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又上雪卿的当了。”
正在阅读广牧情报的安王的手停住了，一向做事认真，对于军事情报全力以赴的眼神有些失去了焦距，他脸上的表情让人感觉他似乎刚刚咬到了一嘴虫子。
门前站立的侍卫名叫李星文，他是安王家臣之子，自小就跟着安王南征北战，真正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精英。他的姓氏是由安王所赐，他的父亲就是在一次战争中为保护安王而死，是安王真正的心腹之人，在军中也一直担任安王的亲兵。
他是个很知进退的人，对安王的命令从来说一不二的严格执行。他知道自己头脑并不如常跟在安王身边的人好，心思也不足以在官场中打滚，能做一名武将已经是他此生最大的心愿。自己这样的人在安王帐下多如牛毛，所以，永远不嫌多的忠心与谨慎成了他唯一也是最大的优点。
无论安王去了什么地方，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他从不会去看，去听，去想，就像此刻，他站在此地的唯一目的就是保护安王的安全。
他直挺挺的站姿让人觉得冰霜雪雨也不能叫他动容分毫，汗水已经将他的衣甲湿了又湿，他脸上的表情却从没有一分变化。仿佛他已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钢铁铸成的人像。
他今天已经在安王的门前站了两个时辰，如果再让他站上两个时辰，甚至是两天，他的神情也不会有所改变。
但是，安王的这句语气并不严厉，也不是针对他的自语却让他的心灵露出了破绽。完美无缺的军人面孔扭曲了，突兀出现在他脸上的那一丝迷惑证明了他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雪卿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能够进入安王中枢的此次使团中人都不会对这个名字陌生，安王突然改变行程去了锦州，明月楼外正副侍卫长与最精锐的三十名侍卫近乎全军覆没的惨状已使得安王身边的大多数人对他敬鬼神而远之。魔祖蓝天陵这个名字更是将他推向了李星文这种练武之人心中那座只能仰望的高峰之巅。
军中之人对蓝天陵以前的作为没有切肤之痛，感情也单纯了许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能够被天下之人公认天下第一的武人是不存在的，所以在蓝天陵之前才会有四大宗师并称。而蓝天陵一出，天下宗师从此便失去了颜色。具体情况如何只有少数人知道，但蓝天陵一入雍安，便叫雍安的两大宗师一入空门，一人从此闭关，至今尚不得出。广牧的整个江湖更被他傲然踏平，这等惊世的狂霸，几乎可以说是亘古未有。
江湖中从来以武称尊，能将武功练到这个份上，不管他曾经做过些什么，他都是人人仰望的存在。
天下的四大宗师虽然与各国皇室或多或少有些联系，但纵然是帝王之尊，要让他们做事也只能用请不用令。没有人能迫使一个宗师级的高手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这是普天之下所有人的共识。
能叫一名宗师为一个人所用，那个人只能是超越其上的高手，这也是所有人的共识。
而雪卿，却打翻了这个常识。
他身如流云，心似深海，智谋深邃不可捉摸，唯独不懂武功。
最后的一点对于李星文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无法想象一个江湖中人如果不会武功那会是什么样子。
安王一向是他矢志追随的明主，安王在战场上一次次的战绩也证明了他的选择，朝臣们的拥护，百姓的爱戴更是将安王放到了一个他不敢想象的云端。
但是，就连这样的安王，和他身边那几位素有大名的幕僚也在这个在他看来仅仅是少年的年轻人身上吃过不止一次的暗亏。
虽然，以他的见识，还不能明白安王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吃了亏。
但是，队长高亘寿那天晚上屈辱的眼神他不能忘，谋士们黑沉的脸色他不能忘，安王梦中不断辗转反侧，数次惊醒后久久无法入眠的样子，他也无法忘记。
“李星文。”
他听到安王喊道。
