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广牧长望 第三十二章 火中取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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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太子殿下的使者来了。”
传话的下人满脸激动,他是慕容为新买的仆人,虽然是卖身进府,但雪卿并没有像别的官宦人家一样要他冠自己的姓,而是要他用自己原来的姓名,也没有要他按照合同上写的一生为奴,只对他说十年之后就可以给银子让他回家了。
他是个破落得连自己也养不活的京城贫民,没有田地,房子也以一场雨后倒了,他连续几天找不到事做,就被一时心软的慕容为要了回来。
他原来的名字有点长,雪卿叫不习惯,就用他的姓来叫他,叫他小尤。
小尤也没什么太大的恶习,就是生性浅薄,见不得官儿,总想着能借着主人的势力以后也弄个小官儿当当。听慕容为说雪卿是今科探花后,连一文钱也没要,便没口子的答应卖身为奴。大概是想着宰相家奴七品官吧,明明做着仆人的活儿,却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探花在他看来已是不得了了,太子在他眼里大概与神明也相差无几。
雪卿看到他的样子便皱起眉头,虽然太子的使者来访对她来说是好消息,但看到他的样子,雪卿就感到心烦。
我在安王面前夸了大口呢!雪卿想,明明是说什么人都可以用,但是他入府还不到三天,我便想到贴银子让他走人,也免得碍眼。
雪卿揉了揉太阳**,起身朝厅中走去。
“大,大人,您就这么去?”
小尤瞪大了眼,舌头都有些结巴了。在他看来,主人虽是个官儿,但太子的使者官可比他要大得多了。就算不能事前沐浴薰香,至少也要好好的换一身衣服才去。
雪卿猛地停下身,目光如剑般注视着他道:“小尤,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这个很容易,你来我这儿几天,也做了些事,你要是觉得这里委屈了你,我给你银子,现在你就可以走!”
小尤扑通一声就跪下来,觉得一向温和没什么架子的雪卿目光锐利得很。
“小人,小人不敢啊!”
他满腹委屈,想不通自己心心念念为主人着想,主人为何却要赶他走?
“奴大欺主,这事本不稀罕,但我不愿意在我家看见这事。若文!”
雪卿话音刚落,一个身形削瘦的青年便从墙角走了出来,仿佛他从始至终旁观了这一幕,专等雪卿的这句话。
“是。”
“以后我再找几个使唤的吧。这个就麻烦你了,给他一贯钱,让他走吧。”
听了这话,若文的唇角泛起一丝错愕的笑意,他淡淡的应了个是。
“他就是你的影护卫吗?不错。”蓝天陵随着若文走了出来。
“戏好看吗?大哥?”雪卿扯出一丝温和的笑容,道:“如果我不叫若文出来,你打算偷看到什么时候。他的武功怎么样?还入不得你这个宗师的法眼吧?”
蓝天陵对雪卿揭穿他的行径没有惊奇,看着若文离去的方向道:“他很不错,不像是狄门的风格,应该是出自你的手笔吧?虽然仅以武功来看他一辈子也赶不上我,却可以轻易杀死武功在他之上的敌人。可惜了。”
雪卿道:“有什么可惜的?”
蓝天陵道:“他修的是无情的路子,心中却有情缘未断。只有他真有一日能完完全全的抛开他心底最后的一抹眷恋,才有可能达到大成之境。可惜,可惜!”
雪卿沉吟了一会,道:“若文,你想成为宗师吗?”
若文没有现身,只有声音飘荡在空气中。
“没有。”
“你没有想过成为宗师吗?”
蓝天陵非常惊奇,一个能达到像他这种境界的人,不是天赋就能够办到的。
“是的。”回答的声音很坚决。
“那你为什么练武?”蓝天陵道。
“蓝教主已经知道了,又何必问我?”若文道。
蓝天陵眼中寒光一闪,笑道:“雪卿,你这个侍卫好大的脾气!”
