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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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英利忍不住问娘:“他怎么没有家呀?”
娘说:“他原先有家,有老婆孩子。离婚以后老婆把孩子带走了。”
王英利说:“他们在哪?让他们回来看上一眼。也许是最后一眼了。”
娘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王英利又急三火四的赶回到医院,她就在那守着,一天,两天,三天,到第十天头上还昏迷不醒,大夫说,有变成植物人的可能。王英利问什么是植物人?大夫说植物人就比死人多口气,其他的都和死人一样。王英利一听就哭了。说你们怎么给治的?把个好人治成这样了,不死不活的。大夫说,我们有言在先,治好治坏不负责任。王英利想起来,原来是她同意把林逸民变成植物人的。大夫还说,也不一定,有人植物了一年又醒了!活过来跟好人一样。王英利停止了哭声,心想,这么说还有希望!又过了一个星期,林逸民虽然还没有清醒,但呼吸平稳,用不着氧气了,人也被挪到有四个病人同住的普通病房。
护士对王英利说,现在我们只管给病人打针吃药,其余的都是你们家属的事情。王英利问,家属应该做什么事情?护士说:给病人翻身啦洗脸啦擦身子啦刮胡子啦端屎倒尿啦等等等等。王英利对护士说的这些事情有些束手无策,她问:你能不能教我?护士说,行。你先去打一盆热水。王英利到水房打来一盆热水。看着护士把毛巾浸道水里,又捞上来拧,拧到半干,把盖在林逸民身上的单子掀开,王英利吓了一跳:林逸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布丝。王英利的脸不知不觉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她忙用眼睛溜着护士。小护士年纪跟她差不多,脸上捂着一个大口罩,她的两只手,熟练的把块肥皂按到热毛巾上搓,等搓出泡沫,就把带肥皂泡沫的毛巾轻轻的放在破烂林的身上擦,从脖子开始,一点点的往下移,擦几下,投一投毛巾,边擦边对王英利说:病人的后背很关键,别得褥疮。得了褥疮就麻烦了。王英利问:什么是褥疮?护士告诉她,褥疮一种是皮肤病,容易感染。护士擦到林逸民的下体,王英利的手替小护士哆嗦起来,她看看小护士,小护士的没有丁点的畏惧,象在擦拭一根黄瓜,轻巧的把那个尿尿的东西翻来翻去抹了两下,又接着往下擦,边擦边告诉王英利,腿跟的卫生也重要,就像刚下生的小孩,容易炎着。擦完前身又擦后背,护士说,后背你来试试。王英利接过毛巾,手脚僵硬的擦起来,护士说,不能这么使劲,要悠着点!王英利把按毛巾的手向外松了松。护士说:对!就这样擦!
王英利一天给他擦两遍身,早上一遍晚上一遍。他的胡子不天天刮,因为王英利不会用刀片,把他的脸拉得左一个口子右一个口子,血淋淋的吓人。她要等刀口好好再下手。
王英利还是忍不住问娘:“他这么一个好人,他老婆为啥要离婚哪?”
“因为他当了右派。”
“他那么有学问也当右派?”
“右派大多数都有学问。他们学问大,看问题透彻,就容易有不同观点。”
“他和谁有了不同观点?”
“党。”
“那党就不兴别人有不同观点,谁有谁就是右派?!”
“当时是那样。”
“党真不讲理!”
“党讲理。它和人一样,也会犯错误。”
王英利突然想起个话题。那是娘在牛棚里时候,林逸民说起娘曾经救过他。她当时感到好奇,想问究竟,但是不知被什么事给叉过去了。现在,她又想起来,就问:“娘,林逸民说你救过他的命。那是咋回事啊?”
“陈年的芝麻谷子,提它干啥?”
“我想听。”
“当年,林逸民成了右派,家没了,工作也没了。憋屈的时候心里就想死。”
王英利颇有同感:“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最容易想到的就是死。死是一种解脱。他那时侯有多大?”
“三十出头吧。”
“是……他要自杀,你救了他!”王英利接着母亲的话把,兴奋的给以补充。
没想到母亲的回答令她深感意外:“他?是想杀我!”
“怎么想杀你呀?”
“他成了右派。妻离子散。对生活失去信心。就想死,想找个人给他垫背。我是党员干部,又是女的,好下手哇!”
“结果呢?”
“结果?当然是我把他给擒住了。”
“后来呢?”
“后来?我就问他你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杀我?他倒是很诚实,把他的动机全说了出来。我就把他放了。”
“你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呢?”
“当时他也问我:你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呀?你把我抓起来呀!把我抓起来吧!”
“你怎么说?”
“我说,你以为我把你抓起来你就是英雄了?你就出气了?我不抓你。我只送你俩句话: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这是古人说的。回去自己睡不着觉的时候寻思去吧。”
“那,你们又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呢?”
