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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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红的婚礼曾经令人羡慕和激动了十年。直到后来她因为杀夫而被绳之以法,人们还不停的惋叹:啧啧!怎么会这样?历经时代的变迁,走进新世纪,人们才恍然大悟的想到:那叫什么婚礼?那就是一个当时最流行的集会!不知再过若干年翻阅龙山市史料记载的人会如何替当事人反思,用后来人的眼光来做一番冷静的评价。但是,无论什么人,在做这番评价之前,他都应该知道,冷静不属于那个时代,属于那个时代的是疯狂。
王英莉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会儿。市政府礼堂门前已经水泄不通。她挣扎在入口处,好不容易才进入礼堂。里面也很纷乱。很多人手举着门票,伸长了脖子,东歪一下西歪一下的寻找座位。今天几乎所有的来宾,脸上都挂着笑。王英利也尽量裂开嘴,把僵硬的脸部肌肉拉出一条缝,以为这就是笑了。
她站在礼堂的最后一排,关注着主席台上的一举一动。这个龙山市政府礼堂,可容纳一千人。她小时候,常和姐姐在这里玩。大人开会,娘在台上讲话,她和姐姐在后台藏猫玩。有一回玩疯了,忘了大人在开会,她跑到台上去,一只脚挂住电线,把麦克风从主席台上扯下来。她自己闯了祸,怕挨打,吓得一个人浑身直哆嗦。娘没打她,她还哆嗦。回家了,一连几天不吃饭,光说胡话。娘说,这是掉魂了!趁她睡着的时候,把她抱回到主席台上,用一把新笤帚在她四周扫,一边扫一遍叫她的名字。她的魂才被叫回来。
姐姐比她胆大,聪明,又能说会道。从小就喜欢什么都比别人强。双胞胎要穿一模一样的衣裳。一穿一样的衣裳,姐姐就哭,她说穿一样的衣裳显得自己嘴大。其实,姐姐的嘴就略微大一点,但是并不难看,可姐姐为了这张嘴,却经常鼓着腮帮子不高兴。
主席台上有了动静。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拿着麦克风,急冲冲的,一会走到舞台的这一头,一会又走到舞台的那一头,他像是今天这台戏的总指挥。台上前排,摆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都用红丝绒布罩了起来。这是新娘新郎的位子。在这张桌子后面,有一长排由单个的桌子拼凑的长桌子,上面铺着白布单子。拿麦克风的人正在指挥两个年轻一点的男人,往桌子后面摆放椅子。椅子摆好了,他亲自数,觉着多出来两把,挥手叫其中的一个年轻人把多余的撤下去,可是没过一分钟,他又叫那个人把椅子再搬回来。终于,他开始试音响了:“喂喂,喂喂。”麦克风输出不够响亮。他对后台的人说“频率加大一点!在加大一点。好。”然后,他郑重的说:“同志们,定一定!”
王英利自问:什么叫定一定?她周围的人正在互相取笑:“听见没有?让你定一定,咋还乱走呢?”似乎那句话是个约定俗成的隐语,行内人皆心照不宣。
“挺大家剁好------”王英利终于发现讲话的人舌头太大。把“请”说成了“挺”,把“坐好”说成“剁好”。也有道目前为止还不懂的人互相询问,会场上人声吵杂。
“挺大家安定------”他把自己嗓音提到高八度,这回所有的人们都懂了:是“安静”。
“挺各位领导赌席台就剁------”,是‘主席台就座’。于是,就看到一些装扮严肃的驴球马蛋走上主席台就座。
“现代,新郎新娘路(入)席。-------’随着话音,张勇坐着轮椅,穿一身摘去红领章和五角星帽徽的草绿色军装,胸前挂着几枚勋章。有金色的,有银色的。闪闪发亮。他一只手摇着轮椅,另一只手牵着网永红的手。像话剧中的一个造型。
当他的轮椅一上场,全场就报以热烈的掌声!直到他们两人在台前坐定,足足有十几分钟的时间,台下的掌声经久不断。他的英雄事迹就是维护了祖国的尊严!他值得龙山市所有的老少爷们骄傲!连国家领导人都夸奖他和他的战友们的行动是革命行动!。。。。。。龙山市的人们,变了!他们变得如此热衷于崇拜。从人到一颗普通的芒果。恐怕只要有光环环绕,哪怕是一个蟑螂也会被奉为神明。
王永红也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绿军装。她的胸前,带着一枚富士苹果般大的**像章。当她被张勇拉上主席台时,她的脚步走一步退半步。走走停停。她在将就张勇的轮椅。她脸上挂着微笑。那微笑很迷人,也很深奥。不知情的人,以为那笑容由衷而来,以为那笑容表示:她是龙山市最最幸福的女人!多年后,当她失手杀死张勇被关进监狱时,她脸上的笑容和今天一模一样。

王英莉的座号是最前一排中间的位置。她本来已经做到了前排。但她发现刘加槐也在她不远的地方坐着,就转身走到后面去。和一些持站票的人混在一起。
主持婚礼的人刚刚说完‘开始’两字,就见从后台冲冲走上来一个老家伙。老家伙在主持人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又冲冲下去了。这时候,主持人郑重的宣布:
“王英莉!王英莉来了没有?“
王英莉只好远远的应到:“来了。”
“挺到赌席台上来!”
