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广牧长望 第四章 朝论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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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以狄大侠之言听来,你是要私了啰?这样也好。既然是私了,那自然是要以师门与江湖中的规矩来引起了结这件事,我虽然不能插手,至少,也能容我说几句话吧?”
宁惜哲的这番话虽然说不上是滴水不漏,却也算是在情在理,更将狄明群将要说出口的阻止拦了回来。她的话紧紧扣住了规矩二字,更让狄明群无从拦起。
“好吧,你要为他说情便说吧,但师门的规矩……”
“规矩?”
狄明群的话尚未说完,就见宁惜哲的眼神如狂涛般涌出冷酷杀伐之气,令人无法阻挡。至今仍带着三分平和的眼眸竟让他这样豪勇无畏的汉子也不敢直视,话声路途而断。
“你是不是想说师门的规矩不容更改?”
“不错。”
虽然内心深处实有几分畏惧,狄明群仍不至于连话也不敢说。
“那我想请问狄大侠几个问题,不知道可不可以?”
她的语气更加轻柔,眼中杀伐决断之气却更加高涨,相形之下,狄明群这个七八尺高的大汉也不觉的觉得浑身僵硬,说话也困难得很。
“不敢,您请问。”
不知不觉间,狄明群对宁惜哲用上了连对师父也不常用的尊称,却连自己也没发觉。
“我虽然不是江湖中人,却很仰慕游侠的故事,所以对江湖中的事情也不是太陌生。我听说十年前,江湖中出了一个外号‘九州春雨’的大侠,曾经乘着酒兴夜入洞庭,一夜之间,连挑了当时洞庭湖上最大的九个水寨,使洞庭湖上横行一时的水盗伏首,至今仍不敢露头。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件事?”
“当然有。九州春雨胡大侠擅使刀,据说刀光挥舞如春雨降九州,武功奇高,是一位不世出的奇侠,至今仍为人称道。”
狄明群虽然惊讶宁惜哲这个千金小姐为何也知道这些江湖往事,但说起这些事,眼中仍不觉露出仰慕之色。
“大概一百年多前,一个叫‘造化万方’的江湖人创立了一个叫‘造化门’的门派,他大肆网罗黑白两道中人,逐渐形成一股不亚于少林的庞大势力,制订严酷的规戒,并通过各种阴毒的手段控制了当时最大的九个门派的首领,欲图独霸江湖。当时,造化门的势力极大,已经不仅限于广牧,甚至还扩及到了雍安、大楚,可以说是四海之内,都在他势力范围之中。古往今来,如果抛开善恶不谈,单以成就而论,纵然算不上是后无来者,也至少算得上是前无古人了。是不是?”
“不错。”
狄明群眼中光彩更盛,几乎可以称得上灼灼生辉了。
“不知道这个造化门今天还在不在?”
“当然不在了。”
“哦?这又是为什么?嗯,是不是因为他后继无人。他的继承者比不上他,所以才使得这个盛极一时的门派日趋没落,逐渐不为人所知了?”
“当然不是。”
狄明群两次回答都用了当然之词,可见他语气之坚决。
“哦?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造化门在百年前便为一位奇侠所灭了。”
“嗯?不知道是哪一位奇侠?”
“这位大侠姓俞,名远秀,本来是一位上京赶考的书生,却偶然在路途中救下了一位被造化门追杀的少林长老喻空大师。却因此被造化门怀疑,遭到残酷的拷打。他当时只是个文弱书生,不会武功,和少林、江湖没有任何关系,却有一腔浩然正气,宁死不屈,始终没有说出喻空大师的藏身之处。”
这一段往事显然在他的记忆中有着十分鲜明的印象,狄明群虽然是一个江湖人,此时道来却有着几分文雅之气,毫无停顿之感。
“嗯,这个人也算是很难得了。但只是这样,也还算不上大侠吧?”
“当然不是如此!这位俞大侠经历了此事后,顿感造化门行事暴虐残酷,毫无人情,欺压百姓,横行江湖。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他愤而弃文习武,在喻空大师的帮助下,他拜在少林、旧雨阁、玉衡楼三大门派掌门名下,习成绝技,后只身独守虎**,与‘造化万方’南宫万方比试了三次。”
“嗯,那他一定是赢了?”
“没有,前两次他都输了,俞大侠虽然惊才绝艳,在武林中是百年不得一见的奇才,但他毕竟年纪太轻,又是以寡敌众,竟被南宫万方生擒了两次,并以他的同伴相威协,逼得他当众立下誓言。”
“哦?不知道是什么誓言?”
