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广牧长望 第三章 欺之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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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的时候,他们在城门口被拦了下来,守门的穿着青色衣服的门官还算客气,尤其是在接下了慕容为递过去的两锭约一两的银子后。看过慕容为递上的官凭路引,一个面相透着几分精明的门官将目光落在了秦舞的身上。
“他是谁?”
“他是……”
“不,你不要开口,我想让她来说。”
门官硬生生的打断了慕容为的话,但动作并不粗暴,甚至在接近宁惜哲的时候,还露出了一个笑容。
“小妹妹,他是你什么人啊?”
“咦,你是问我吗?”
宁惜哲已经醒了过来,却还舍不得离开温暖的毛毯,在窗口伸出头,半倚着车问。这样子极其可爱,让旁观者们也不觉露出了笑意。
“是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雪儿。他是我表哥,叫大笨蛋。”
宁惜哲的面颊上,绽放出花儿一般天真的微笑,一只手指着秦舞说。
秦舞闻听此言,脸上木讷的透出三分尴尬,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中,连手也不知该怎么摆放。
看到他的样子,不止是旁观的众人哄得笑了出来,问话的门官身上也少了三分戒备。
宁惜哲状似气愤的直起身,提高声音叫道:
“你们笑什么?雪儿说的都是真的!来教书的先生都是这么说他的,连雪儿也会写自己的名字,他这么大的人了也还不会!”
这回连慕容为的眼中也染上了三分笑意。
那尖尖脆脆的尚未变声的声音本就如出谷黄莺一般清脆可爱,即使刻意提高了几分,也绝不会惹人反感,更突显了宁惜哲的天真无邪。称不上绝色的脸庞与清澈明净的眼眸却聚集了一代的灵气,眸光流溢间透着股说不出的娇憨之气,目中还蒙上片朦胧的雾气。
“好,好,小妹妹,我们相信你。”
门官不动声色的退了半步,追问道。
“那他的大名叫什么,你会写吗?教你写字的先生教过吧?”
“嗯嗯。这个雪儿也知道哟。你也不会写吗?雪儿可以教你哦。他叫秦舞,秦就是秦国的那个秦,舞就是舞蹈的舞,是不是很好写?”
“是啊,小妹妹你好聪明。”
说要教人的人只是拿着那只白嫩秀美的手在半空中比划了几下,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能看出她写的到底是什么字,但眼中的雾气却如彩云一般迅速的散去了。
“你哥哥是怎么受伤了?”
“是他太笨!”
宁惜哲带着几分真心的叫道。
“昨天我们在一个小城外遇见了一个人,他叫着什么山叫树呀的歌从路边跳了出来,还要我们给钱他。他学过几天武,就跑上去和那个人打,打了半天打赢了,还把那个人抓起来,要送到官官里去。你们就是官官吗?”
宁惜哲偏着头问。
“不是官官,是官府。”
“是官官!是官官!”
宁惜哲眼眶一湿,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啊,是官官,是官官!雪儿不要哭哦!”
不等门官做出反应,慕容为就抢先一步安慰道。回首给门官丢去一个示意的眼神。
“对,对,小妹妹,是官官,是官官。”
门官这回大大的朝后退了一步,脸上一副见到鬼神的表情,再也不敢在小女孩身上打主意,示意手下放行,却仍拦下了慕容为。
“他是我的一个表亲,也算是出身书香世家,却自幼不爱念书,只爱玩耍,他父亲无奈,就让他学了武。最近他母亲病逝了,我家生活也有了困难,就结伴一起去投一个亲戚。路上遇到了强盗,也亏他有两膀力气,学了几天武,没出什么大事。在擒下强盗后本来说要送交官府,那人却对我们央告,说是迫于生计,才行此不利己之事。他心软,就把他放了,没想到那人却是蛇蝎之心,豺狼之性,在背后刺伤了他,幸亏是伤势不重,但也害雪儿受了不小的惊吓,哭了一路。连村子也不敢投,连夜行路。”
“你们行路在外,听说过邻近县市发生过什么事情么?”
门官凌厉的目光丝毫不放过他脸上的表情变化。
“听说过一件事,说是那个在平郡杀人放火的凶徒,叫什么小五的,昨天晚上在义县被发现了,官府里的人和他打斗了一夜,好厉害!听说是死了七八个人才杀了他。”
“小五死了?”
