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广牧长望 第一章 夜追秦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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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安公主者,名惜哲。其父沈游,游为雍安世族沈族旁支之人,哲母俞氏,因主母不能见容,故远遁于广牧,因是故居平郡数十载,后病逝于平郡。哲悲,三日不食,神情癫狂,人皆怜之。
——《雍安史•洛安公主列传》
虽然在后世某些人眼中,黎业三年是一个永远值得记忆的年份,但在平郡人的心中,这只不过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年份而已。广牧和雍安之间有一些小小的战争,雍安未来的安王这个时候也不过是个平常的孩子,天下没有什么大的灾害和战争,国家之间的小型磨擦却从没有间断过。对于这些南方平安地区的老人来说,日子总是一成不变。他们只是隐隐约约的记得世代书香的宁家一个放荡的旁系子弟娶了一个落难的文君新寡的妇人为妻,在这一年上,似乎生了一对双胞胎,大的那个似乎是个很不同寻常的美人。
宁惜哲在回过头的瞬间,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镶嵌着无数光点的星空,以压倒性的无限量感包住了她的全身。当她尝试着深呼吸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活了过来。她常听人说,悲伤时候的夜晚是分辨不出星光与月色的,但今晚的星星却非常的明亮,让人想要忽视都难。
是不是我还不够悲伤?她这样想着。
孩子是不懂真正的感情的。
她一向认为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是真正经历过之后,她却发现这话一定是没有经历过真正悲伤之事的人才说得出来的。即使是小孩子,也会有真正难过的时候。会因为失去重要的人而痛苦,会因为寂寞而哭泣。
三个月前,她的父母在同一天去世了。即使父亲已经缠绵病榻多年,即使认为自己已经做了足够的准备,她却惊讶的发现,到事情真正来临的时候,无论有多少准备都是不够的。
她的母亲并不是如后世人所说是因病去世,她是殉情而死的,也许因为这样,才越发让宁惜哲不能接受。
而更不能接受的是那些间接逼死母亲的宁氏族人的丑陋嘴脸与收受他们贿赂的官府的不闻不问与敷衍的态度。
我的愿望只有一个,
请你好好的活下去。
如同刚下过的新雪一般的活着,
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
希望你的双眼如同刚出生的时候一样,
没有经历过世事的污秽与折磨。
如同生有双翼的鸟儿一般,
只向着天空飞翔。
只要这样,我的愿望就实现了。
……
母亲留给她的信中,是仿佛诗歌一般的美丽的文字,没有对人世的怨恨,也没有对世事的悲叹,而是美丽如花朵一般轻柔的倾诉。
父母双逝后的宁惜哲生活得并不困难,早已下定决心赴死的俞静君并没有打算带上自己的孩子,早已知晓世事险恶的她也已经看出人心难测,虽然宁秋殿是宁家旁系里算得上有身份的人,但他的族人在白花花的银子面前便不会再有亲情之念。错就错在俞静君没有娘家,没有势力,为富却不知结交官府,却又生活在一个政局并不清明的国度里。
宁惜哲不知道母亲是单纯为了与父亲结一生一世生不同时死同**的誓言,还是为了躲避那个不知名仇家的迫害,避免不名誉的死在小人之手多些。但在她心中,这两者并没有太多的区别。母亲终究是抛开了曾经允诺会生生世世宠爱的自己独自离去了。
思及甚至不及父亲咽气便急于侵夺家产的那些披着人皮的所谓族人们丑陋狰狞的面孔,思及官府之人看似平静公正下一张张强盗嘴脸,忆起母亲用金银铺平了道路,将此事上达天听后却只换来当朝天子对母亲容貌的回应,宁惜哲才算是真正第一次看清了这世道。所以她才会理解了母亲服毒时的高傲,才会理解父亲死前那一分温柔与了解的笑意。
所以她才更恨,恨她们谱下这曲天长地久的绝世恋歌中的毅然与决然,恨一些在当时她因为年纪太小而弄不懂辩不明的情感。
市井之内常藏悲歌之士,匹夫之怒亦可令举国而葬,何况小人走狗?