“那南宫老贼阴险恶毒,全无人性,竟逼俞大侠去杀他的三位授业恩师,他当众立誓,若不能完成誓言,就要自刎于人前。”
“那后来呢?”
“俞大侠最后经历了九死一生之险,终于杀死了南宫万方。他不能杀死自己的授业恩师,便欲当众自刎。谁知他的一位结拜兄弟却先他一步,反转宝剑,刺入自己腹中。他悲痛之下,询问原由,他的拜弟说他是武林的大恩人,自己身为他结义兄弟,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又无法劝他违背誓言,只有代他而死。俞大侠听闻此言,长叹一声,一掌拍散了自己丹田之气,从此终生不能习武。
“他本来是个文弱书生,又在血战之下受了重伤,再自废武功,伤上加伤,几乎死在当场。
“他在拜弟的坟边结下一座草庐,在那里守了整整十年,之后再也没有入过江湖,也没有再去参加科考。”
“这样的人,虽然没有遵守自己的誓言,却能在经历那些奇惨之事后还能坚持道义,做下这些大义大勇之事,真不愧是一代奇侠。大概也只有这样的人,才真正当得起侠之一字吧。”
宁惜哲虽然之前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但每回说起,仍不免为之感叹。
“是啊。当时天下所有国家的大门大派都公推他为天下第一侠士,并称他为‘剑圣’。他虽然废去了武功,大家却更是敬重他。别说是百年之前,就是现在,在他当年结庐的地方,不管是多么高傲的侠士,不管他有怎样的背景与势力,也不敢在庐前纵马飞驰。”
“历史上还有一个人,他不是大侠,你也许没有听过他,但我觉得他的作为,未必就不如这位奇侠。我之前在车上和小五谈过,前面的一段你可能没有听过。小五,你把荆柯的事情给你师兄说说吧。”
秦舞应了声,低着头把宁惜哲的话又说了一遍。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畏惧,便越往后,声音中越多了种慷慨激昂之感。
最后说得顺口,竟将宁惜哲赠予他的那首小诗也念了出来。狄明群听得眉尖耸动,显然也大有同感。
“那位荆柯虽然是个不同之处,但他的作为,也配得上侠字了。”

“是啊。那位剑圣虽然伟大,所救得也不过是江湖中人,但荆柯要救的,却是一国之人。嗯,不过我真正要说的人,却不是他,但也是那个时代的人。
“秦王统一天下之后,就自称皇帝,骄横跋扈,更是不可一世。他手下的读书人说他统治得不好,他就挖个坑,把那些说他坏话的人都埋在坑中,还烧了他们的书;江湖上的人反对他,他就把天下的武器都收起来,打造了十二个金人,让天下人都没有武器来造反。他过江的时候,山上的树木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就下令把山烧光,域外的蛮族他更是不会放过,凡是违抗他命令的人都被他杀死了。到了最后,那些为他打天下的将军也因为被他怀疑造反,一个一个的都杀了。
“他制订严苛的法律,天下人只要犯了一点儿错,都要被杀死、灭族。他征发几十万人给他造宫殿,掠夺天下美女充实后宫。据说,从皇宫流出来的水都有三寸多厚的脂粉。他让数十万人给他造陵墓,他的陵墓广阔无边,有一座城池那么大,有近十万人累死,剩下没死的人也被他杀了殉葬……”
听到这里,狄明群再也忍耐不住,拍案大骂道:
“这个暴君!我要杀了他!”
“嗯,好威风!好煞气!”
宁惜哲轻描淡写,又将狄明群之前的话还给了他。
狄明群却顾不得别的,他知道宁惜哲这个故事一定还有下文。他急于听到一个结果,如果有人能将这个暴君杀死,他别说是受几句嘲讽,就是身受千刀万剐之苦又有何妨?虽然他知道故事中的暴君在百年前就已经死亡,仍急于知道这之后的发展。
“这之后怎么样,是不是有人甘冒奇险杀了他?”
故事到了这里,连秦舞也满脸渴望之色,急于知道后情。
“这位皇帝虽然残暴不仁,却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六个与他敌对的国家都被他毁灭,强大的域外民族也对他闻风丧胆,他的麾下全是身经百战的铁甲之士,他横扫天下之时,天下英雄都在他脚下屈服、战栗。
“那些勇绝一时的将军在他面前都成了柔顺的驯鹿,任他叱责喝骂。连武器也被他收缴,天下反抗他的人就算有,却连他的身也近不了,还妄谈什么杀了他。更是笑话!”
