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广牧长望 第七章 天下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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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牧黎业十八年,雍安明容九年,风起。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食住行,是评论人生活的四大准则,宁惜哲无论从哪一条准则来看,都算得上是大师级的人物。
比如说,她吃的食物也许不是龙肝凤脑,却一定是将美味与养生做最完美结合的药膳,而且定是不带一丝的药味;她穿的衣服不是龙袍凤披,却一定最舒适最柔软,式样也一定不落俗套;她住的地方不是皇宫内院、高山名园,但一定百花绽放、钟山川之灵秀于一地;她出行的车辆不一定最昂贵,却能让人忘却世间流逝。
宁惜哲不爱钱。
虽然秉行无利不起早的原则,虽然比这个任何人都清楚金钱的作用,但无论是她的生前还是死后,无论是她的敌人还是朋友,都不得不承认一点:宁惜哲不爱钱。
她将钱财视为一项方便的工具,而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
这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人生的每一个目标都不是金钱所能实现的。
但任何人也不能不承认一点,宁惜哲一生都在与金钱打交道。
宁惜哲是一个非常非常会散财的人,但她聚敛钱财的速度却远远超过了她散出的钱财,才能使得她终其一生,都能过着舒适且奢侈的生活。
慕容为曾经帮她做过一个统计,宁惜哲在居住江南五年多的时间里,散出了近二十万两白银,这个数目,是俞静君为她留下家产的二十倍。
而宁惜哲通过各种途径与手段获得的钱财,却是她散出钱财的三倍,而且她还得到了更多的,无法用金银来购买的东西。
所以一向将舒适视为人生最高准则的宁惜哲在去京城游玩的时候,却发现途中只能坐在一只人货两用的船上时,就不难想见她的愤怒了。
已经支付一半定金的秦舞在回去后不得已将向宁惜哲解释的重责大任将给了慕容为,慕容为只用很简单的一句话就熄灭了宁惜哲的怒火。
“有货物压舱船才能行得更稳,有人陪你说话你就不用担心途中寂寞。”
听到船行更稳一句,宁惜哲已经在心中点了头。她是骑马的奇才,动物对她有一种格外的亲近之情。慕容为常常笑她虽然没有人缘,却很有动物缘。无论是不亲近人的猫儿,骏烈的野马,都会在她不知不觉中围绕在她身边打转。
第一次骑马的时候,她没有听狄明群过多的说明便坐到了马背上,而她当时选择的是马场上数一数二的烈马。狄红看到这一幕后,感叹她是天生的骑士。
虽然骑马、坐车她都能安然处之,却独独不能坐船。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怕水。只要接近水边,她就会好像忽然得了急病似的力道尽失。
这次一个人出游会选择坐船,自然大出人意料。各种各样诡异古怪的念头在狄门上下人等心头徘徊,久久无法消去。
宁惜哲的念头却很单纯,她只是想在十五岁生日到来之前做一些改变。
或许正是因为这念头过于单纯,使得她身边众人除了慕容为没有一个能够猜得出来。
宁惜哲坐在船边,以自己最大的努力才勉强做到对面前汹涌的江水视而不见,她乘坐的这条船中客人不多,光是与恐怖作战已经耗去了她大部分的精力,一向喜爱观察人类行为的她这次却再也没有观察他人的余裕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邱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面对眼前这一片波涛茫茫仿佛没有尽头的江水,宁惜哲不由吟诵起父亲生前最爱的这一首诗。她的父亲虽然声名不显于文坛,却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单就这一首诗而论,就不在当今文坛任何一人之下。
但这首诗虽然气势雄浑瑰丽,风格豪迈潇洒,但宁惜哲吟到最后话尾却隐隐的有些颤音。原来她对着江水越看越怕,只恨这次出门为什么坚持要自己一个人。如果肯让慕容为或是秦舞跟来,至少眼下也有个说话的人,而不必一个人对着江水担惊受怕了。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拍掌叫好,她心中欢喜,回头一看,却原来是一个穿着银色衣衫的青年站在那里。月色明亮,他虽然穿的只是便服,却也显得他英俊威武,气度高雅,竟然比她那个隐隐已成一方宗师的人气势更加慑人。
“好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此情此景,当真令人愿对君一饮三百杯,顿生一醉方休之感。不知此诗可是阁下的佳作么?”
