府东门内,系书香门第,历代各朝为官者众。自曾祖父传下“世代不得为官”的祖训后,子孙后代虽饱读经书,却无人参加科举,多以开学堂或开医馆为业。
孙长庚先是继承祖业开学堂,后潜心研究医理,二十八岁已是远近闻名的名医。於眼科,他善拨云翳,数以百计的盲人在他的医治下重见天日;於内科,他精于伤寒之道,挽救过无数濒临死亡的生命;於外科,他能医治各种被医界视为不治之症的肿毒。至三十岁,声名远播千里之外,遂正式建医馆,字号“济世堂”。
每天来济世堂应诊者络绎不绝,有坐着小推车或搀扶而来的穷苦人,有骑着骡马或乘轿而来的富绅,还有从省城坐着轩车而来的达官及其内眷。
这孙长庚虽然名扬千里之外,但始终恪守“仕途易毁,富贵浮云”的警言,把名利看得极淡。他不但医德医术好,而且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山东抚署抚台因仰慕他的才学和名气,多次差遣登州知府邀他入幕府,都被他婉言谢绝。他有自己的行医处世标准,他曾对李氏道:“咱的行医之道要始终本着穷赠其药,富取其金。以富人之金济穷人之困,此乃千古善事,为医之本也!”
孙长庚在给穷人看病时,施药惯用偏方,虽花费小,却照样能治大病。对于无力就医者,他一律不收费。对远途而来盘缠不足者,他便资助他们返乡。而给富人看病时,他则多选用名贵药材。药费虽昂贵,但一因治了大病,二因满足了富人和达官贵人对名贵药材的追求,所以也都莫不感恩戴德,视他为再生父母。
在行医的生涯中,孙长庚心中荡漾着幸福感,有时他虽然忙碌一天颇觉劳累,但却因此而感到快活。年复一年,颂扬和千恩万谢之声沸沸扬扬,众人把他渐渐奉为神明,私下传说他是天医星临凡,而他听后也将信将疑,不过心中却平静如水。
更令人称奇的是,随着时光的推移,人们惊奇地发现他的形体似乎不变,至三十岁时皮肤仍白嫩如笋,满脸的稚气泛着悦人的光华。一见到他那超凡脱俗的仪容,病人的痛苦顷刻就减轻了许多。
有人曾出重金要买他的驻颜秘方,他真诚地道:“此方家喻户晓,只有两个字,曰积德!你们也许以为我在说笑,其实不然,这是天机!”
话说一日,孙长庚骑马出东门登蓬莱阁会友,回城时见城门外聚着一堆人,心中好生奇怪,忙下马凑近人群想看个究竟。
只见人群中间放着一只木笼,笼内关着一只罕见的红毛狐狸,那狐狸浑身皮毛通红亮泽,木笼旁一猎人手提一把亮晃晃的尖刀。孙长庚从猎人嘴里忽听得“当场取皮!”几个字,顿时毛孔紧缩,汗毛倒竖,不由地激凌凌打了个冷颤。
这红毛狐狸在当地被称为火狐狸,极罕见且皮毛也极珍贵。孙长庚瞅见那狐狸正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蜷缩在笼中看着人群。当它隔着人群看到孙长庚时,两眼竟像人一样流出眼泪来。孙长庚哪见过这种情景?只觉肝肠寸断,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不要剥皮,我要活的!”一壮汉向前把银子交与那猎人,但见他轻舒猿臂,将那瑟缩发抖蜷曲着的火狐狸从木笼里轻轻取出,揽在怀中,然后单手分开人群,急速向路边的小树林里走去。无数目光紧盯着那壮汉,不多一会儿,那壮汉从小树林里走出来,径直向城东门走去,众人惊奇地发现,那壮汉怀里已不见了火狐狸。不多一会儿,那只小狐狸跟出小树林,在林子边目送着那汉子离去的背影,然后又窜进小树林,不见了踪影。
“壮士留步!”孙长庚牵着马追上去喊了一声。
围观的人随声望去,有谁不认得孙长庚?纷纷向他施礼问候,然后散去。
话说前面那位壮汉不是别人,正是王鸣翔。听见喊声,他停住如飞的健步转回身来,见一男子身穿锦袍丝马褂。乌发油亮,双目炯炯,面如玉,唇如朱,光彩照人。急忙上前施礼道:“这不是恩公孙老爷吗?”
