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广牧长望 第十二章 情动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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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惜哲拂袖而去,缓步观看着这一庄绿柳,半晌无言。
“……我做不到。”
宁惜哲极轻极缓的从口中吐出一句话。
“什么做不到?”
从刚才起,李景便一直陪着她。此刻见她无缘无故的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由问道。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淡漠寡情的人,人予我一分,我还人一分,以德报怨不是我的性格,我不是天生的君子,也不是那些四书五经教化下脑子坏死了的忠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无罪而死,我做不到。李兄,你我相识,全是缘份,我很难得对一个人初见之下,便如此交心。虽然在你看来,我对你有很多隐瞒的地方,我为你出的主意也不全是为安王着想。你想的不错,这些,我都承认。安王是我广牧最大的敌人,我自然不可能百分之百偏向他,这是常理。但这些主意我却可以说是目前情况下最好的法子,安王即使明知其中有些不妥,最后必还是不得不用。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利大于弊,便是有害,便又有何妨?这层道理,以安王的聪慧,不会不明白。
“姐姐生于广牧,之所以远嫁雍安,一半是因为她有雍安的血统,一半却是因为她对广牧有恨。我家破人亡,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广牧官场黑暗,官吏收受贿赂,我有冤不得申。姐姐有恨,我又何尝不是。我虽然没有办法亲手灭了广牧,却也半真半假的想过借雍安或是燕国之后代我灭广牧。但是今天我才知道我做不到。广牧是我的祖国,我可以恨它,却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它在我眼前毁灭而无动于衷。
“我也是凡人,不可能无欲无情。李兄之前所言,很让我动心。能够让李兄这等人才所选择的君王,一定是有过人之处。但我终究是广牧人,雍安就算待我再优厚,却毕竟不是我真正的国家,只能有负雅爱了。
“我不是管仲、张良,没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领。却也想一尽绵力,让广牧多延续几年,至少,我不愿意在我有生之年成为亡国之民。
“今日一别,明日再见,想必就是在战场之上。以李兄之能,必将是我广牧明日之大敌,我本应今日除之,以绝后患……”
宁惜哲的话音未落,李景身后护卫之人的手便已经按在刀鞘上,只要一言不合,便能出鞘伤人。
宁惜哲微微一笑,并不多言,只伸手在面前的一条柳枝上轻拂了一下,面前一座半天然半人工挖掘而成的湖面上停泊的一只小船轰然一声中分为二,湖中射出九行弩箭,成井字型没出水中,又听见嗖嗖的一阵急响,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射入了水中,声音虽不响却更让人触目惊心。
宁惜哲平平淡淡的开了口:“江湖中有一句话,人的名字可以叫错,人的外号却是绝对不会错的。我身负‘九州镜’之名,本身却只是个文弱书生,只好在别的方面多下些功夫。这万柳山庄中原本没什么机关,只是我一年前心痒,指点他们布置了几个。虽然不多,但我自信都很实用。李兄身后的这些侍卫,我相信都有一份不俗的武功,但纵然是盖世的英雄,面对这些非人力可及的机关,也只比常人多了几分挣扎之力。如果不是精通消息机关之学,如果我不计得失想留下此间三二人,想必不会太难。”
李景感受着她话中淡淡的狰狞之气,他学识渊博,对于消息机关之学并非是一无所知,但他自幼学的都是万人敌的手段,从来不屑在这些机巧灵变之学上多下功夫,直到今天,才真正见识过它用以伤人的威力。它真如宁惜哲所说,如果不是精通此道之人,纵然武功再高,也无法逃脱。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为兄幼时曾听说过诸葛武侯设八阵图之旧事。一座石头摆成的阵图便可拒十万大军,常以为这不过是后人夸大之词,今日一见,方信当年之事并非虚传。但贤弟今日却似乎并不想留我,”
“嗯。如果是像你这样的对手,怎么可以死在这样的机关之下。下一次,就在更宽广的舞台上分个高下吧。能与李兄这样的人有这段缘份,纵然是再见陌路,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庄中还有事,我不便留客,也不敢送客。庄门之外,李兄与贵属下的坐骑已经喂好,小弟便不多留了。”
李景长叹一声,道:“既然贤弟心意已决,愚兄也不便相强。但贤弟请记住一句:无论你为广牧做了什么,只要你愿意,愚兄府中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这是为兄的信物,见物如见人。凡是与兄有些关系的人都不会为难你。”
那是一块龙形玉佩,玉的质地几乎可以与传说中的和氏璧相比,所用的花纹高古而有神,显然是巧手匠人费尽心力雕琢而成,九可成传国之宝。羊脂白玉的正中是一点异变的翠绿,中间刻着两个如梅花枝条般的小字:平安。
不论它背后赌注势力,光是此玉本身,便可称得上价值连城四字。
宁惜哲虽然感动,但此事关乎大节,声音哽咽,却是说不出半个谢字。
一缕失望之色从李景的眼中一闪而过,他转身而去。
宁惜哲回过身,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轻轻笼罩了她,一个更加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成年是怎样的感觉?”
“该考虑的事情还有许多没有考虑完,该学的东西也还有很多,与人交谈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渺小,明明已经成年却发现自己仍对未来一无所知。甚至想到自己成年后,不知天高地厚的便下了一个决定。非常可笑。”
“即使是愚蠢微小的萌芽,只要传出足够多的努力,在宽广的器皿中生长,也可以期待它成为高大的树木。所以不管怎样渺小的自我,都不会可笑。那个男人似乎很欣赏你啊。”
“慕容为!身为我未婚夫的男人,怎么可以把我和别的男人扯上关系?”