门官的声音顿时拔高了五分。
“咦,怎么,你不知道?听说尸首现在就放在义县的县衙里,血洒了一地,连县令大人也亲自上阵,还受了伤。”
他笑了笑,“其实,如果不是听说局势已经安稳了下来,我们也不敢连夜赶路的。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谁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门官点了点头,这才真正放行。
“你刚才说了那些话,不是更让他起疑。万一被他发现小五没有死在义县,不是告诉了他我就是秦小五?”
秦舞与慕容为之间的距离并不长,刻意留心加上他们没有刻意的压低声音,门官在激动下声音高昂,那些对话十之七八都被他听入耳中。
“你说什么呢?义县当然有一个小五死了,而且那个小五就是在平郡大杀四方的小五。”
宁惜哲口气冰冷,语气间更带着三分漠然。
“你说什么?”
“慕容比我晚了许多才到,自然不会是没有原因。在你逃出平郡之后,我请一位身高与你相仿的人易容化装成你的样子去了与平郡相邻的义县,故意让官府的人发现他的行踪,在厮杀中又让官兵砍中了他的脸,最后用了移花接木之计扔下一具面容被毁的死囚的尸体才离开。
“你在平郡杀的人中不但有乡绅富户,还有县城的官员,朝廷已经发下海捕文书要拿你归案,这件事虽然还没有上达天听,但动静也不算小了。我总得想个法子帮你摆平。
“单纯用银钱已是不行,官场是个无底洞,这么大的一件事所需的花费太大,我也承担不起,就用了这么个法子。”
“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秦舞生性朴实,但不傻,这样一件大案做下来,虽然宁惜哲实施的计策在他看来已算是相当精妙,但时间毕竟太过仓促,只有不足半夜的时间准备,就算宁惜哲再怎样聪明绝顶,手腕通天,也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
“发现,谁能发现?”
宁惜哲声音清幽,眼中嘲讽之色更深。
秦舞畏怯的缩了缩头,还是咬着牙说出了心底的顾忌。他可以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却不能忍受心中的女神受到丁点伤害。虽然他并不清楚宁惜哲眼中的嘲讽是针对他,还是别人。
“义县的官员总不傻,虽然现在受到蒙骗,但如果找到平郡的人来辩论尸体……”
“义县?义县是最不可能揭发这件事的人。不止是他们,刑部、御史,无论是哪一级的官员都没有办法为这件事翻案。
“我虽然没有做过官,也了解做官的道理。自古以来,做官最讲瞒上不瞒下,万事都讲中庸之道,先求政局平稳,然后才谈功绩、功绩。
“你昨晚的事情已经算是捅破了半边天。数十名乡绅富户的死亡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你还杀了一郡的官吏。不管他们官大官小,即使是芝麻大小的官吏,代表的也是朝廷的脸面。你如果是官吏,这不过是官场间的倾轧斗争,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你却只是一个庶民。公然杀官,就意味着造反,这就犯了朝廷的大忌。这件事现在虽然还算平静,但过不了几天,就会上达天听。瞒,是瞒不了的。
“这件事一旦被国王知悉,到时必然震怒,会问一个治境不严之罪。这些周边的官员,少的也要降职丢官,罪责大些的,下狱杀头也不稀奇。
“所以他们必然要在事情被国王知道之前就做一个解决。明面上,平郡周围的州县都发下了海捕文书,暗地里,他们或出高价在江湖上悬赏你的人头,或是将亲信放在寻常捕快之间协助办案。其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一个目的,不惜一切手段尽快结案,那怕只是在文书上结案也可以。这样,国王之后的判决与处罚至少也会轻上几分,不会出现大规模的官员变动。如果朝廷中有人说情,也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也是直到最近才明白这些道理。事情一旦闹大,官府要的就不再是你的人头,而是一个安稳。
“义县的官员,一旦将那具尸体放在县衙门口,让天下人知道,这件事情就已经了结。再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发现?这件事天下间再没有一个人能发现。
“义县的官员将尸体挂名小五放在衙门口的那一刻,就把他们的命和那尸体牵到了一起,这件事情如果平安度过,义县的官员就能高升一步。最少也能在国王面前留下一个行事精明的名声,对他以后的仕途也大有好处。在他们做下这件大事之后,为他们请功的折子就已经六百里加急送往国王的御案了。事发了,义县的县令就是欺君大罪,要灭九族的。

“即使他不明白这一点,他的上面也有人会让他明白。如果平郡的人认出了那具尸体不是小五,那些认尸的人也不会活着走出义县。他不杀,我们不杀,也自有人杀。
“刑部和御史也说不破。平郡虽然是小地方,也算天子脚下,周围做官的,哪个不是和朝中大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官场如蛛网,即使是万人之上的玉座上的君王也不可能一把刺穿这道网,也不敢。
“为谋家产,族人生生逼死新寡妇人,而这位妇人的丈夫还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国王知道此事却不闻不问,理屈的又是谁。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广牧最重读书人,若让天下读书人知道此事的内情,岂不是让人心寒?
