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千古恨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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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九日,溏沽。
位于溏沽县境的大沽口炮台始建于明崇祯初年,最初只是一座建在海河南岸的简易小炮台,旨在防备从朝鲜掳得了少许战船的清军,由此登陆骚扰京师重地。后又经清嘉庆二十一年(1816),清道光二十一年(1840)两次扩建,最终才形成了‘威、镇、海、门、高’五大分炮台夹海而峙的格局。
是的!大沽口炮台在中国近代史上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可悲哀的是,与大沽口炮台这个名字相连接的,却是中华民族一段最不堪回首的屈辱岁月。从一八四零年至一九零零年这短短六十年间,扼守京津门户的大沽门炮台先后四次被列强攻陷,为保卫这座“外接深洋,内系海口”的“海门古塞”,光是有姓名可查的殉国将士就不下万人之多。犹为可恨的是,庚子国难(1900年。)后,逃往西安的慈禧太后为了能早日回銮,继续安享她的幸福晚年,对跟中国宣战的十一国集团所提出的种种苛刻条件全面照单全收。这其中便有拆毁大沽口炮口一项。从此,大沽口炮口就成了一处让国人闻之无不心酸的历史陈迹。
在那以后,随着列强对中国腹地渗透的日益深入,不在成其为国门的大沽海口的防御价值渐渐消失。可背靠平津的天然优势、便捷的水上运输、优良的深水海港,外国对中国的商品倾销规模的愈来愈大,却又让大沽海口成为了中国北方最繁华的商业口岸。为方便收取厘金,早在民国元年,五大分炮台中独立一二的圆形炮台,威字号炮台的遗址,就被改建为河北全省最大一处厘金所,俗称炮台所。
实质为省道府县层层设卡重复收取货物通过税的厘金起源于咸丰三年,最初的目的是为向荣所统带的江南大营筹饷以镇压太平天国,后又推广至全国。满清在国势衰微后,还能苟延残喘数十年,若没有厘金收入为其财政支撑是不可想象的。而厘金只针对中国商人的特性,也在客观上抬高了中国货物的价格,为外国洋货打开中国市场立下了汗马功劳。
护**的连战连捷是把窃国大盗袁世凯逼下了金龙椅,逼上了黄泉路。可强力人物的袁世凯的死,也把中国彻底拖入了各自为政的军阀混战时代。各地厘金所的收入也随后被各路军阀据为已有,用以买军火打内战了。南京政府于二八年底在形势上完成了‘统一大业’后,也曾多次强调所有厘金都要由地方政府递解至‘中央’,再由‘中央’统筹分配,严禁军队再行涉足其中。可时至今日,照此办理的只有江苏、浙江、湖北这三个由中央军完全控制的省份。大半个中国的厘金仍被各地方势力截留自用。失去东北老家后,军费一直相对紧张的东北军跟‘中央’的关系虽好,可在这上头也是寸土不让,没得商量的。
尽管,沽溏县内的大大小小的厘金所的收入大部分是要按月上交北平的,可剩下的那允许驻军自用的一小部分款项,却依然是个很大的数字了。有多大?反正刚调防走的一零九师的牛师长来的时候是几近两手空空,离开时装私财大车就征集二十多辆。而一零九师拢共只在沽溏驻防了不到七个月!当然,溏沽驻军中最能捞油水的,还是驻扎在炮台所里,监视厘金所的厘丁收税兼堵截胆敢闯关的船只的那一小股军队。二十多年来,那丰厚的超出穷大兵们的想象力的外快,不知在历届溏沽驻军中引起多少是是非非,连血雨腥风的兵变都导致过好几起。
十来天前才开到溏沽的暂编二十三师,吸取了前人分赃不均的教训,一改以往的驻军以部队长的亲信乃至亲戚长期驻守的错误政策,除了几个职能实在重要分不身的连队,由旅部另行调剂外,全师不分兵种每个连队在炮台所轮班,一周一换,以抽签将定先后名次。虽然,要想把参加抽签的每一个连队都轮到那起码得一年时间,而暂二十三师却未必能在溏沽这座金山上坐得那么久,可总算是让官兵们都有了个盼头。这个新政策一公布,全师上下是一片欢腾。
李知节所在的暂九十二团三连这回抽了个好签,排在了全师第二,现下正好轮到三连当值。若换了别的连长,这一百多个小时怕连不吃不睡的猫在卡子上的心都有,可大早上的,正是船只过卡子的高峰期,李知节却在海河悠哉悠域的钓着鱼。他不是有意想显得自己多么与众不同,只是他孓然一身无牵无挂的,又没什么不良嗜好,对金钱实在提不起太大兴趣罢了。当然,他就是从不上卡子,手下的兄弟们也不敢少了他那一份。连不连长的先不论,只凭这位曾在战场上一连用刺刀捅死四个日本鬼子的李天杀在暂二十三师名气极大,又是师座的爱将,那个胆边生毛的敢去欺负他?!