雪卿见他脸上虽然微笑,微乱的黑发下却闪烁着冷刃般的光,与他也打过相当长一段时间交道的她自然知道这是他动手的前兆。
雪卿道:“我身边的这几个人,自小与我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为兄妹,他为我付出了许多,或许有些失礼的地方,还请大哥看在我的面上不要与他计较。行了,我也不多说了,客人还在等着我呢。”
雪卿走上厅中时,果然见到了她预想中的情景:家中最贵的茶叶端了出来,平常她自己爱吃的各色果子也被乱七八糟的摆了上来,这些显然都是小尤私自做的主。太子的使者一身锦衣,素着手坐在厅中,什么也没动。此刻见到她进来,却抢先欠身一礼。
这是个心机深沉的人。雪卿暗自在心中给他做了评价。
穿着宽松的袍子,雪卿不敢怠慢,回了一礼道:“雪卿迎接来迟,还望大人恕罪。”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雪卿虽然不怕安王与太子,毕竟还要在广牧的官场上混的,也不愿,过于得罪了太子身边的这些人。
“哪里,雪卿大名我是久仰了,这才抢着在太子殿下面前应了这份差事。我是刻意来拜访雪大人的。”
雪卿道:“雪卿官卑位小,初入官场,岂敢担‘大人’之名。兄台在太子身边行走,迟早身入中枢,雪卿未事前拜望已是心中不官,怎敢再劳动大人前来。这是雪卿之罪。下人言语粗俗,多有怠慢。还请兄台恕罪。不知兄台大名如何称呼?”
太子的使者道:“雪卿果然多礼得很,言谈得体,对答入流。不只是安王殿下,连太子殿下也对你非常欣赏呢。我一介布衣,姓顾名松锋。”
雪卿道:“原来是顾大人。在下闻名已久了。顾大人是太子身边第一幕僚,日后出阁拜相,指日可待,还望到时不要忘了小臣才好。大人请上座。”
顾松锋口中不说,心中却对雪卿的说词暗中喜悦,称道不敢。他端起茶杯道:“雪大人的那名贵仆呢,怎么不见他来?”
雪卿道:“他行为不得体,我刚刚已经把他赶出府去了。”
顾松锋执杯的手停顿了一下,道:“哦,是这样。”
刚才小尤对他阿谀奉承,顾松锋一直爱理不理,他想着这个仆人这样做多半是奉了主人的授意,雪卿是想借这个机会爬到太子身边,甚至可能取代他的位置,因此对太子授意的事竟有了几分犹豫。此刻见到雪卿如此表示,心下稍安下来,又重新考虑该如何措词。
顾松锋道:“雪大人一入朝中,便简在帝心,前程不可限量。却不知大人日后准备为京官还是想放任地方?”
雪卿道:“雪卿是个明白人,不懂顾大人话中之意。我曾经听过臣有许多种,有诤臣,有直臣,这两种雪卿是不愿也不敢做,无论是为京官还是做一个地方官,雪卿想做的臣子只有一种。”

顾松锋道:“是哪一种?”
雪卿道:“纯臣。雪卿知道目前朝中局势,也想过明哲保身。不过既然为官,就不是没有野心。富贵险中求,赌注放得越早,收获也就越多。雪卿只想当胜利者的属下,所以选择了太子。顾大人,雪卿这样说,够明白了吧?”
顾松锋怔了怔,道:“明白,明白。雪大人的确是个爽快人,那我也不能矫情。我想学雪大人问一句,雪大人想在这次的事情中得到什么?”
雪卿不答反问道:“顾大人认为雪卿想得到什么?”
顾松锋道:“雪大人想做官。”
这是个极为直白又极为巧妙的回答,雪卿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无论自己的答案是什么,都在这个回答之中。
雪卿道:“顾大人果真聪明绝顶。不过,雪卿不是现在想做官,而是将来想做。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日后国王陛下还记得雪卿今日的功劳,我也就知足了。”
顾松锋道:“太子殿下不是薄情的人。”
雪卿道:“那我就不啰嗦了,太子殿下要我做什么?”
顾松锋道:“雪卿见识不凡,我也自愧不如,不知雪卿心中有什么好主意?”
雪卿道:“平安。殿下目前要做的不是如何更进一步,而是如何平安渡过眼下这一段危机。不知顾先生以为如何?”
顾松锋道:“雪大人准备怎么做?”