“那可就……说来话长喽。”
一天上午,医院的大夫告诉王英利说,有一种新药,能治林逸民的病,就是贵,如果病人家属愿意承担费用,他们就给林逸民用。王英利回家跟娘商量怎么办?娘说,咱手上也没现钱。王英利急哭了。说:那就没辙了。林叔叔只能植物一辈子了!娘问:你敢保证那大夫的话是真的?王英利说:你讲不讲理啊?我哪敢保证大夫的话是真是假?人家也没逼着你花钱,就是说有条路,你愿意试就试,不愿意拉到。娘说,试到行,咱得有钱哪。王英利说,他到有些破铜烂铁堆在院子里,我卖卖试试。当天王英利就跑到林逸民的院子里,整理那些破东西,把它们装上一辆小推车,使出吃奶的劲把车推到国家收购站,卖了十块钱!王英利举着十块钱跑到医院。大夫说,一针要十五块!她一听就瘫地上了。她折腾了半天,还不够一针的费用!林逸民只能植物一辈子了。晚上她回到家里,带着卖破烂的艰辛,灰头土脸,造得像小鬼似的。

娘问:“行了?”
王英利把那十块钱摔倒炕上,丧气的说:“行什么啊?”
“闺女。”鲁冬春端详着女儿的脸,笑眯眯的问:“你和那个姓林的是……什么样的朋友啊?”
“普通朋友啊!哎呀妈!你想那里去了?!你忘了人家到牛棚给你看病!还……还给我输过血!”
“他什么时候给你输过血?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我那回,堕胎的那回呗!你当然不知道!你那时又回到牛棚了,我没敢跟你说。”
“堕胎还用的着输血吗?”
“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当时头昏,都站不起来了。医生说需要输血,林叔叔就给我输了400cc.”
“真有这么巧的事?”
“他是O型血,万能血型!”
娘掂了掂手上的匣子,说:“这是你姥姥临死留下的。一直在炕洞里藏着,我也不知道里头有啥。今天我把它挖出来,不管是啥咱都去卖了!能卖多少卖多少。填补进去。这样的话,一个疗程是富富有余,说不定可以用他俩个三个疗程的!”
王英利对姥姥有很深的印象。姥姥在死前还跟他们住过一阵子。姥姥死于三年困难时期,是因为饥饿浮肿而死。和王英利的爸爸一样。自从土改解放姥姥老爷被迫分开,老爷就得了心脏病,死于1958年。姥姥在他身后活得不愉快。天天哭。娘的唯一的一个同父同母的姐姐,生活在农村,日子过得挺紧巴。那时候娘是市长,好赖月月有工资。所以,就从老家把娘接来住。王英利记得姥姥。姥姥愿意给她和姐姐讲故事,还教她洋文。说话不叫说话,叫什么“斯比克”,好也不叫好,叫“故德”。姥姥也是一肚子学问。好像比娘学问大。但是,细细的想起来不如林逸民。在王英利认识的人里,林逸民的学问是排第一位的!老天爷真是的!你让那些不学无术的人植物了多好!你让那些害人的人植物了多好!把好人留着!
这时候,娘小心翼翼的掀开那个小匣子,里面有个缎子面的小口袋,打开那只小口袋,露出一个玉镯子,一个金戒指。娘睹物思人,捧着这俩样东西,抽抽嗒嗒的抹上眼泪。王英利也难过起来。娘俩忧伤了一阵子,娘抬起头,对闺女说:“把他们换了吧。”
王英利说:“娘,这念想你得留着!”
娘说:“人比东西值钱!如果你姥姥的在天之灵知道这俩样东西用在了林逸民身上,她也会举双手赞成的!”
“我姥姥也认识林叔叔?”
“认识。”
王英利怀着极大的兴趣想听下去,就说:“说给我听听,说给我听听!”
“林逸民因为我放了他这件事总好像欠了我的,上门道谢,道歉。而且还像真事一样说我有病,说他有祖传秘方会给我调理。”
“你敢信他么?别给你下毒药吧?!”王英利紧张的张开大嘴,插了一句,然后等待母亲往下说。
“我也这么想,没准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像小说情节呢。可是没过几天我还真被他说中了。慢性肝炎急性发作住进了医院,他去医院看我,我就问他,你是怎么看出来我有毛病啊?他说凭你脸上的气色。我就让他给我号脉,结果他说的和医院的大夫说的一模一样!我就想,这个人有材啊!这样的人才我们不能浪费我们得用啊!在我的推荐下,他进了咱们龙山市的中医院。做内科中医大夫。”
“那后来怎么又不做了呢?”
“因为一起医疗事故,医院认定是他干的。”
“真是他干的吗?”
“我想不是。”
‘你为什么不派人下去查?你为什么不帮助他还他一个清白呢!’
“有时候,证明清白不是一样容易的事。何况,他见到我,跟我说: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俩句话我永远记着!我乐意接受开除公职的处分,做一个自由职业者。”
“哪俩句话?”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后来,你姥姥有病的时候,别的大夫不信就信他!那时候他经常到乡下给你姥姥诊病抓药,去的可勤了!不知道底细的人都以为他是你姥姥的儿子呢!”
说着,鲁冬春站起身来说:走吧。咱这就换钱去!
王英利转而想起那个破铜盆的故事,又皱起眉头:除了林逸民,还有谁识她的货?王英利跟着娘出了家们,带几分好奇。心里寻思,这世界上还有和林逸民一样识货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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