牵动了全场的目光。王英莉不敢迟疑,极不情愿的缓缓地向主席台挪去。她被引到那排雪白的桌子后面就座。无名的紧张,使她的心咚咚跳个不停。她跟随全体起立,高唱国歌“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用我们的血肉,
铸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起来起来起来,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进!“
重新坐下的时候,她赫然发现自己离张勇的父母只有一座之隔。
主持人开始介绍在主席台上就座的人物。
“这位是------”一个方头大耳的人站起来,双手合十向全场鞠躬。
“这位是------”一位军人站起来,右手举过耳尖,向全场敬礼。
刘加槐!王英莉惊诧的想,他也混到台上了?后来仔细听了听,原来在台上的人,除了她,都挺有来头。
王英莉的思想因为刘加槐而开始溜号。所以,当主持人介绍到她时,她没听见也没像其他人那样彬彬有礼的站起来。主持人倒是十分敬业,走到王英莉身边,拉她起来,然后对全场的人说:“这位是,”他语调高昂,压得全场鸦雀无声:“女----方-----带-----鸟------”四个字像被谱了曲的音乐抑扬顿挫,尤其那最后一个“鸟”字,尾音长长的向上一抛,再落下。礼堂沉静了数秒,然后就似爆炸般的狂笑。笑声似潮水淹没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一张张革命的严肃的生铁一般的黑脸在每一个人的肩膀上东倒西歪,露出一排排苞米粒般的黄牙,嘴角向耳根裂着,眼睛挤成一条隙缝。这时候,不知是哪个胆大的男人高喊了一句:“女人带鸟,要我们男人干什么?!”也有女人搭腔:“别耍了。俺们的肚子都笑破了,肠子快笑出来了。”
主持人的这一点点过失,给婚礼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所有与会者的脸上都乐开了花。笑声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从主持人手中挣开,在场内奔来奔去。全场的笑声此起彼伏,千奇百怪,震耳欲聋。
王英莉被人们笑哭了。
主持人的脸涨得通红,像一块酱猪肝。他手持话筒,在台上急得直搓手。当他再一次宣布“开始”的时候,声音低了许多,并且有些结巴。但是,人们依然能从他的话音里找到蹩脚的发音。
“挺定(证)婚人讲话------”
话音未落,全场又报以热烈的掌声。
一个身材短小的中年男子,从主席台后排的一个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一对新人面前,高声朗诵:张勇,男,二十岁,复员军人;王永红,女,十九岁,革命干部;他们自愿结成夫妇。特此证明。敬礼!1967年4月7日。
再一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接下来,是新郎新娘讲话。张永的讲话很短暂,只有几句。他说:“谢谢各位革命领导!谢谢各位革命群众!我们一定不辜负广大群众的期望,在今后的日子里,团结战斗,把革命进行到底!”说完,他略带慌张的用眼睛瞟了身边的王永红一眼。王永红的微笑始终挂在脸上,一个对这桩婚姻恨之入骨的女人此刻为什么却笑得这么坦然?他不理解。也永远不曾理解。这个美丽而刚强的女人,在他的恶作剧里居然能笑得那么灿烂!一种强烈的内疚感,嗜咬着他的心。他在心里痛骂:“张勇,你真是个混蛋!”
轮到新娘发言了。她说:“。。。。。。我们的感情,在领导的亲自过问下,正沿着健康的道路蓬勃发展,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们互相了解,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体现了平等互利的原则,我们爱情的主流是好的。相信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会发扬成绩,克服缺点,携手前进!我们将围绕一个‘爱’字;狠抓一个‘亲’字,落实一个‘合’字。以革命到底的精神,振兴我们的革命爱情!”王永红的一席话赢来在场的热烈掌声。掌声使她的精神无比振奋。甚至使她暂时忘却了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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