“连国王也不敢揭穿的事情,天下还有谁敢揭穿?
“我自然知道尽一夜之功做成的事情当然有诸多破绽,但我敢做,自然不怕人看穿。因为我更知道,这件事我不做,自然有别人来做,所差者,不过是时间先后,精细程度而已。这件事情中所有破绽,自有他人为我弥补。这件事情即使闹到金殿之上,国王他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这番话说到这里,秦舞已是听得呆住了,再看向宁惜哲的目光也由仰慕转变成了敬畏。
只有身为青梅竹马童年玩伴与宁惜哲的未婚夫的慕容为才知道这短短一月变故对宁惜哲的人产生了怎样巨大的转变。
一个陌生却充满感叹的声音从车外幽幽传来。
“好,好,说得好!好威风,好煞气!只凭这一番话,阁下果然比我这个不成器的师弟胜上千倍万倍了。连京兆府下第一名捕尚且被阁下在眼皮子底下瞒了过去,更别说其他人了!”
那声音并不大,却有一种隐隐的威棱,秦舞在一听之下立刻变了脸色。
他留恋的看了宁惜哲一眼,以最慢的速度掀开了车帘。从宁惜哲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马车前一丈远的地方。以车中人的机敏,那短短几句已经点明了来人的身份。
秦舞跳下车,垂下头,恭恭敬敬的喊了声:
“大师兄。”
“秦小五,你在平郡杀人放火,做下了那么多丧心病狂的事情,你眼里真有我这个师兄么?”
声音刻意压低了些,大约是不愿在宁惜哲这些外人的面前处理师门中的恩怨,但这看似平和并不尖锐的话语中却是字字诛心,在宁惜哲听来都有种说不出的寒气。
遇上了这种事,睡意算是消褪了大半。宁惜哲从毯子里爬了出来,从水袋时里倒出些水沾湿毛巾洗了把脸,才在慕容为的扶持下下了车,真正站在阳光中将那个突然出现的汉子看了个通透。
一身青色的罩衫,七八尺的身量,虎背熊腰,身躯挺拔,很是透着股威猛的气息,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五官分明,一双眼睛精芒闪烁,也不过二十**的年纪,行动间却是点尘不惊,也不拉什么架子的站着,居然隐隐有着大家的风范。
宁惜哲虽然不是什么江湖中人,却也看得出他的不凡,更知道他这样才算得上真正的高手。
宁惜哲跳下车,站在这汉子面前,身高刚刚超过他的腰,娇养着的小小少女的身躯,更显娇小。她仰着头,被阳光刺激得微微眯起眼,带着三两分很笑意与更多的玩味。
“大个子,你是谁?”
听到这样犹带三分稚气的询问,这个素来面冷的汉子面上也透出三分苦笑的意味,他屈下身子,让视线与少女平齐,一本正经的回道:
“在下狄明群,请问阁下是?”
这样慎重的回答在旁人看来无疑很可笑,但当宁惜哲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这个叫狄明群的汉子只觉得连苦笑也挤不出,只期盼着这个心思深沉,行事诡谲的孩子千万不要盯上自己才好,否则自己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听到“在下”与“阁下”这样的谦词,秦舞心中涌起一股自豪之情,能让自己这个隐有几分自傲的师兄这样屈尊自称,天下之大,除了宁惜哲,恐怕再没有第二人了。
“我姓宁,双名惜哲。我想,你一定听说过我。”
狄明群无言頷首,他的确听说过这个名字,却没有想到这外名字的主人会给他这样强烈的震撼。
“这儿不方便谈话,我们换个地方吧。”
比他们先来一步的狄明群将他们引进了一座僻静的院子,这里以前也许有过一番繁华,布置得还算雅致,池子里一截半截的枯木无言的宣示了它的没落。
分宾主坐定后,狄明群首先看向了秦舞这个他口中的师弟,那目光中有愤恨有痛惜,更有深深的不舍。
“秦小五,你还认得我这个师兄么?”