其实,对同僚、部下们的敬畏有加,十九岁的李知节并不享受,反觉得很是无奈。
小名大狗的李知节,是林子岳他们在黑山县城附近解救那几千被几个日本兵赶得满山跑的难民中的一员,也就是那一次他父母弟妹,要么死在了日本人的手上,要么被慌的人群的活活踩死,他成了一个孤儿!
当天,他加入林子岳的队伍。这个少年眼神里熊熊燃烧复仇火焰,给林子岳留下深刻的印象,将其收在身边当了自己的贴身卫士。就知节这个大号,还是林子岳为他取的。
在无一时或忘的仇恨和对家人的深切思念的双重煎熬下,原本性情温和得近乎懦弱的李知节每战奋勇争先,训练时也从不怕受伤、更不畏艰苦。在把从容杀人和从容被杀视为天职的军队中,听到枪声就不要命的疯子式海了去了。可要是一个人能被久历征战、几经生死的老兵们用勇冠三军来形容,那需要就不仅仅是勇气,还要出众的心理素质、精准的判断力,当然此人首先还是战技精熟。而无论是那一个士兵同时拥有了这些,那么他就注定不会当太久的士兵了,在战争时期尤其如此。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李知节从一个新兵一步一个脚印的当上了副营长,抗日同盟军第七军的副营长。
林子岳部东归后,对林子岳的军事才能及人品都愈加赏识的少帅,专电报请南京给这支部队要来了暂编二十三师的编制、番号。两旅四团的暂字号丙级师,跟汤玉文在多伦开出的三旅六团正规乙级师之间的差距,自非一旅二团能填得平的。
怎么说,林子岳也是才扫了南京的脸面,又一直不肯就参加抗日同盟军一事,对‘中央’悔过。最高当局能把手抬到程度,已是很给少帅面子了。当然,少帅的面子在最高当局那里的价值若何,只取决于东北军的实力的强弱。大半年来,日本关东军两次精锐尽出的大攻势,都未能伤到东北军的元气,反让世人、国人都对东北军观感为之一新,虽离完全洗刷丢失辽、吉、黑三省的耻辱,还有很大的距离,可却再没人敢以太监军队对东北军小视之了。值此东北军锋头正劲之时,最高当局敢不对少帅高看一眼!
这一改编为暂二十三师,比起同盟军第七军时期的二师八团,团的数量就得少掉一半,大批军官就得降级。官是小了,可军官们却个个欢欣鼓舞。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首先林子岳部的实有兵力并没因改编而减少,还略有增加(东归途中,林部一度在保定小驻,在那里补了五百新兵。),军官们的实际权力没有萎缩。另一方面,同盟军第七军的招牌是挺唬人的,可终究是‘中央’不予承认的民众武装,较起真来比地方保安部队都要低上一等,连晋衔的权力都没有。暂编二十三师就不同了,是正儿八经的‘国家武力’。大家伙的军衔也能动一动了,军衔的高低可是跟军饷的多少直接挂着钩的!

李知节也为改编而兴奋。别看他对自己的领章上是一杠两星,还是一杠三星并不在意,可他高兴理由也不算太另类,降职为连长后,他又是‘鸡头’了,不打仗的时候他又能一个人静静的呆着了。
李知节的钓鱼技术不错,只半个多小时下来,他那个装了半篓水的大鱼篓里,就有了五、六条大小鱼儿。
“连长!营部的命令”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个子士兵,呼喊着向李知节跑了过来。
看营部的小传兵那一脸的十万火急,就知道今天的休闲时光要到此为止的李知节,赶忙把篓中的活鱼全倒回海河里。
“奉师部命令,从即时起征用海河溏沽段内所有机动船只,胆敢抗拒征用者,一律以阻碍军务罪就地枪决!”李知节愈念愈是心惊,这年头,舍得船上装蒸汽机,那个是没有背景的,那个运得又不是紧俏货,这么搞法,溏沽的天蹋下来还是小事,怕就怕连天津、北平都得闹一场小地震喽!
可命令就是命令,理解不理解都得执行!
这边李知节刚让手下人扣下了几条机动船,那边营部的第二道命令就来了:三连留下一个排继续征用、看守船只,其主力迅速上船逆海河到天津,师部将在天津派人收容部队。
就这么着,李知节指挥兄弟们先客串了一回装卸工,把两艘货船的货都卸了,又用枪逼着船员们开足马力,把三连连部和两排运到了六十多公里外天津。
船一驶入天津郊区,一面写着暂二十三师收容处的大旗就闯入了李知节视野。
“靠过去!”李知节指着南岸那面大旗的所在,对船老大命令道。
船是很快就靠岸了,可李知节也发上了呆,被一大群军官拥在大旗下的那个人,不正是暂编二十三师的师长林子岳吗!老天?到底出了什么大事,急得部队要零零散散的开拔不算,一师之长还得亲自出马来打前站!
