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广牧长望 第三十四章 帝王之心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雪卿似笑非笑的看了他几眼,道:“殿下莫非真以为陛下是昧于亲情才偏爱殿下的么?殿下如果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陛下是广牧的国王,国王的心中是没有亲情的,他立殿下为太子,固然有雍安的因素在内,更重要的是,殿下比起益王,更适合现在的雍安。”
楚智心中一动,心脏几乎要从胸中跳了出来。他与益王争夺王位,一半是因为身份的原因。处在他这个位置上的人,多是身不由己的。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嫉妒。他不平这个只大他几岁的哥哥处处都压他一头,深得朝臣信任,手中还掌握了大半兵权。而自己,同样也是父王所生,除了是个亲王之外便什么也不是。
自打他站在太子这个位置后,身旁阿谀之言便没有断过。但他不是全无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比起益王还差得太远。身边这些幕僚、弄臣在面前捧他,说不定背地里却嘲笑他是个废物。如果不是因为他太子的身份,绝不会有人在他面前说他比益王好。
雪卿却不同,他在说这种话的时候表情很自然,也很单纯,好像他在说一件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一样。
太子道:“雪卿不会是故意笑话本王吧?”
雪卿道:“太子殿下也是饱读诗书的,可曾听过汉高祖刘邦吗?”
太子点了点头。
雪卿道:“他与本朝的开国之君一样,都是不会打仗的人,平生从未一胜,可以说是百战百败。韩信虽然人品不怎么样,论起统兵之道,那也是历史上数得着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背水一战,十面埋伏。哪一样不是为人所称道。那为什么韩信只能为将,而刘邦却能为王?”
太子读书的时候也听先生说过这其中的道理,此刻他却更希望听雪卿来说。
雪卿道:“刘邦在一些大节上把握得很好,赏罚分明,也懂帝王心术,连韩信也说他的本事是上天赐予,不是人所能及的。为君都不用与手下的将领争夺功劳,只要会用人,敢用人,也就够了。否则纵然和项羽一样百战百胜,也难以逃过乌江之败。”
太子点了点头。
雪卿道:“臣观益王亦是如此。他善为将,能为将,却不堪为王。他的才华都是在军事方面,到了政治上,他虽不是一窍不通,却不比一个初入官场的新手好上多少。他对于好的东西不能坚持,对于坏的东西不能改变。虽然敢于提拔人才,却失之果断。他目前的位置已经是他能达到的极致了。
“我听说他军中有些国中权贵的子弟,几次违反军规,临阵退缩,谎报军功。他虽然气愤,却畏惧他们身后家庭的力量,不得不把他们养在军中。处罚最重的,也不过是打了些板子。
“长此以往,军规何在?更重要的是,他这是养虎为患。这些人受了他的责打,必然怀恨在心。他们长年身处军中,就算益王刻意提防,也会被他们知道一些军中绝密。现在看似不要紧,若是有了机会,他们一定会报复益王。蛇咬一口,入骨三分。若是他们临阵倒戈,益王怕是就要死在这些人手中。
“如果换了太子殿下,想必有不同的做法吧。”
太子受了他的鼓励,仔细的想了想道:“如果是我,就会对他们好言相待,让他们在军中做一些身份虽高却不重要的闲职。”
雪卿道:“正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查则无徒。一个君王若是太过刚正,就不是一个好的君王。益王生性高傲,一辈子也不会懂这个道理。”
太子身子前倾道:“雪卿果然有绝世之才,见事不凡。我身边的这些人,或是一昧在我面前贬低益王,或是只知道教我争权夺利。这些事情,还有上次攻赵之事,他们没一个看得出来。”
雪卿道:“殿下过奖了。陛下身为国王,心中所想的一定还不止这一点。广牧、雍安、燕国常年对峙,还有一个时常爱趁火打劫的大楚虎视一侧。近年来各国名臣猛将倍出,正是多事之秋。广牧一向弱于武事,如何在各国中保持一个均势,才是当务之急。益王为人好战,若是由他掌国,难保不成为第二个汉武帝。或许他确有能力战胜雍安,但是天下户数减半,经济倒退之痛却不是广牧能承受得起的。相较之下,殿下的隐忍与圆滑才是广牧最需要的。”
太子道:“父王既然有心立我为王,我又何必与益王和解。”
雪卿道:“太子殿下这样说就错了。能不能坐上太子之位,与能不能坐稳太子之位,这完全是两回事。益王是天家骨肉,国王陛下虽然不喜,但也没有达到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地步。反之,殿下目前虽然是太子,处境就不见得好过益王。
“殿下目前的这个位置,欣羡者有之,仰望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怀恨者更不乏其人。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陛下的心。
“以前,殿下是王子,便是有些差池,陛下也能以父亲之心来宽容。现下,殿下是太子,国之储君,陛下再看殿下之时,便是持着一颗帝王之心。稍有错失,便是万劫不复。
“攻赵之事,陛下可有意旨下来?”
太子道:“父王确有此心,但还没有表态。”
雪卿道:“陛下这是在考验殿下。他要看看殿下如何处理与雍安与益王的关系,再由此决定王位真正的归属。若是殿下做得过火,一味信赖雍安,迫害兄弟,陛下是不会真正的将王位交予殿下的。陛下会想,殿下登位,也只是雍安的傀儡,他目下尚在,殿下就敢公然迫害益王,他若是死了,殿下更不会有所顾忌。那与其使太子为王,不如在众王子之中选择一位行事温和孝顺的人,继承大统,也免得天家骨肉相残。

“殿下,陛下今天能立了你,明天就能废了你啊!”