宁惜哲曾经听说过荆卿高氏之行,也曾向往过易水之别,长虹贯日之景,但她却在心底对这种行为有一种隐约的鄙夷。
燕丹的决绝与荆柯的勇武尚且不能改变一国的命运,更何论其它。
俞静君不是万家生佛、泽被后世的人,她的心性太冷,连亲情也在心底存着几分畏怯与怀疑,何况旁人。所以修桥补路,放粥施药的事她从来也没做过,偶尔助人,也是一些在宁惜哲看来不屑一顾的小事,如果真论慈悲怜悯,她未必及得上宁惜哲。
但就在这些只懂好勇斗狠、争名夺利之徒中却出了一个在之后宁惜哲的心中可以与荆卿相比的人,在宁惜哲已经绝望之时,他手执利刃,杀死了前来逼迫俞静君的宁氏族人与收受贿赂袒护凶手的官府之人。
“等一等。”
在那个连雾气也被鲜血染红,只剩下薄薄朝阳的早晨,宁惜哲不顾众人的劝阻,孤身一人追到了平郡唯一的官道之上。
那个满身鲜血淋漓、遍体鳞伤只剩下一个模糊人形的身影顿了顿,杀气在一瞬间冻结了起来,但在看清来人之后,又以更快的速度消散了。
“你……不该来的。”
这个在平郡人心目中已被视为地狱无常一般的壮硕男子却好像还未成年的小男孩一样羞涩且笨拙,连简单的一句话也在焦急与激动之下,说得结结巴巴。
“是啊,所有人这么说。”
朝阳更加明亮了,交错重叠的影子中是一个纤细柔弱的身影,宁惜哲脸上蕴着一丝平静慈悲的笑意,虽然刚刚身遭巨变,又是稚龄,但长年的教育与仿佛与生俱来的清雅气质却让她做不出失态的举动,在对面的那个男人眼中,她就好像观世音座下的玉女一般美丽的宛如不知世事哀愁,纯净如刚刚被雨水洗净的碧空一般。
但是,她的一句话又立刻让这男子转悲为喜,脸色明亮了起来。
“我坚持要来,因为,我还欠你一个道谢。不管你做了怎样的事,不管你在别人眼中是无常也好,是恶鬼也罢,你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谢谢你。”
宁惜哲上前一步,将他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孔彻底看清。
那是一张年轻且扭曲的面孔,除了杀气与伤痕,那张脸上并没有太多的与众不同之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昨夜之前,他还只是平郡一名普通的猎户,如果不是因为俞静君的冤死,那么他这一辈子也就注定不可能有怎样惊天动地的作为了。
“小五,你练过武吧。”
在开口之前,宁惜哲犹豫了一下,虽然在来见一个几乎是杀人魔王的年轻人的过程中从头到尾她也没有过丝毫的犹豫与怀疑,但在真正开口叫这个年轻人的名字之前,她还是犹豫了。
从出生到现在,她从来也没有做出过任何功利性的行为,她不必。
她算不上是天之骄子,地位尊贵,但也是父母的宠儿,宁家算不上大富大贵的人家,却也可以让她一呼百诺。她生性聪慧,气质幽雅,更难得的是她父母对于她的教育与态度。
宁秋殿无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是长女媛媛,另一个就是她。媛媛貌美而聪颖,自小就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小美人,宁惜哲相貌相形之下则显得平凡许多,如以相貌而论,只能称得上清秀而已。但宁惜哲的父母却独独偏爱这个容貌平凡的女儿,对她的态度完全称得上是呵护备至,有求必应。从小到大,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俞静君对她从来是以平辈相待,不是将她视为一个晚辈,而是像对待一个朋友,一个年龄相差颇大的知己一样对她。
雍安有些地方父母对儿女的性别并不太看重,当家中没有男孩的时候,便把女儿当成男孩来养,但俞静君的态度比那更进一步,她不仅给宁惜哲同辈人的尊重,更为宁惜哲在出生前便取了字。
宁惜哲,字雪卿。
如果说宁惜哲只是俞静君作为母亲对自己最钟爱女儿的期盼,那么雪卿就是她在抛弃了母亲的身份对于腹中未出世孩儿的一种憧憬与向往,它并不是对一个人的,而是对一个她想象中的境界,另一个世界的想象。
小五回视着宁惜哲那双虽然不是绝顶美丽,却带着一种说不出光辉的眼睛,他自然不知道俞静君对女儿的那种复杂的难明的感觉,却也觉得眼前的这双眼眸美得出尘,连说书人口中的“秋水为神”也比它多了一份俗气,少了一份清雅。