他在门外跪下。
“你去请几位先生过来一下。”
安王的用词比以前有了些微的改变，从前他喜欢称呼对方的官职，这是从军中带回的习惯，这样给人的感觉更正式些。与雪卿相遇后，他更倾向于用先生这个称呼，这样更随适些。
李星文听出了这其中细微的区别。雪卿对安王的影响远比安王愿意接受的还要大。
看到石长卿欲言又止的表情，安王到口的话就改变了。
“长卿也发现了吗？”
长卿道：“看来我的心思并不能瞒过殿下的眼睛。”
安王道：“是长卿并没有打算隐瞒。长卿不准备做些什么吗？”
长卿道：“殿下也打算赌上一赌吧。如果长卿不知好歹，冒然出手，怕会坏了殿下的大事。”
安王道：“这一切是不是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长卿道：“多半是的。”
安王道：“长卿认为我们有可能赢吗？”
长卿道：“大概只有一半之数。不过，我愿意一赌。”
安王笑道：“本王也愿意奉陪。”
走出书房后，林清黎扯着石长卿的袖子道：“石兄，你与安王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听得我与曹兄可是一头雾水啊。”
曹枝南道：“正是。小弟听到最后，却还是一无所知，这种闷葫芦的滋味可不好受。”
石长卿道：“安王回来说的话你们还记得吗？”
林清黎低下头，用力踢飞一颗园中的石子。此时的他不像一个替安王布局天下的谋士，倒像是刚刚闹了脾气得不到发泄的孩子。
“那种事情谁能忘得了，被人这样耍弄，还不得不按对手布下的棋路一步一步走下去，明知前方是陷井还得往里跳，这种窝囊的事情，我林清黎死也不会忘记！”
曹枝南附和的点了点头，道：“只要想到他还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肆无忌惮的活动，我就睡不好觉。”
石长卿道：“其实雪卿这个人并没有这么重要，这几天我们已经看出了他的弱点。”
林清黎道：“他有什么弱点？”
石长卿道：“他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他将这世事看得太明白，因此他怕死。”
林清黎道：“但他的计谋中可没有丝毫破绽可寻。”
石长卿道：“他将广牧看得很清楚，知道广牧并不是一个可以久居的国家，却因为心底深处的依恋，而迟迟不肯放弃。他喜欢雍安，知道雍安的潜力与当今的国力，也对安王有所了解，所以他视安王为明君圣主。他有治世之才，却无治世之志。像他这种人，不能为王，只能为臣。如果有君主赏识他，他就能成为名臣，一展长才。如果没有，他就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浪迹天涯，随遇而安。因为他心中没有自己的抱负。
“他将世事看透，知道广牧不是值得他投入生命的国家，所以他怕死。他会因为明哲保身而放弃一个可能的机会。他在和解益王与太子之前会先考虑到自己的安危，因为今日的太子就是明日的国王，他在得到太子应允之前是不会去益王府，他怕给太子留下一个益王同党的印象。虽从未入过官场，却将官场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彻。
“苟利国家生死计，岂因福祸避趋之。他做不到这一点。
“所以他的计策虽然没有破绽，他的人，他的心，却有破绽。
“你们说他为什么要与安王殿下订下这个赌约？”
林清黎道：“他是想借此断了安王将他收入麾下的念头。”
曹枝南道：“或许他也是借这件事缓解殿下心中的怒气。”
石长卿道：“两位说得都对，却还漏了一点。我们与雪卿同为谋士，却处处受制于他，处处落后一头。你们想过没有，他到底比我们强在哪里？”
林清黎道：“他比我们想得都更深、更远。我们能想到一个月后的事情，他却可以看见五年、十年之后。”
石长卿道：“不止如此。他看得比任何人都全面。我们的心中只有一个国家，他的心中却装着整个天下。他在看待益王与太子的问题时，可谓是面面俱到。
“比如说，我们在看益王时，也只看到了他与太子的矛盾，但我们有没有将我们自己也考虑在内？”
曹枝南道：“我们？”
石长卿道：“我们能对这件事产生什么影响？如果安王对益王出手，局势会发生何种变化？”
林清黎道：“难道他连这个也想到了？”
