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广牧长望 第二章 旧事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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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说出后他极为忐忑不安,虽然已经说了一刻钟的话了,宁惜哲也极力用言语拉近彼此间的距离,但她言语中所不经意散发的雍容高华的气质,却让秦小五更觉得遥远。她平易近人,如三月春风,和她相处,令人如沐四月细雨,但无论春风也好,细雨也罢,终是天上恩赐,不是人间之物。
宁惜哲还太年轻,做不到锋芒内敛,虽然取了个惜哲的名字,但她仍如锥子藏在袋子里,她本身的气质与才气已经收敛,仍然露出那么一点点的刃尖。
宁惜哲偏过头问:“她叫什么名字?”
宁惜哲对秦小五的认识并不深,如果有,也仅仅是这片刻的交谈与下人收集来的一张纸,那上面只说他是家中的独子,并没有提及他还有个妹妹。
“她叫甘红。”
宁惜哲想了半天,终于想出关于那个女孩的一段记忆。
平郡出过一个清秀水灵的女孩儿,虽然容貌比上姐姐,但在平郡这个小地方也算得上相当出众的美人,媛媛生日的时候曾请她来表演过,只记得那个低调而不张扬的女孩子上台后却像变了一个人,妩媚娇艳,绚若春花。
世人从来轻贱戏子,将她们与烟花女子并列,但那个女子却将生命中全部的热情都献给了戏剧,所以绽放出比外在更加夺目的生命之花。
她有才气,外貌也过得去,如果再加上足够的机运,不难攀上更高的位置。
舞台结束后宁惜哲私下里和她见过一面,听她畅谈自己理想的样子觉得十分悦目,让自己这个养在深闺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羡慕非常。所以听说她在戏班遇上了一些麻烦后央求母亲帮了忙,但也算不得多大的事。
但这女子生命中终是缺少了那一味名为运气的调料,听说她被一个纨绔子弟欺辱,离开了戏班。
在她离开平郡的那一天,宁惜哲赶去为她送了行,还折下一支正在绽放的兰花送给了她。无论她如何聪慧,也只是一个孩子,没有改变世事的力量。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天你为她送行的时候,我也在场,只是你没有看见我。甘红当时已经患了病,我就陪着她去了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村子养病。你送给她的银子让她舒舒服服的过完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你送给她的花她一直非常喜欢,死前让我把它种在她的坟前,将来如果能开花,一定非常美。她一直反复的给我讲你的事情,她说遇见你之后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
“回去之后,我听说那个欺负她的公子哥已经被赶出平郡,不久就死了。虽然是宁夫人出的手,但那也是因为你。“
他睁大了眼睛大声说:“我不是为了报答你母亲的恩情,我要报答的人,是你!”
万钧惊雷从她胸口轰隆而过,归于平静。于是,她只问了一句:
“甘红,她死了么?”
“嗯。”
“她不欠我什么。直到最后我也没有为她做些什么,她的痛苦、悲伤、喜悦、死亡,我从来也不知道。连她的仇,也不是我报的。”
“她很喜欢你,非常非常的感激你。”
除了这句话,秦小五说不出别的。在他心中,事情总和她讲的有些不同,她并不是什么也没做,只是他说不出。妹妹最后那段日子所度过的生命中最灿烂的岁月,所感受过的生命中最大的喜悦,绝对不是虚假的。
妹妹不断的诉说着关于她的事情,她的一点一滴,读书、玩耍,甚至仅仅一个不经意的微笑也能让她快乐许久。她常常笑着说自己一定是爱上她了,不然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情。
所以,受了屈辱不愿让她知道,怕她担心,生了重病,也要笑着和她告别,宁愿只在她心中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不愿让她难过。
妹妹,那个比他聪明许多,视这个女子如至高神明的妹妹,却什么也没有留给她,道谢、回报、鲜花,什么也没有,只是嘱咐自己默默的守护她。
秦小五看着宁惜哲看似平静的脸庞,那一声平平淡淡的的谢谢,突然明悟,当恩情超越了生命的时候,任何的言语都是多余。
宁惜哲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那上面有一刀特别可怕,将他的手臂洞穿,也不知伤筋骨没。
“谁伤了你?”
“宁家的那些人。”
这个回答说出口便自觉一阵尴尬,不管怎样,她总是宁家的人,总姓着一个宁字。
“我本来准备饶了他,他跪下来向我求饶,说会改悔,说……”
宁惜哲神色冷峻,捍碎了手上的糕点。
“畜生的话,说它做什么?都杀了吗?”