孙长庚虽是一方名医,由于祖上原因,登州府人仍沿袭称他为老爷。又因曾治好过王鸣翔母亲的伤寒病,故王鸣翔也称他为恩公。
“请问这位壮士尊姓大名?”孙长庚还一礼道。
“小人姓王名鸣翔,家住北门外。”王鸣翔再施一礼。
孙长庚言道:“适才见壮士善举实在令我感慨万分,此举虽小,但足以动天地,惊鬼神,功德无量。若蒙壮士不弃,我想邀你屈尊舍下一叙,不知壮士意下如何?”
王鸣翔素来敬仰孙长庚,只恨无缘与他交往,今听此言,欣喜道:“老爷吩咐,小人岂敢有违!”
于是二人一起进了东门,孙长庚牵着马前行,王鸣翔随其后,径直往孙宅走去。

且说李氏见丈夫外出会友迟迟未归,正在着急,忽见丈夫同一壮汉朝家门走来,急忙上前迎接。只见那汉子身着青布褂,黑布裤,眉清目秀,气宇轩昂,同孙长庚边聊边走进门来。孙长庚向李氏介绍道:“这是我刚认识的朋友王鸣翔”。
李氏忙与王鸣翔见礼,并在前引路把王鸣翔请进内宅书房,分宾主落座。这时家中的药徒在桌上摆列了几碟瓜子、乌枣、葡萄干、桂圆肉,核桃仁和五香花生米,然后沏好一壶茉莉花茶退了出去。孙长庚端起茶壶亲自为王鸣翔斟茶。
王鸣翔急忙站起身来,道:“孙老爷不必客气,如此厚爱岂不折杀小人!”
“今日一面实属有缘,难得请壮士来寒舍一叙,若有不周还望海涵。”
“老爷客气了,我本一介草民,如此盛情令我如坐针毯。今日有幸一睹老爷的书房,真令我大开眼界,不枉此生。”
孙长庚的书房布置得十分清静淡雅,正中墙上挂一幅扁鹊行医图。左边墙上悬挂一幅诸葛武侯彩轴,彩轴两边是一副对联,上书“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右边墙上是两幅颜体养生要旨挂轴,这两幅挂轴不仅裱装得精美,而且笔力遒劲浑厚,令人叹为观止。但见第一卷上书道:
天地之间人为贵 头为天兮脚为地
父母身体若珍之 .万般之中寿为最
卫生且要知三戒 大怒大欲和大醉
三者倘若有闪失 定会损伤真元气
欲求长生须节性 火不出兮心自足
木不见火不成灰 人能节性方延命
贪欲无穷忘却精 用心不已失元神
劳形散尽中和气 凭仗何因保此身
第二卷上书道:
怒甚偏伤气 思多太损神 神疲心易役 气弱病相侵
勿使悲欢极 常令酒食匀 再三防夜醉 第一戒是嗔
亥寝鸣天鼓 寅晨漱玉津 妖邪难犯己 精气自全真
若要身体健 常常节五辛 安神宜悦乐 惜气保和纯
寿夭休论命 维持本在人 君能遵此理 延寿且固本
王鸣翔读罢孙长庚书房墙上的养生要旨似有所感,独自点头。王鸣翔点头本是一种习惯,不料却使孙长庚一旁大为惊诧,心想:“此人不过一介农夫,岂能识此中深奥道理?”遂作一揖,试探道:“敢问壮士,莫非对养生也很看重?”
“哪里,哪里!”王鸣翔微笑道,其声如洪钟,“孙老爷可能误会了,我对此道从不看重,只是对其中的一些深邃哲理感兴趣。”
“壮士何出此言?”王鸣翔的此番话令孙长庚更加吃惊,“养生延年人皆看重,难道仁兄……”
只见王鸣翔双目灼灼道:“常言道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自古至今,上至帝王达官显贵,下至文人墨客三教九流,莫不重视养生,以期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却忘记了有生必有死的浅显道理。窃以为养生只能健体而不能延命,寿夭原本人之定数,与生俱来,岂人力能左右乎?”