宁惜哲迎了上去,借着这个机会离江水更远一些。她的脸上蒙着淡淡的遮尘面纱,面容在月光中若隐若现,但她身上的月白长衫却显示了“他”的身份。
她拱了拱手,以平时难得一见的谦恭态度笑道:“可惜得很,写这首诗的人是亡父,却叫阁下失望了。明月高悬,景致迷人,在下不知好歹,对月酸吟,倒叫阁下见笑了!”
她说得风趣,即使她之前真的打扰了对方休息,听了这番话,大概也没有人会见怪了。那青年果然笑了起来,回了一礼说:
“阁下说哪里话,如果如公子这般也只能算是酸吟,那天下间就没有不迂腐的书生了。在下得闻此佳作,大感快慰平生,又何言失望?”
他的话显得极为得体,神色间也不带一丝轻视,更让宁惜哲有了几分意外之喜。她伸手肃客,言语中更多了一分诚意:“阁下如不嫌弃,请过来稍坐片刻如何?”
“那就打扰了!”
他也不推辞,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在下李景,是大楚治下行商,这次到广牧置办些货物。今日见到公子,才知广牧人杰地灵,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公子高姓大名,到京城何为?”
宁惜哲眼中闪过一丝自嘲的笑意,她的瞳孔深处泛起冰蓝的雪花似的六角星形寒光。
她从舱内取出酒具,手腕微斜,碧绿色的酒液如泉水一般注入杯中,仅五分满。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你我相遇,似风中浮萍,如这江中流水,今日一见,再会无期,又何必这些世俗之间的俗礼。”
李景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遍,真诚的说:
“是我不对。阁下风标绝世,道骨仙风,如此月夜相遇,更令人如见天人……”
宁惜哲干脆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也不理会李景面上的尴尬之色,就这么愉悦的笑了许久。
李景忽然端起酒杯,举杯一饮而尽。宁惜哲听见几间紧闭的舱房之中,隐隐传来几声惊呼。
“古人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也许人与人之间相遇,的确是有缘份的吧。在下今日一见公子,顿觉一见如故。即使日后不能再见,能有一夜清谈的机会,也大感快慰平生。
“我虽不知公子是从什么方面看出了破绽,但既然已经被人扯破,在下再厚颜也无法强行争辩。在下本是官家子弟,李景的确不是我的真实姓名。但此时此地,公子也无妨用此名称呼我。为了谈话方便,还请公子也依样说一个名字如何?”
宁惜哲觉得他的说法真是既直爽又明快,如果不开启心门,时时刻刻对人竖起防御的高墙,没有人能真正进入自己心中。而且,能像今天这样同船而渡,又一见如故,虽然以理智来看并不是全无后患,但宁惜哲一时之间却也有些顾不得了。
深夜本来就是妖魔当道的时辰,偶尔将理智交给未知,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姓雪,名卿。”
没有刻意强调什么,双方都是聪明人。李景知道她报出的这个名字不是一时的托辞,双眼中绽放出比之前更加璀灿的光芒。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果然人如其名。”
“过奖了。如果阁下能够大度包容,能不能让在下冒昧猜测一下阁下的身份?”
“有何冒昧可言?今夜你我且放开世俗身份,只以兄弟相称,只谈风月及兄弟情谊,不论其他。无论今晚你说了什么,我都不怪罪。在下今年虚度二十一,依在下猜测,公子应该是比在下略小几岁吧?如果在下猜测无误,就恕我托大,称一声愚兄了。”
对于这种顺首杆子往上爬、用年龄压人的家伙,宁惜哲素来就很讨厌,但这个李景的风韵气度,却让宁惜哲生起一种很难责怪他的感觉。
她含笑不语,只是默认了。也懒得再去猜测他的身份。

李景仰首望月,叹息道:“我虽然是大楚人,却不由羡慕起这天上的月亮。我国皇帝残暴不仁,官场又黑暗,我虽然是官家子弟,行为却受到很大的约束。尤其是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如今我的所做所为是不是全无意义,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是常理,也许在我的有生之年大楚就要被哪个国家所吞并。与其让一个更加残暴的主君坐在我的头上,做一个亡国之民,倒不如学嫦娥飞到月亮上,倒好过现在!”