小五没有姓,他是随母亲在战乱时逃难到平郡的。据说他是家中第五个男孩,只是因为家贫,家中的男子只活下了他一个。虽然住在平郡,他依然算半个外乡人,没有身份地位,家里一贫如洗,为人老实,连同郡的人也有些看不起他。如果不是有两膀力气,早就被人找上门欺负了。
在小五做下这番大事之前,宁惜哲没有注意过他,在事发后搜翻记忆,才勉强在过目不忘的脑子里忆起这个平凡得被人遗忘的男子。在母亲的葬礼上只听跟他一起来的人说过他母亲生前受到过俞静君的救济,也不过是几件旧衣,几袋米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恩情。且从始至终,也没有听见他说过一个字。
现在想来,他本性就是笨拙且沉默的吧。
面对这个比自己小了一轮的半大孩子,又是这样平凡不带锋芒的问题,小五却鼓起了生平最大的勇气才能张口。
“是……是是是是的。我是是秦小五。”
“你是姓秦吗?”
“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的。”
明明只有两个字的回答,却在他身上拖长了许多,他的脸一时羞红,半晌也不敢再开口。
宁惜哲诧异的看着他,想象中的情景就在这三两句的回答中完全逆转了过来。
来此之前,宁惜哲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位意气豪侠之士,一位慷慨悲歌的燕赵之人,至少,他也应当是勇武刚烈的金戈铁马之人,但眼前的人却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甚至让她生出一种错觉,她觉得自己正看着一个胆怯的邻家男孩。
但这种巨大的反差却奇异的没有让她感到太大的反感,她爬上一辆普通的马车,上面灰衣的驾者正以警惕中带着几分畏惧的眼神望着秦小五。于是,她主动伸出手,拉住了他。
“上来吧。”
秦小五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战战兢兢,仿如正承受着天底下最大的恩泽,一时不能自持,与他指掌相合的那一只小手白嫩润滑,比最上等的丝缎还要舒服。他只觉得眼前就算是皇帝也不会比这个女子更加尊贵,更加荣耀了。
他诚惶诚恐的扶住了那只手,不敢待她用力,便跳上了马车。待半晕半沉的坐下后才醒悟过来,将双手放在一片还算干净的衣服上用力的擦了又擦,才发现宁惜哲的手上已经沾染上了几点血污。
“没有关系的,这点小事,你不用太过在意。”
宁惜哲从车中一个箱子里取出水袋、伤药与纱布等物。
“把伤口包扎一下吧。对不起,我不太会做这个,来得又急,连药也准备得不齐全,你会吗?”
秦小五用力点点头,终于拾回了一点信心。他拿过水袋,却不先洗伤口,而是将水倒在手上洗了又洗,在把水袋递给宁惜哲时才发现车中已积起一团水泊,宁惜哲的双脚已经有一半泡在水中,她却不介意,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宁惜哲在已经凝固在半空中的手中取下水袋,细心的清洗着他背部的伤口,秦小五觉得她似乎练过绝顶的武功,在水洗过的地方,痛楚一丝丝的消失了。
“别动。不然伤口又要裂开了。”
宁惜哲皱着眉,喝道。
他如奉纶旨,全身崩得紧紧地,就是天此刻塌了下来他也不敢再动了,只是身躯的颤抖却怎么也停不了,直到宁惜哲将袋中剩下的水倒完他也僵硬如木石。
宁惜哲的额头上渗出一片汗珠,她自小娇养在深闺,又从未日夜兼程的赶过这么久的路,再加上这一夜心情起伏变化,在路口等的这段时间的担心与忧虑,心中思虑的各种事情,如果不是被此刻的兴奋所支撑着,只怕早已倒了下去。
这一回秦小五却机灵了许多,抢着她前面取出水袋清洗剩下的伤口,上药,包扎,手脚虽然利落,也忙了也一阵子才算把伤口处理完。
宁惜哲递给他一套新衣服,把他换下的衣服交给驾者。
做完了这些,秦小五只觉得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无事可做又让他十分苦恼,他拘谨的垂着手,半天也不知该做点什么才好,只觉得比刚进车时还要尴尬。