“认得!”
宁惜哲看见秦舞的双唇颤抖,那话竟像是从心中喊出来的。
“那你还记得师父的教诲吗?”
“记得。”
语音轻颤,这个杀人无数的青年却紧咬着唇,口中除了这两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
“记得?哼!你若是心中还将师父的教诲有一字放在心中,也断然做不出这些丧心病狂的事情来!我问你……”
这慷慨激昂的话却被一声轻咳突兀的打断了。
“等等。”
说话的人是宁惜哲,从初见时便一直温和天真的目光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却更让人生出难以捉摸的感觉。
在城门口看见宁惜哲的时候,狄明群只觉得这是一个被有些娇惯的孩子,虽然言行有些天真,但那双圆润明朗的眼睛让人生不出丝毫的反感,稚气的话语也让人觉得单纯的直爽,她出身高贵却不骄矜,
“这是你们师门的私事,我知道,无论是从江湖的道理还是武林的规矩来说,他犯了门规,便该由你们自己处置,不要说你现在骂他几句,打他一顿,就是要将小五在我面前千刀万剐了,我也插不上话的。但是,这件事毕竟是因我而起,说得极端些,他是为我杀的人,他是在代我受罚。于情,于理,我都不该置身事外。你若是要公处,就该把他送往官府……”
“这就万万不敢了。我一个升斗小民,粗莽武夫,从来是不知道法的,只知道三刀六眼,师门规矩,师父的话就是我的道理。而且说句实话,就算我是个知法守法的人,也是绝对不敢在阁下面前班门弄斧的。”
如果狄明群没有听过车内宁惜哲的那番说话,公了私了对他来说现在也没有什么区别了。秦小五这一夜之间杀人过百,无论是官府还是师门,都是犯了万死之罪。他是个很有武德的人,武功虽高,却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违法乱纪的事情,也就格外不能原谅秦小五犯下的这件事。他不了解官场的权力斗争,但宁惜哲的那番话他却是听了个声声入耳,,只觉得字字如针,比起曾听师父谈起过的那些江湖中奇绝奇险的搏杀更要入骨三分。那些话丝丝如扣,环环在理,因为是宁惜哲说给秦小五听的,更有几分平和朴实之感,说的些道理他也能听得懂,实在不由他不信。
既然这件事连当今国王也不能管、不也管,那天下就再没有一个官员敢管了。
宁惜哲论义县官员做法的话他也听在耳中,虽然他迂腐得不相信天下乌鸦一般黑,心中却是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现在天下都知道在平郡犯下大案的小五已经死在义县,如果宁惜哲让他公了,他现在带着秦小五去投案自首,被乱棍打出门外骂上几句疯子还是轻的,重上一些的,他们前脚迈出官衙,后脚就有官兵要追出来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以宁惜哲的聪明与手腕,只要略加运作,就可以让县太爷当场判他个攀污良善之名。
狄明群是万万不敢和宁惜哲在公字上做文章。
宁惜哲手指叩击桌面,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些。她的眼睛一向毒辣,往往初见之人也能看个**不离十。
狄明群的武功自然是高强的了,从秦小五这个师弟的武功和对他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但他的性子在宁惜哲看来也是正直过头了,宁惜哲在与秦小五的相处中就曾不止一次的在心底感叹到底是什么样的师父才能教出这种朴实得可怕的弟子。
这个突然出现的狄明群虽然面冷,对人不太假辞色,但宁惜哲也看得出来他是个直爽刚直的汉子,内心只怕比常人更多了几分柔软。这一点,从他对秦小五这个师弟的态度与言行就能看得出来。
他是好人,是君子,以宁惜哲的眼光来看,他是可以“欺之以方”的人,简单来说,便是可以用道理来折服的人。
而只要是可以用道理来折服的人,无论他武功有多高,在宁惜哲看来也都是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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