“如果雪卿地未婚夫只有鸡子般大小的心胸,就根本不配称你的未婚夫。如果你这么容易就会为别人而动心,当初我就不会那么辛苦了。你还记得当年我为了让你点头答应十年后做我的新娘而做出的种种无奈而悲哀的努力吗?”
“怎么可能忘记?”宁惜哲的声音温柔了起来。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一个月之内拉着我连下了九十九局棋,局局赢我,一点情面也不讲,我不下你还耍赖装哭。之后我输得欲哭无泪,恨不得拔剑砍棋盘立誓终生不再下棋。你却跑过来告诉我你会一生爱我如棋,长长久久,不管多长时间都不会改变,就像你对棋盘与棋子一样。我更加不能忘记你向我求婚的那天我们才认识刚刚半年,而我当时还不满六岁!”
宁惜哲最后的声音声色俱厉,几乎要咆哮得头顶冒烟了。
“今天后悔了吗?”
“笨蛋!”
“似乎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很少不被你这样骂。”
“即使我天天见,天天骂,母亲也还是急着让我们订婚,仿佛生怕你这个便宜女婿跑了似的。”
面对宁惜哲犹如狂风暴雨一般的斥责,慕容为也只是露出了新雪一般洁白的包容的微笑,无法反对什么,他的确是在第一次见面便对这个并不美丽却独特无比的女孩子一见倾心。天性懒散,好逸恶劳,不思上进,爱读杂书和胡思乱想,动脑的时间永远是动手的十倍以上,明明只是个孩子,对人对事的想法却仿佛是历经沧桑,看透世事的老人,甚至尤要尖锐、深远。平生最讨厌喝酒与麻烦,却最爱用酒整人,小时候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大了则是完全倒了过来,小错不犯,大错不断,如果不是自己还能对她有点影响,慕容为绝不怀疑她一个人便能将天翻个个儿。
对待自己的事情上却迟钝又麻木,明明已经向她暗示了上百次,还是对自己的感情一无所知。她的心就像天上偶尔降下的彩云,又像是偶尔停驻的风,无影无踪。
外表柔弱又爱耍赖,自尊心却是超高,更加恐怖的是爱记仇且小小年纪就心思深沉,手段圆滑,行事更是果决,才来到江南五年多,就在半是认真半是游戏的心态下建立起一个庞大的黑暗势力,且已经不仅仅限于广牧,正逐渐向整个天下漫延。
即使仅仅以明面上的实力来看,九州镜已经是一个能止小儿夜啼的绰号了。拥有坚强的意志与庞大的人脉,江湖中无论是艺高绝顶的大侠,权掌一方的绿林大豪,还是天下可数的宗师,明里暗里都与她有一分交情。虽然是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一些江湖大豪中的评价却比她的师父,已隐然成一方宗师的狄红还高。
这样一个过于强势的女子,天底下哪里也没有的小女王,偏偏就是要命的吸引人,让自己整整十年,无法自拔。不仅如此,那张平和清秀的面孔,却是越来越觉得可爱,竟是比绝世的美人更加令自己动心。
就连那一句句不停嘴的笨蛋,也听来仿如天籁。
当年慕容为曾经把这份感觉向俞静君诉说,结果只换来四个字:无药可救。
也许爱情真的是一味无药可解的剧毒,一旦中了,一生一世也不能解脱。慕容为不觉得讨厌,反而心中无比喜悦。如果真是如此,那他一生一世也不愿解毒,甚至想将这味毒药饮到地老天荒。
在慕容为的心中,她不是阴森恐怖的女王陛下,也不虎背熊腰的女性维护者,不阴柔,不阳刚,不尖锐,不软弱,是如同明月清风一般悦目清闲的存在。
“正经点。那个人是真正的欣赏你,不然不会冒险在你身上投入这么大的赌注,在你的能力并没有完全显现的时候便轻身犯险,跟你到一个江湖人的地方。只要你不是广牧的官员,他就不会轻易放手。”
“那这次事了后我就去参加科考,绝了他的念想如何?”
“开玩笑。”慕容为先是笑道,看了宁惜哲的神色,讶然道:“你是认真的?”
“我生于广牧,长于广牧,不管从哪方面讲,我也算是半个广牧人,虽然广牧的国王不义,但我并不讨厌广牧这个国家,也放不下这引起人。如果有朝一日广牧亡国了,我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听了柳红眉的话,我才明白,即使像我这样的人,也是需要根的。叶落归根,我死之后,不一定要葬在广牧,但广牧总是我的国家。和我一起去好吗?我知道你心目中的故国是北韩,但是我可能答应你,给我十年时间,我就可以让你回到北韩,做一个率领十万大军的将军,好不好?”
“雪卿……”
“好不好嘛。没有你的话,我不成的。”
没有你的话,我不成的……
没有你的话,我不成的——
这是慕容为听过的最动人的情歌,当一个手中掌握着大半江湖势力,甚至可以以暗之帝王相称的美丽少女,一个被誉为九州镜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豪雄心中无所不能的人,一个与自己青梅竹马且让自己从第一次见面便开始倾心的少女以腼腆的神态说出这句话时,除了点头之外,慕容为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第二种选择。
“好。”
“谢谢你,慕容!”
宁惜哲绽放出一抹如同白牡丹一般清新娇艳的微笑,发自内心的喜悦让她好像从内到外变了一个人一样艳丽鲜明起来,慕容为一时之间只觉得连呼吸也停顿了。
看到这个微笑的时候,慕容为才知道这个世上真有一种美丽可以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没有看过这种笑容的人永远不可能知道一个简单的笑容竟可以让人有如此巨大的改变。再没有比这个更加珍贵的谢礼了。
如果为了这个笑容,一两个国家也不算什么了。
这一刻,慕容为发自心底的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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