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广牧长望 第六章 江湖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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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江湖无邪
关于宁惜哲拜在狄红门下,跟随他在江南度过的五年时间,历史书上没有任何的记载。少年却对这一段时间在宁惜哲身上发生的事情非常感兴趣。在他以及更多在黑暗世界里研究洛安公主的人看来,这五年时间是宁惜哲人生中的一个分水岭,从政治思想上的幼稚走向成熟,从对军事、政治、民生、经济的不甚关心转为关注,这样的转变,简单是一个活生生的奇迹,但这样复杂的进化,宁惜哲却仅仅用五年的时间便完成了。对此,他们做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猜测。
但事情的真相往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这五年,宁惜哲生活中最大的调料只有一样——
幸福。
对于幼年丧亲的宁惜哲来说,这是黄金般的五年,对于她之后波涛汹涌、酣畅淋漓的一生来说,这五年的时间更加珍贵,每一天都是由幸福与快乐所唱响的音节。
狄红夫妻曾受过俞静君的大恩,尤其是狄夫人,终生无子,唯一的一个女儿又在五岁时夭折了,更是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的疼爱。
狄明群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代行师父职责时,对待几个师弟从来不讲情面,大家都很怕他。但在对着这个师门中年纪最小的师妹时,心中却先生出了三分头疼。不说狄红最后给他硬加上的“师兄的本份”,就是依着第二个条件,凡事给宁惜哲一个分辩的机会,他就感到无奈。
以宁惜哲的舌辩之术,往往没理也能给她找出些道理,就是她一百年难得一次的真心认错,狄明群一个生性迂腐的大男人,心中也先生了几分不忍,也不能真像对待几个不听话的师弟那样说打就打,手掌总是违背他意愿的重重扬起,轻轻落下,巴掌还没落到宁惜哲的身上,就会被闻讯赶来的狄夫人拦下,呼天喊地、泪水盈盈的为她求情。常常是比她这个一脸无辜的当事人还要激动。
而且,在狄明群的内心深处,也未尝不把这个模样且年纪相差甚多的师妹成亲妹妹一般看待。
狄红剩下的两个徒弟,姓吴,是本地的一对兄弟,比秦舞只大一岁,大的叫吴开林,小的叫吴开英,依宁惜哲来看也是被狄红教导得成了“纯朴得可怕”的人。
他们虽然不像狄明群这样暗暗疼爱着宁惜哲,也不像秦舞那样把她直接当神一般的敬爱崇拜,但师父跟前来了一个聪慧活泼的女孩子,自然也生不出什么恶感。
在偶然听到狄红说起她对待大师兄的手段后,这份喜爱之中立刻融入了五分崇拜,能够像她这样只用言语便将大师兄**于掌股之间的人,他们之前连想都没有想过。
宁惜哲是个喜欢读书的人,俞静君给她留下的最大的财富不是金银、地位,而是分门别类无所不包多达一万册的图书。在平郡的时候,俞静君就曾经找了一些与她年纪相仿的孩子,创办了一个读书会。
宁惜哲没有在江南再创立一个读书会,却首次对书籍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她所经历的事情,经由窥探与猜测得出的事实,是无法向任何人叙说的。因此,她只能救助于书籍。
对人类与人性的本质产生疑惑也是在这个时候,她认为最能显示出人性本质与变化的是政治、军事、商业、艺术与宗教,她反复研究过去的历史,探讨人类活动的本质。
也是在这个时期,秉性温和,气质高雅的慕容为选择深入的学习兵法。
“为什么要学这个。就算是我去学都不会有人奇怪,但看你这双手可不是适合拿刀剑的人啊。”
慕容为之前的志向是做一个诗人或是棋师,他只要能在棋盘上胜过宁惜哲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已经成年了。”
他罕见的感叹道。
“成年和这个可没关系。”
宁惜哲愤然反驳道。
“是啊,和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没有关系,却不代表与我无关。你听说过北韩的叶家吗?你这段时间看了许多的书,应该对这个姓氏有些印象吧?”
不知道这话能不能算是褒奖,但宁惜哲的确看到过,她低声背道:
“叶氏,北韩世族之一,北韩将军叶类河曾为其族长,世代忠臣,后因国王猜忌,以谋反罪满族皆诛,虽妇女儿童,亦不得幸免。”
“我的母亲是叶类河的独生女,当年因为爱上了一个雍安来的读书人,被父亲赶出家中,没想到因祸得福,逃过了一劫。
“母亲在祖父被杀后,离开了父亲,抛弃她曾经用生命与追寻的爱情,只为重建叶氏一族。
“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叶氏唯一剩下的男子,大概也会被母亲所抛弃吧。
“母亲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成为将军,完成她的心愿。”
“你想怎么做?学成武艺,回到北韩去做将军吗?为一个抛弃你的家族,只是因为权利地位便将世代效忠的臣子灭族的国王吗?”