王鸣翔简单的一席话令孙长庚更为惊诧,却道:“仁兄难道没有听说过彭祖之事吗?”
王鸣翔略一沉思,道:“彭祖寿八百亦是天数,非人所能为!”
王鸣翔的观点在孙长庚心里虽不以为然,但他的回答却使孙长庚感到震撼和兴奋。只见孙长庚伸出双手握住了王鸣翔的双手,欣喜道:“这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不想仁兄竟是一位世外高人,今日相见实乃天缘,令我相见恨晚!”
“粗言粗语老爷莫要见笑”,王鸣翔谦恭地道,“今日能够与老爷同坐一叙实乃三生有幸,我本一粗人,口无遮拦,言语不当之处还望老爷多多包涵。”
王鸣翔估摸天色已晚,遂起身告辞。孙长庚见王鸣翔要走,心中思忖:“这世间事真是千奇百怪。这几年上至达官显宦权豪势要,下至文人墨客三教九流田夫野老,什么样的人未接触过?而像王鸣翔这般仁德博学达人知命侠肝义胆之人却从未见识过,若能与此等人物结交,也不枉度此生。”
“兄弟莫急!今日我与你相见恨晚,很多年来我有满腹的话要对人讲却未遇知音。”孙长庚道,“我这人最崇尚一个善字,最敬佩侠义之人。贤弟之善能恩及困弱之兽,仁慈侠义之心苍天可鉴,孙某自愧不如。今日投缘,若蒙不弃,我有意与你结拜为兄弟,也好苦海行舟多一臂膀,不知兄弟意下如何?”
孙长庚一席话实出王鸣翔意料之外,忙道:“恩公何出此言,折杀小人也!我乃甚等样人怎配与您称兄道弟,恐天理不容,还望恩公三思而行!”
“兄弟所言差矣,当年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刘备贵为皇叔,不是也结拜了吗?我家虽祖上为官者众,但后来不也都成了百姓?眼下只不过比普通百姓多识几个字而已,与兄弟堪称门当户对,我意已决,兄弟莫要推辞。”
“能够拜识尊严实乃我朝思暮想之夙愿,今日得愿以偿,哪还敢有非分之想?”
孙长庚在王鸣翔眼中乃一脱凡出俗的上等人,比那些为官者要高贵得多,若与他结拜为兄弟,从内心深处觉得有些过分高攀,故坚辞不允。
此时李氏走进房里,孙长庚把要与王鸣翔结拜的事与她告知,李氏也觉突然。但孙长庚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办事极其稳重之人,今日如此唐突想必有其缘由。再看那王鸣翔,气宇轩昂,眉宇间蕴着英气,神色中透着忠直,虽穿着极简朴,却掩不住他那一表英雄气概。便帮腔道:“兄弟莫非真的嫌弃孙家?俗语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兄弟情,世间万事皆有缘定,顺天必然吉祥。”
李氏简单一句话不想正切中王鸣翔要害,因为他是个极讲缘分和定数之人。
“听夫人一言茅塞顿开,细想今日之事不是巧遇,实乃天缘。有道是恭敬不如从命,小弟遵命就是,只是委屈了恩公!”
孙长庚夫妇见王鸣翔应允,万般欣喜,遂命家中药徒摆好香案,自少不了拜天拜地山盟海誓一番。
孙长庚多年没有如此兴奋,当即备下酒菜,并唤出儿子梅强和女儿梅香与叔叔见礼。王鸣翔心中大喜,遂取出随身银两作见面礼,两个孩子都已知书达理,也不推辞,谢过王鸣翔自去玩耍。
当日二人推心置腹,广论天下,不觉已月上树梢。王鸣翔起身告辞,孙长庚再三挽留不住,只好派药徒驾轩车把王鸣翔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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