石长卿道：“是啊，这也是他最可怕的地方。他只用了几句话便将安王这个最有可能改变局面的因素排除在外。本来，就算不提安王对雪卿的关注，单就益王来说，安王也不可能不在此事中做些什么，雪卿和解益王与太子的机会远远低于五成，他本身的实力并不强，如果抛开他的智谋不谈，他在朝中的影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是现在呢，安王为了事后不给他留下话柄，一定会极力约束手下避免涉入此事之中。这也就是事后我和安王都自觉上当的原因。”
林清黎道：“那为什么石兄与安王殿下知道上当，却还坚持要赌下去？”
石长卿道：“我们都不想放弃可能得到雪卿的机会。我们虽然付出了一些代价，但是条件对我们还是有利的。”
林清黎道：“雪卿他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石长卿道：“是的，他是可以抗拒太子的力量。”
曹枝南道：“也许是我的心胸过于窄小，但我并不认为他拥有这么大的能力。嘴上说说谁都会，但真正有能力做到的却很少了。”
石长卿道：“曹兄太自谦了。不过，这也是殿下肯与他赌下去的原因。他究竟是龙是蛇，便看他能做到哪个程度了。”
**，一遇风云变化龙。
安王等人换以许多期待的雪卿此时却并没有做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她正在与慕容为下棋。
手中拈着棋子，贝齿咬着牙，白玉的棋子一声一声的敲在桌上，虽然没有赵师秀的寂寞，但那种无忧无虑的情怀却在这声声轻响中传染开来。
慕容为穿着一身雪白的云纹长袍端坐在她的对面，执着一把折扇，好笑的看着雪卿。雪卿那双即使面对安王与杨变青的攻击与质疑也纹风不动的秀气眉毛此刻却轻轻皱了起来。这么全神贯注的注视着棋枰已足有半个时辰。
“啪。”雪卿终于把子放了下来。
“这里吗？”慕容为沉吟着。
“怎么，这一步不好吗？”雪卿紧张的问道。
“虽然……在我看来并不是最妙的一招，但和你下棋不到最后，是很难说的。你的棋总是喜欢设下伏子，有用的固然不多，也许也还不够精练。但是，只要其中一子能发挥作用，就够让人头疼的了。我很能理解与你为敌的人的心情。”
雪卿满不在乎的道：“我才不在乎他们是怎么想的呢。能够这样单纯的下下棋、看看书才是平生乐事。我才不想绞尽脑汁的与他们那群成了精的狐狸勾心斗角呢。”
慕容为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入朝为官？”
雪卿道：“都是因为你啊！我和你天天下棋，从来就没赢过。如果不将输的怨气发在他人头上，叫我怎么过？”
慕容为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怎么还不去太子府？”
雪卿道：“因为我最喜欢执白子嘛。”
慕容为放下一子。
雪卿惊呼道：“啊！你怎么可以走那一步！太狠毒了！不要啊！我这盘不知要输多少目！”
她哪里还有一比谋士的气度？
“三四十目吧。你坚持要下互先的棋，又不要我让。”
“欲哭无泪啊！”雪卿放下手中的棋子道：“我认输。慕容大人！”
“形势上还可以继续下下去。”慕容为道。
雪卿道：“中盘结束都占不到上风，再下下去更是死无全尸。”
慕容为道：“你总不下官子，官子永远不可能有所长进。”
雪卿道：“没差。反正以我的天赋，永远成不了什么国手。能够和你在中局打平已经是我一生的目标了。”
慕容为道：“我也没多厉害。你应该把目标定得更高。”
雪卿道：“我从没见过能在对弈中赢过你的人，还说什么不厉害。而你居然还一直在进步。你说，你这么喜欢围棋，一直下下去，会不会成为棋神？”
慕容为迷惑的道：“天下间真有这种神吗？”
雪卿道：“没有就让你去当好了。”
“这种话怎么可能乱说。太不恭敬了。”
虽然平时慕容为的表情也很成熟，但是他此刻的表情却是不同。
绝对认真的表情，不止是眼睛，连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散发光芒，氛围上也传达出心中的神圣。
为，你果然还是，最喜欢下棋啊。
比起做什么将军，你最想做的，还是棋师吧。
雪卿心酸的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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