面对宁惜哲尖锐的质问,慕容为只回答了一句话。
“你知道俞静君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吗?”
“不知道。不是她随便取的吗?”
“慕容是指我既然要做的事情就像女子渴望美貌而做出的种种努力一样,不管我为之付出多少,终究如镜花水月,虚无缥缈。”
“你知道还要做?你脑子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吗?”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俞夫人为我取的这个字,大概就是因为我这种讨人厌的性格吧。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纵然是全无实现的可能,却是不得不做。”
慕容为说话的时候,他的表情不激昂,也不悲壮,没有微笑,只是很认真。好像整个人化为一片灿烂耀眼却不伤人的光芒。
宁惜哲的心悄然而动,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柔软下来。
她仰天长叹一生,喃喃自语道:“真不敢相信,这个家伙是我的未婚夫呐。”
慕容为听得出来,她无论是抱怨或是不满,都不是真心的,所以他微笑了。
“既然这样的话,你要成为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大将军,然后率领十万的军队作为仪仗队来娶我哦!”
宁惜哲恶狠狠的说,只是这一次,她的心柔软得任何人也能看得出来没有一丝的力度。
“一定。”
广牧黎业十八年,雍安明容九年,宁惜哲十五岁,慕容为二十一岁,在这一年冬天的时候,宁惜哲将迈入十五岁,也就是及笈之年,算得女子正式成年的时候。
狄明群比宁惜哲整整大十七岁,已经迈入三十岁门槛的他看起来更加成熟,向年前他的夫人给他生下一个男孩后就一直缠绵病榻,据说是因为狄夫人是不能生育的体质,勉强生育是要冒着死亡的危险。但他们夫妻恩爱,狄明群终于耐不住夫人的请求而同意了。这个男孩狄明群却请宁惜哲取了名字,他已经悄悄的将宁惜哲与地狱的阎王挂上了亲戚关系,但宁惜哲却也是所有人公认学富五车的人,一般的秀才恐怕连她的九牛一毛都比不上。

“取个什么名字呢?”
宁惜哲知道后也不介意,简单的问道。
“好听的吧。他长大后如果像母亲,一定会很漂亮。”
从来不把感情放在嘴上的狄明群,想起妻子的时候眼中也泛上了柔情的彩光。
“不是这个样子。一般来说,名字是父母对子女感情的寄托与对未来的憧憬,虽然梦想不一定变成现在实,却是出生的那一刻父母最诚挚感情的印记。”
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狄明群不由想到了宁惜哲那个堪称惊世骇俗的字。字是身份地位的象征,非读书人与贵族子弟一般是没有字的,即使是在读书人之中也只在成年之后才会被身份高贵的人赠予字,字在人的一生中使用的频率上还超过了名字。在给予女子与男子同等继承权的大楚,也没有给过一个女人字,即使是公主女王也没有过。
但是宁惜哲的母亲却在女儿出生之前就给她取了字,狄明群听到这些的时候,忍不住想到:俞夫人是对宁惜哲寄予了怎样大的希望与憧憬才会为她取字的呢?
宁惜哲的眼中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冷酷的冰雪女王用她的裙摆将整个大地都冻结,万里的疆域内只剩下雪花飘落的痕迹。
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站在不为人知的高山上仰视天地,浑然不顾身后男子的劝阻。
高山上的气温比山下更低,从这里看下去整个天地都变小了,天空是那样的接近,又遥不可及。
明明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的白云,却是一辈子也无法触及的距离。
天地之间,只有这看似冷酷的冰雪才是最真实的。
美丽、辽阔、宽容、纯净,仿佛世间所有污秽都在冰雪女王的一个微笑间被涤净了。
她伸出手,感觉落下的雪花是那么的温暖。
就是这个,她告诉自己。在哪里也找不到的,我所憧憬与渴望的世界,原来就隐藏在这儿。
她的手轻轻按在肚子上,感觉小腹内生命鼓动的声音。
我希望即将出生的孩子像新雪一样纯净,不用沾染世间一切的污秽;我希望她的眼睛永远和刚出生时一样美丽,不必经历我所经历的悲伤、痛苦与绝望。
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不是她苦思冥想得出来的,而像是冰雪女王的妙手不经意的将它留在她停留的天空,她曾驻足的土地,它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在她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雪卿。
但是宁惜哲并没有将母亲告诉她的这个故事说出来。在往昔曾经纯粹的许多回忆已经变质之后,只有它还纯净如新,也许这就是名字的魔力。
“希望他将来变成一个怎样的孩子呢?”