秦小五打了一个寒噤,只觉得最后的那四个字中所蕴含的杀气竟比自己今天一晚的杀气还要多。面前这个女孩分明是个弱质女子,不但没练过武,连体质都比常人差,但自己面前她却像面对着师父一样,竟连反抗的念头也不敢生起。
宁惜哲的目光柔和了些,甘红的死就像是一封迟来的信,当一切都已经过去,所有的恩怨都已经了结,连感情也显得苍白。
“家里还有人吗?”
“没有了。”
秦小五是少年心性,刚刚还觉得害怕,气氛一过,又胆大的问了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我要从这条路上过的?”
“猜测。只是觉得你这样的人是不屑走小道的。”
看秦小五脸上的神情,宁惜哲知道自己的话对他来说显得玄妙了些。
“你杀这些人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过?”
“没有。”
“为什么?”
“这个……他们害死了宁夫人,还……”
“理由什么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杀的都是该杀的人,你无愧于心,又何言后悔?”
宁惜哲懒懒的伸直了腿,就像读书会时看着史书中那些侠客一般。
“荆柯在秦王的殿前也是这么想的吧。他做的是他心目中该做的事,不是为了报恩于太子丹,也不是为了死后留名,只是有些事纵然绝无可能、要受千刀万剐之苦,也是必须在做的。所谓侠士,不外如此。”
秦小五想着这番话,不觉想得痴了。在习武的时候,他也听师父说过许多江湖上的豪侠义士之行,许多轻千金重一诺的往事,许多刀山火海如履平地,阴谋诡计我自无惧的故事,师父教训的许多武德与道理他更不敢须臾或忘。但他心目中这位天上仙子一般的女子却以最浅显最朴实的语言让他真正明白了侠的真谛。
马车才行了三两里地,秦小五便听见背后有蹄声逼近,声音虽响亮,却不再像之前那样使他感到胆战心惊,声声都似踏在自己心上了。他的目光望向宁惜哲,不算明亮的灯光下,她早已有些昏昏欲睡了,那双让他惊惧也让他迷恋的清雅眼眸闪了闪,从中露出一丝笑意。

蹄声在身边慢下来,随后,一个白衣如雪清俊秀美的少年掀开车帘钻了进来,脸上满是担忧之色,他的眼睛在宁惜哲的身上定下,一眨不眨的看了好一会,忧色才缓缓散去。
“雪卿。”
平静的音色,没有波折起伏的音调,却蕴含着连秦小五这个旁观者都为之深深动容的无尽深情,没有顾忌的,纯粹而激烈的扑向宁惜哲。
“慕容。”
宁惜哲歉然一笑,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他就是小五,秦小五。小五,他是谁大概不用我多介绍了吧。”
秦小五点点头,这个人他当然认识,对宁惜哲有过交往或了解的人也没有不知道他的,他是慕容为,俞静君的养子,宁惜哲的未婚夫。
宁惜哲缩着腿,让出一个位置,对秦小五说:“躺下来。让慕容帮你换个样子。”
秦小五躺了下来,慕容为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匣子里取出一块半透明的水晶似的晶体,上下打量了秦小五几眼,用一把银刀切下婴儿手掌大小的一块,在手上细细的揉了揉,又加入药水,晶体的颜色便渐渐的改变了,变得有些诡异,就像人的肌肤一样从内里透出一点浅浅的红。慕容为小心翼翼的将这片“水晶”敷在他的脸上和脖子上,并用银刀在他发稍与五官处做细微的削刮。秦小五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慕容为专注的表情,好像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他手下未经雕琢的原石。
马车行走得很慢,但再缓慢的行走也有颠簸起伏,慕容为的手很稳,他的心更稳,无论周围的环境怎样变化,他的手也不错分毫,在这漫长的过程中,他的眼睑也没有一次眨动,好像已经丧失了人类的感情。
“可以了。虽然有些粗糙,但不遇上高手,多半也看不出来。”
“那他的手?”