狄明群想不到这样一个故事听到这里,换来的只是绝望。虽然恨不得咬碎口中钢牙,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就算换了自己,也只是无可奈何。
宁惜哲话风一转,又带给他一线希望。
“但是,在十余年后,出了一位张姓的读书人。他父母亲族都被秦王所杀,自己侥幸之下,逃了一条性命,对秦王恨之入骨。他苦思冥想,费了一年时间谋划,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埋伏在秦王巡游时必经的道路边的草丛里,在秦王车队经过的时候,掷出一只重达千斤的大铁锤。这只铁锤虽然并不锋利,但光是重量就在千斤之上,从远处掷出,避开了侍卫,事前经过无数计算,从天而降竟如神灵降下的法宝一般,秦王周围的侍卫虽多,却没有人能够阻挡,一击之下,便将秦王的车驾与车旁守护的侍卫一起击得粉碎。”
“好!”
这一回,不只是狄明群,连一直在一旁低着头的秦舞也叫出声来。
但事情至此仍未结束。
“却不料秦王的车驾中坐着的只是他替身的侍卫,秦王知道,自己残暴的统治有许多人反抗,他可以杀死百万、千万的人,却没有办法杀死人的心。总有些被他逼得无路可走的人会冒万死来行刺他。所以他在出行的时候经常坐在别的车中,而让侍卫代替自己坐在华丽的车驾内。这次行动虽然失败,张姓书生却因为事前计划得宜,行刺所处的位置又是在远离秦王的草丛内,加上当时情势混乱,勉强逃得了一条性命。秦王大索天下,重金悬赏,杀了许多人,终究还是没有抓住他。”
狄明群的心底总算松了口气。
他沉吟道:“事情虽然没有成功,但他一个读书人能做出这种事情,也足以自豪了。”
“第一代秦王死后,他的小儿子杀死了自己的哥哥,夺得了王位。第一代秦王虽然残暴,却也有一个限度,比如说他杀的人都是那些反抗他统治,或是被他怀疑有谋反可能的人,虽然收的税重些,刑法严苛些,但人民还能勉强活得下去。但是这第二代秦王却残暴得失去了理性,今天看谁不顺眼就要杀谁,完全不顾忌国家的安危与人心的向背,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他父亲的手腕,因此天下群雄都揭杆而起,形成了几股势力,发誓要推翻秦王朝的统治。
“那个曾经刺杀过秦王的张姓书生也在其中,如果说他之前只是为了自己家庭的仇恨而刺杀暴君,这个时候,害死他亲人的秦王已经死了,他却是为了天下人而来推翻秦王朝。只要这个王朝还存在一天,只要那些残酷的法律、苛刻的赋税还存在一天,天下的百姓就永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过去刺王杀驾,即使成功,也不能真正拯救天下。死了一个秦王,还有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死了,也还有他的孙子和其他的王族。只有推翻这个王朝,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人民才有希望。
“他学习兵法,为他心目中的明主出谋划策,最终推翻了秦朝,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新皇帝给他封侯,赐予他许多金银。他却并没有在官位上坐很长时间,而是在不久后退隐乡间了。”
故事到了这里,终于有一个圆满的结局,而这位书生最后的结局,却让狄明群觉得似真似幻,如在梦中,只觉得这样的结局不像是在现实中发生的,而只应存在于说书人口中的一个故事。
“你觉得这个书生的所作所为,当不当得一个侠字?”
宁惜哲含笑问道。
“自然当得!若他还不配称侠,那么古往今来、天上地下,再也没有一个人配称侠士!”
狄明群斩钉截铁的说道。
宁惜哲对秦舞说:“将你这些天的作为与心中所想,还有与我家的渊源,源源本本的和你的师兄说上一遍吧。”
说了这些话,秦舞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沉静的将妹妹与宁惜哲的渊源、宁家近日的遭遇与自己的想法、作为说了一遍,他没有宁惜哲的口才,但这些都是他亲身经历的事情,虽然已经算是事过境迁,但如今说来,仍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听了这些话,再看看秦小五这一身的伤,狄明群的眼睛都红了,虽然还是嘴硬得不肯说什么,心中的怒气却再也不剩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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