宁惜哲取出一个食盒,里面是八色精致的糕点与三样稀巧的果子。秦小五看过这种盒子,这是京城有名的珠翠坊的食盒,据说最便宜的一个都要五钱银子。
“来,吃一点填填肚子。我有些挑食,本来说沿途买些熟食,一路行来,却没有合意的店子,只有出门时带的这盒点心,你半夜没吃东西了,如果不嫌弃我动过的,就吃一点吧。”
秦小五愣了半晌,只觉得眼中渐渐模糊,伸手一摸,发觉眼中已积满了泪水,看见对坐的宁惜哲脸上惊惶之色,才匆匆抓起一块塞入口中,被噎了也只觉得满口甜香,实在是这辈子闻所未闻的美味。
“好吃。”
“太好了,你刚刚吓了我一跳。牡丹糕不会太甜了吧,这盒糕点整体感觉都偏淡,只有牡丹糕放了许多蜂蜜,大家不是太喜欢。”
秦小五摇头,他在这之前从没有见过如此精致的点心,连牡丹糕是哪块也分不清,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过年的那一天他追着缠糖的担子走了许久,母亲才从兜里拿出两文钱,当时只觉得说不出的好吃,一年的愿望终于实现。”
“对母亲的死,我心中有着太多太多的怨恨与不甘。套一句俗话,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何况是那些人就在我的面前迫死了母亲,更无耻的侵吞了我家的家产。我告到官府,官府不管,我铺了一条通天大道将此事送到皇帝的面前,却一样被置之不理。我虽然恨,却已经对这件事绝望。
“我已经打点好行装要离开平郡,但心中的不甘却将我留了下来。也许,这是上天告诉我今夜必有非常之事吧。
“今夜你的所作所为,对别人来说,是极恶之行,但对我来说,令我终生也感激不尽。不管过去母亲对你家做到什么,到了今天,是我欠了你。你听人说过荆柯的故事吗?”
秦小五摇头。
“荆柯是古代非常有名的一个勇士,在他所在的时代,有两个国家,一个国家叫秦国,一个国家叫燕国。秦国强大而且时刻有吞并燕国的野心,燕国当时的太子叫丹,他为这件事整天烦恼不安,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秦小五听得入神,不觉问了出来。
“太子丹打算买通一个刺客杀了秦国的国王,这样即使不能灭掉秦国,至少能把秦国的行动稍微延迟一段时间。最后,他选中一位名叫荆柯的壮士。在离别的时候,太子丹在易水边为荆柯送行。他高声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天地因为他的歌声而变了颜色,与他同行的人都很悲伤,只有荆柯仍然神情坦然,平静如常。他所刺杀的是一国的君王,无论他次行刺是成是败,他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成功了吗?”
秦小五忍不住问道。
“没有。他失败了。虽然失败,他仍高声大骂,自己削去了五官,慷慨赴死。
“荆柯是一个屠夫出身的人,却被后人以荆卿相称,以士大夫视之。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尤寒。”
宁惜哲曼声低吟,忆及往事,顿时豪情上涌,声音颤抖,再不能维持平静。
秦小五没有念过书,也不懂诗词文章,但这首词义浅显的小诗却让他生出巨大的共鸣感,恨不得能回到宁惜哲所说的那个时代,仗剑杀王,代替荆柯完成他那未完成的壮业。
“这里没有易水,我也不是太子丹,但我觉得你离别时的悲壮,一定和荆柯没有区别,一样可以让天地变色,草木含悲。”
听到这里,秦小五才知道宁惜哲吟颂的那首诗是在称颂自己,口张了又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刚才强压下的感情终于化作热泪涌了出来。
泪未干,官道上一片寂静,只听见车轮的转动与远方不知从哪座寺院传来的梵唱声,声声入耳。
积压在心中近一年的感激与整整一月的挣扎,只化为秦小五嘴边极轻的两个字:妹妹。
“妹妹,我的妹妹……你还记得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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