“他这个样子,任谁也看得出来是练过武的人。我的易容毕竟不够专业,待会手上包几圈纱布一切就都解决了。”
秦小五坐起身后,宁惜哲笑着递给他一面打磨得很光滑的铜镜,在青铜的镜面上,他看到了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大概二十前半的年纪,皮肤白晰得好像女孩子一样,仿佛从出生开始就没有晒过太阳,眉毛特别浓,好像用笔描着画出来的一样,微微内挑的眼睛透着几分轻佻。
这就好像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符号的一张脸,如果让遭遇过丧妹之痛的秦小五来说,还要在后面恶狠狠的加上一句:“娘娘腔!”
这张与秦小五截然不同的面孔却出现在秦小五的脸上,就像这诡异早晨最深的梦魇,但宁惜哲看上去却一副相当满意的样子。
秦小五心中一颤,隐约想到了一个可能,但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啊!他再一次打量了镜子里那张脸,眨眼睛、皱眉毛来试探那是不是真的,但镜中的人也一丝不差的与他做出了相同的动作。他伸出手以最温柔的动作抚摸脸上的肌肤,它非常的真实,温暖而有弹性,从肤色深处透着淡淡的血色,连触感都是真实的,就像手是直接抚摸在皮肤上。
“这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吗?”
秦小五的声音提高了,音调中蕴含着冰冷,但这并不是为了表示冷漠,而是传达心中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传说什么的我可不知道,不过这的确是易容术没错。”
慕容为很爽朗的笑道。他的笑容温柔得让人觉得从心底深处都升起温暖的感觉,优雅而不造作的言行更给人家教良好的感觉。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句话果然不差啊。秦小五在心底感叹道。
“小五,你现在犯了事,也不好再用原本的名字了,慕容虽然帮你易了容,遇上亲近的人也还是能够看破,变声丹一时之间也来不及配,只好少说些话了。虽然一般的官差巡捕之流认不出你,但总是个祸端。你暂时换个名字用吧。秦姓不用变,在平郡知道你姓氏的人也不多,小五是你家人给你取的,就还用五音,改成秦舞吧。你觉得怎样?”
秦舞点点头,已经决定将整个生命都献给宁惜哲的他来说,一个名字只能算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宁惜哲见他同意,就在一份已经盖好章的官凭路引上写上了他的名字。
“路上遇到官差问话,你就说是我的表哥吧,你成年了没?”
“我已经二十一了。”
“那比慕容还大,他也要叫你一声哥哥了。”
“这怎么行?你们都是贵人,我怎么当得起你们的哥哥?”
秦舞的脸上满是不自然的神色,面对刀山火海也不曾畏惧过的他,此刻连笑容都很勉强。
宁惜哲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目光透过秦舞的身体看到了病床前的母亲。
无论是重文轻武拥有悠久历史的广牧,还是有着号称这个世界上最开明政治、给予女性和男性同等继承权的的大楚,都在对人才的认定上存在着严格的界线。
在广牧,凡有秀才的功名可以见官不跪,考中进士的人拥有与五品以下官员同样的地位,三品以上的官员在朝堂之上也拥有免跪之权,五品以上官员在大典之外的场合都可以享有免跪的权利。而国王为了显示对读书人及官员的尊重,也会经常下赐某些场合免跪之权。
大楚皇帝重视血统,对皇族子弟有一种特别的偏爱,国内即使是在军中拥有极高威望与实绩的将领,如果不具备相应的血统及出身,也会受到世人的轻视。
除了母亲大人,我不想跪任何人,也不想他人因为我的出身而向我下跪。
宁惜哲是出身在自由国度的居民,即使是足以束缚盖世英雄与绝代枭雄的无形之网,也无法完全套用在她的身上。她心中有一双自由的翅膀,只向着太阳与明月的方向飞翔。
虽然在心中流过的全是由只有叛逆方可以形容的水滴组成的河流,但说出口的只有一句话。
“什么鬼贵人,在我看来,你可是现在最了不起的贵人,就这么定了!”
宁惜哲快活的笑了,目光却让看到的人感觉到尖锐的感觉。
“高手这种东西可不是土地里的萝卜白菜,随便走走就能够撞到。官府里的人不是只认钱吗?反过来说,只要花钱,就没有摆不平的事吧。你如果还想用小五这个名字也不是不可能,只要过上个两三年等这件事淡下来就成了。我累了!”
最后的话是对慕容为说的。
慕容为从箱子里抽出一卷毯子,一半铺在地上,一半盖在她身上,像包春卷一样把她包成了个圆形的筒子。递给秦舞的是同样质地的毛毯,只是在长度上要小一些,但也算得上秦舞这辈子也没见过的上等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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