下了船就吃饭,每人两大块肉,白面镘头管够。其它人吃饭的时候,李知节找到相熟的师部参谋打听,问来问去,那参谋也只知道已到达天津郊外的这近千人,将会被临时编成一个小团,再过半个小时就会出发,先继续逆海河而上,到武清再转入北运河,别的就说不出来了。
这让李知节更糊涂了,难道部队要调到北面去,不对啊,去长城接防,那用得着急成这样?!
同样的困惑、怀疑也存在暂二十三师绝大多数人的心中。心下透亮的仅有师长林子岳,刚带着一批官兵眷属从后套辗转来到溏沽的师参谋长严国祯,暂四十五旅旅长姜大海、暂四十六旅旅长贺仲年,只需看这四个人脸上阴云密布、眉间郁闷成结,人们就能知道暂二十三师的这趟差使,从实质到心理都不会轻松。
当晚,北平。
夜已深,可灯光通明、人声鼎沸的陆海空军副总司令部,却显得比白天还要繁忙。整栋大数里处处都透着浓浓的战争气息,可跟以往与日军作战时相比,这气息中又多了些压抑、悲哀、伤感。
“副总司令!您是不是能再考虑考虑。卑职总觉得调林子岳部拱卫北平,这招棋太险了!”发话的这位圆脸大耳的中将姓秦,别瞧他长得憨态可掬,乍看上去也忠厚老实,骨子里去是苏秦张仪似的角色。此人是保定军校毕业,原在冯老将手下当过一阵子山东省主席。中原大战失败后,明里随宋哲元退到了察哈尔,任二十九军总参议兼察哈尔省民政厅长,暗中却早投靠了‘中央’,专司对西北军旧部的瓦解分化工作。这回复兴社特务处和中统能一下子策反那么多抗日同盟军将领,秦中将穿针引线的功劳可是大大的。冯老将通电下野后,南京论功行赏任命他当了北平军分会委员。这么个吃里扒外方面的‘杰出人才’,又明摆着是‘中央’参到由东北军把持的北平军分会里来的沙子,性情的少帅对其又哪会假以词色。
反感是反感,可少帅并不是因人废事的人,他虽沉吟不语,心里却也承认秦中将说的未尝没有道理。用一个多前还是同盟军的暂二十三师,来对付由同盟军余部改称的反蒋讨贼联军,确实是悬得很。
可又有什么法子了!自从以偏师将中央军、晋军的二十几个师吸引北上后,反蒋讨贼联军主力一万五千多人就一路南下,昨天早上已进入怀柔境内,离北平已是近在咫尺。人家是大兵压境,而北平城内竟只有一个警卫团、一个宪兵营,加起来也才二千多人,官兵又基本没打过仗,平时看着是威风凛凛、军容严整,论起来实际战力来,却殊不乐观。驻城外南苑的军官教官团的那三千学生兵的倒是有战斗力,可他们却肩负着监视驻西苑的河北保安纵队第一师八千多人的重任。河北保安纵队即石友三所部,该部也是西北军旧部,所属官兵中对反蒋讨贼联军同情者甚众,又是有名的倒戈专业户,对朝秦暮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以目前这种错综复杂的局面来看,这个态度十分暧味的保安师,既有可能与投向反蒋讨贼联军,也有可能与日本人勾结,充当现代吴三桂,为促进‘日中大融合’出一把力,不将其看死是万万不成的。
指望才意识到上当的中央军、晋军,那是远水难解近渴。
东北军虽空有二十多万大军,可主力都压在热中至山海关前的千里战线上与关东军遥相对峙了,哪敢轻动。跟日本人和约是签了,可只要边防一空虚,或是出现什么大的漏洞,因先前的战果的不如人意,正憋着一肚子火的关东军不趁火打劫那倒是神经不正常了。
分驻华北的东北军部队因距离、路况等原因,大多对北平鞭长莫及。唯有驻溏沽的暂二十三师,距北平虽也有四百华里之遥,可凭着水运之利,若以机动船装运,经海河、北运河,直驱北平,却有望于大半天内到达。
时间、时间,这当口时间能决定一切!于是,少帅一面发电让暂二十三师大力征用防区内的机动船只,先把一部分部队抢运北平再说。一面下命令官营的天津船务局赶快调集属下的机动船去溏沽运兵。
“事到如今!咱们只能赌一赌了。”沉思了许久后,少帅才唏嘘道:“子岳这个人我还是信得过的。我待他还不薄,他当不至负我。我最担心的是,暂二十三师的中下层军官和士兵们是否能转过这个弯来!毕竟这对他们来说有点太残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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