雪卿道:“我会去拜会益王,询问攻赵之策。”
顾松锋想了想道:“好。”
益王府中的规矩明显比太子府中大得多,门口来往的车辆甚至超过了太子府。这益王府据说是国王在益王成年后亲赐,宽大华丽自是不说,连房檐上也铺的是特准使用王家御用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看来当真是瑞彩纷呈,气派非凡。
经过三层通报,进了无数进院落,雪卿才被引进一间装饰富丽堂皇的厅中,被下人先知益王有事,大概要晚些才能来。雪卿知道,益王大概已经知道她先去拜会过太子的事了,只是这下马威未免失了气度。
端着茶杯,在院子与厅中毫不畏生的转了一圈,益王才带人走了进来。
各自叙过礼后,益王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却见已被他晾制了一个时辰的雪卿脸上并没有半分不耐之色,笑意盈盈的侍立一旁。
“雪编修请坐。”
“谢殿下。”
益王有些惊异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居然能在自己面前坐得这般安稳。他是知道自己的威严的,他自幼从军,虽然没像安王一样身先士卒,却也常年身处军营之中,自有一股赫赫神威,太子在他面前尚且得陪着小心,更不要说是其他官员了。但是这个人却坐得这样闲适,这样安稳,仿佛他面前之人不是自己一般。
楚文镜道:“你是为太子而来?”
雪卿道:“不错。”
楚文镜道:“那你说吧。”
雪卿道:“益王明白自己面对的是谁么?”
益王眉毛一扬,看着雪卿面上突然露出的傲然之色道:“你不就是翰林院的编修雪卿雪大人么?怎么,难道你还能有什么训示不成?”
雪卿道:“雪卿自知资历不足,不敢在益王面前失礼,不过此次雪卿代表的却是太子!就是有所训示也是理所当然。”
益王身后一个武将不屑的道:“小人得志!”
雪卿连眼也未看他一眼,脸上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他对楚文镜道:“这也是益王的意思吗?”
益王虽然觉出了雪卿身上一些不凡,却也没真将他一个七品小吏放在心中,刚要回答,他身后一个中年文士连忙道:“殿下,不可!”
雪卿道:“之前殿下与太子是兄弟,现在却已是君臣,君要臣死,尚不得不死,何况只是一两句训示之言。”
楚文镜沉沉的道:“这是太子让你说的么?”
雪卿道:“益王以为呢?”
如果安王或是慕容为在此一定会对她此刻的表现大为诧异,她不像是来当说客的,而像故意来挑衅益王。
益王拍案大叫道:“你欺人太甚!给我出去,我要太子另外派一个人来!”
雪卿道:“益王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是要作乱不成?”
话说得甚是漫不经心,暗里一双眼睛却将楚文镜的神情中每一丝变化都牢牢地看在眼中。
楚文镜道:“我楚文镜岂是你这等乱臣贼子!”
雪卿望了他片刻,目前又在他身后之人脸上一一扫过,长叹一声道:“这可是殿下的真心么?如果殿下愿意为君,成就应在太子之上。也不用受这些气了。”
益王的冷笑仿佛利剑一样刺向雪卿,道:“这就是太子的技俩么?”
雪卿非常失望。
来此之前,她已经将此事的前因后果通盘地想过了许多次,虽然她之前与安王打赌要使益王与太子和解,但她也想过要不计后果助益王身登大位,为了这个,她宁愿输给安王。
雪卿对一些小事通常是不甚在意的,一些对她了解不深的人甚至因此认定她是一个可以欺骗的人。但她对于大事一向考虑得非常周详,甚至不厌其烦到慕容为也认为“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的程度。这也是她敢于屡次火中取栗的原因之一。
但是益王本身没有这个意愿,那一切就都是空想。
她之所以出言挑衅,就是想看清楚益王的真实心意如何。
“殿下忠贞,果非言语所能动之。雪卿出言无状,还请殿下见谅。如此,我们就可以开始谈些正事了。实不相瞒,雪卿此来,是负二人所托。”
“二人?”
楚文镜见雪卿忽然变顔相向,明白他之前所言,都是故意做作。
只是,他明明是太子的人,怎么却说是负二人所托?
楚文镜的目光比刚才更冷,道:“你还是安王的探子么?”
雪卿道:“殿下此言差矣,雪卿是广牧之人,怎肯为敌国之人所用?”
楚文镜道:“那你是负谁之托?”
雪卿道:“殿下请摒退左右。”
楚文镜道:“不用了。在这里的都是本王心腹之人,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雪卿道:“小臣闻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小臣所言事关者大,若是殿下连这个道理也不懂,那小臣也只好告辞了。”
楚文镜毫不客气的道:“不送。”
雪卿摇了摇头,对楚文镜更加失望,匆匆一礼,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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