太子心中一惊,久久不语。
雪卿道:“雍安不是吃素的,那位安王李雍更是个罕见的厉害之人。若是此刻事事仰赖雍安,日后便永无宁日了。安王今天帮助殿下,是因为有益王在。如果益王死了,安王没有了顾忌,朋友也就可能变成敌人。那日后广牧的天下还真是殿下的天下么?
“湘宁公主现在是太子妃,太子登基后,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王后。日后她再产下个一儿半女,雍安又没有益王这个顾忌,便可以杀父立子,将广牧的天下纳入手中。因为与雍安联姻,我国已与燕国生出了些嫌隙。到了那个时候,殿下又拿什么去抵挡雍安的大军?又要让谁去统兵作战?
太子的脸上出现了一些迟疑,“这个……”
雪卿道:“益王既然有心称臣,太子殿下又何必一定要与他兵刃相见,徒让他人得利?就算益王日后有了反心,广牧大半兵权掌握在殿下手中,日后也有力平叛。逆伦之事,毕竟不是君王所能做的。”
太子终于缓缓的点了点头。
雪卿道:“趁着攻赵之机,太子殿下可以在军中提拔一些人才,如果能出一个卫青、张良之辈,又何惧益王?如果不成,那就终十年之功。君子行事,十年不晚。”
太子道:“本王就只能看着益王一直在孤面前如此嚣张不成?”
雪卿道:“殿下说哪里话。益王的生死荣辱都在殿下手中,怎么称得上嚣张呢?”
太子面色阴沉的瞪着雪卿道:“本王现在要雪卿给孤出个主意,让益王死。雪卿能做到吗?”
雪卿神色不变道:“殿下想让他什么时候死?”
太子道:“本王最多容忍他活到父王春秋之后。”
雪卿道:“陛下临终之前,若是嘱咐殿下要善待益王,殿下又该如何?”
太子默然。
雪卿道:“背逆遗命,是为不孝;诛杀亲兄,是为不友。殿下真的这么想做一个不孝不友的国王吗?”
孝友是五伦大道,在广牧尤其被人看重,就是一个帝王做出这其中的任何一项,也将被千人所指,万人唾骂。雪卿说得是实情,这话可以说是严重之极,太子的脸色当时就变了。
雪卿淡淡的道:“殿下是君,是王,能指令殿下的,只有天上的神明。国王要做的事,天下没有能够阻拦的人。但殿下不妨好好的想上一想,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
太子神情复杂的道:“如果本王认为值得呢?”
雪卿道:“那小臣只好劝殿下再忍十年,以备万全。”
太子道:“十年,够了么?”
雪卿点了点头。
太子的表情瞬间明朗了起来,笑道:“好。雪卿果真是真正为我着想的人。不是只会趴在我脚下摇尾的狗。我常常认为我站在大多数人头上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些跪在我脚下的人纵然文章写得再好我也看不起他们。他们与狗唯一的区别只是他们没有尾巴。”
他顿了顿,很慎重的道:“你是不同的。所以,本王会认真的考虑你的话。”
雪卿弯下脚,但太子扶住了他。
“在本王面前,不用这些俗礼。”
恍惚间,雪卿在他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本王面前永远有雪卿的位置……
眼前的这个人,有可能成为广牧的振兴之君吗?
三天后,太子派人送来了一块美玉,玉的正面雕刻着一幅百子图,并不精细,却极有神韵,背面是一个圆润的和字。太子的使者仍是那位顾先生,这一次,他脸上满是惊奇之色,仿佛对太子的决定非常惊讶。
雪卿接过后,重新就太子做了一次评价,虽然在马车上太子已表现出了心动,但真正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却不是容易的事情。
雪卿亲手送出一双黄玉貔貅,这次自己锋芒太露,又是走的太子这条线,怕是大大招了他的忌祎。这一点东西虽不一定能入得了他的眼,总能稍微缓和彼此的关系。
随后她便马不停蹄的去了益王的府上,由于太子对行事的权力没有加什么限制,她得以全权掌握此事的进展。益王将她视为太子的人,对于她的诸多提议,除了个别细节之外,几乎是全盘接受。
她不久便听说国王果然同意攻赵,燕国的使者杨变青将军也代表燕王同意联合行动,作为首倡者的雍安当然没有什么疑义。在攻赵的人选上,雍安派出了安王李雍,燕国暂定的人选就是杨变青,广牧本来国王下旨由益王楚文镜担任征北将军之职,不过益王却推说身体不适,坚持要国王另派一位将军与他共同负责攻赵之事,他甚至建议由自己担任副将。
国王看出了益王的苦心,是以让太子也派出一位麾下的将军。但是太子之前虽然也收买了一些军方的人,军方真正有声望的人却不是当时地位还不稳定的三王子能收买得了的,且大多在这次争嫡之战中站在了中立一方,这却是雪卿始料未及的。
所幸国王这几十年的国王也不是白当的,在他连夜召见了一位军中老将后,便解决了这个问题。
益王之后拜访了太子,他们谈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但在出府的时候,太子亲自把益王送出了府门,这却是人人都看到的事实。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