她只是问了这一句。
“能够孝顺母亲,将来好好的继承家业吧。”
“那就叫柔祥吧。刚极易折,他是你的孩子,名字里多少带点柔字才好,免得和你一样刚直过头,被人欺负。祥是送给他母亲的,他母亲为了生他吃了不少苦头,但愿他的出生能多少带给她一点福气。用福太俗气,就用祥字吧。”
“柔祥,柔祥,狄柔祥。这个名字不错,但愿真能如你所说。”
狄明群对宁惜哲的话如今连介意的心思也升不起一点。在这个世间,能够欺负他的只有宁惜哲一人,除了她之外,哪怕是师父,也不能如她一般轻易的将自己揉圆捏扁。和宁惜哲做了五年师兄妹,更让他领悟到一点: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歁。而宁惜哲就是专门欺负人的那个人。
这几年有空闲又不愿意念书的时候,宁惜哲就会化名狄雪随着几个师兄弟一起去江湖中历练一下。这其中,也遇见过几件事情。
但无论是怎样天衣无缝的计划,怎样老奸巨滑的人物,在宁惜哲的手中,也只有落败一途。最后,只换来宁惜哲一句话的评价:“江湖人真是好天真无邪啊!”
狄门的这些人,上至狄红,下至秦舞,哪怕是门中一个不足三尺的孩子,这些年算是看明白了,连江湖上闻名的枭雄也只能被宁惜哲欺负,他们这群人就更不用提了。
被评价为“纯朴得可怕”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至少宁惜哲在欺负人的时候还会控制一下尺度,她对于欺负老实人一向兴趣缺缺,只有狄明群这个喜欢板着一张脸的大师兄才能得到她的亲睐。
但如果被她视为足为与之为敌的对手盯上惦记上了,能够一死以谢天下都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比如一年前广牧五大门派之一的“苍峨派”就出了一个试图弑师夺位的叛徒。
这种事情本是江湖中所深恶痛绝的,偏偏当时也身处局中的宁惜哲却将之视为一出罕见的戏剧来观赏,不但在之前就窥破那人的种种布置,更设下巧局,在无后顾之忧的情况下欣赏他被逼入绝境后的言行。最后在那名叛徒踏破陷板,跌入机关之后,连本应最痛恨他做为的他的师父都是一脸怜悯。
宁惜哲是将他的作为当做昆虫一样看待,她对待人类行为与心情的的感情正如小时候对蝴蝶的热衷。在她看来,人性的本质从古到今,即使再过千年也不会有太大变化,只要掌握到了这一点,不管是看起来多么诡异曲折的计划都有迹可寻。
如果日子这样持续不变的继续下去,宁惜哲的一生也就这么决定了。她会在往后的岁月中,以一个涉足江湖却不懂多少武功的江湖人的身份混迹下去,或是在某一天彻底退隐乡间,读书自娱。然后在她的有生之年,或死后的某些年,广牧和雍安的政治格局发生巨大的改变,或是继续对峙下去,或是有一天灭亡。虽不幸,却微淡,对于历史,这只是千百幅重复上演的画卷中的一幅。
宁惜哲知道自己不但在女子中,即使是将自己放在男子中也算是很有能力的,她不需要别人的称赞:巾帼不让须眉,她不是女权主义者,也不屑与男子进行比较。她就是她,她深深以自己女性身份而自豪,这个信念,一生也没有改变过。
宁惜哲目光深远,对人对事都有独特的见解,常识渊博,通晓世事,但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在历史中最不缺乏的就是人才。时间的长河,足以抹煞所有的英雄。
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当五鼎烹。
人死留名,雁死留声的事她不必做。
她不需要明君圣主,也不渴望上演一幕君臣相遇、风起云涌的大戏以传后世。她是女人,时代并没有赋予她必需要履行的责任与义务。
宁惜哲随波逐流,甘愿在滚滚而过的历史长河中做一个普通的旁观者,但历史却偏偏选择在她身后轻轻推动了她一把,让这个天生寂寞却才华横溢的女子站在了历史的最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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