“李兄所做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兄台的行为是否有意义倒是不必急于在眼下便做一个结论,百年之后,自有后人评说。但我想大楚至少不可能在兄台的有生之年灭亡,至少百年之内如果不出太大变故,倒也不用太担心会成为亡国之民。百年之后的事么,自然有子孙去操心,李兄也不用杞人忧天了。”
“为什么,以皇帝此刻的作为,即使不被广牧吞并,迟早也会亡于燕国与雍安之手。为什么雪弟却敢断言百年内如果不出大变故,大楚尚可安生?”
虽然只是自己心中的一些猜测,宁惜哲却是确信虽不能十言九中,却有大半把握。难得除了几个亲近的朋友之外还有人对这个感兴趣,她也就没有多少忌讳的说了出来。
“这就要从当今天下的大势说起了。广牧、燕国、大楚自划于南,雍安雄据于北,一南一北其对峙之势已达百年。雍安固然是天下间国力最强盛的国家,广牧却掌握着天下间最强大的经济实力,加上与燕国唇齿相依,互为援助,大楚本是广牧百年前的一个分支帝国,虽然大楚皇帝残暴,十来年间对广牧也有几分不恭之举,但广牧毕竟念在同出一脉,比之对燕国,却是更多了三分宽容之心。
“广牧、大楚在百年前本是同一个国家,只因为兄弟相争,才分裂成了广牧与大楚。虽然如此,在广牧高层心中未尝不转着一个念头,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重新使大楚重归自己治下。此念一生,便对大楚又多了三分忍让。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就算是大楚皇帝比现在更无视三分,也绝对不会对大楚轻启战端。十年之前,广牧因畏惧雍安,去帝号而称王,而大楚却对雍安傲慢不恭,仍然保有皇帝的称号不肯放手,对此广牧却无一丝异议,其用心,便在于此。
“近百年内,燕国与大楚边境曾起过多次纠纷,多是以燕国退让在先,即使矛盾扩大,广牧也一定会先一步为双方说和。燕国国力强于大楚,单以武力而论,则足以与雍安相抗衡,之所以对大楚处处忍让,所为者,正是因为深明唇亡齿寒的道理,不愿意为了大楚,而失去广牧这一个强援。
“雍安与大楚交界的区域不足一州之地,雍安或许对大楚有吞并之心,但如果真要灭亡大楚,却必须先灭亡广牧,甚至有可能还要再消灭燕国。
“其一,是因为大楚的大半国土与雍安之间间隔着广牧与燕国,即使耗费钱粮、兵力辛苦打下了,也不方便统治。即使统治,也必须将兵力分出一半在大楚,容易给燕国造成攻击的机会。一旦作战,兵力姑且不论,光是补给就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其二,大楚国内皇帝残暴,官场黑暗,皇帝任人唯亲,即使有才干的人也得不到重用,政治上并没有多少发展的潜力,不足以构成对雍安的危胁。所以对雍安来说,早一步晚一步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李景恍然道:“原来竟是如此。燕国不愿意与大楚交恶而得罪广牧我明白,但我之前却一直想不通广牧为何会对我国格外宽容,原来却是因为这个。只不过,我国立国已有百年,羽翼已成,皇帝眷恋权势,不愿轻易放手,怕是很难有统一的机会了。”
他亲自提壶,为宁惜哲倒了一杯酒。
“不过我不明白一点,雪弟对愚兄谈论大楚局势时,语带踌躇,只说百年,似乎是认为百年后大楚会有大变,不知却是因为什么?”
“雍安已对广牧下手了,对峙之势一旦失去,灭亡之日也就不远了。”
宁惜哲语气苍凉的说。
李景手一颤,他的手在此刻连这一杯小小的银杯也拿捏不住,呯然坠地。
“阁下何出此言?”
“你是官家子弟,消息应该比常人更加灵通,你应该知道前几天雍安派来使节,说是为了两国修好,雍安皇帝要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湘宁公主嫁给广牧国王的第三个儿子楚智为妻。”
李景的面上舒展开来。
“原来是这件事,这是百年来未曾有过的大事,我自然听说过。雍安有意修好,不是广牧的福气吗?”
“什么福气?这分明是雍安欲图灭亡广牧的毒计!”
一时之间,宁惜哲以这些年罕见的激动之情说道。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冷哼一声,再不多言。
李景却追问道:“这是为什么,在下却是不懂了,愿贤弟有以教我。”
“湘宁公主,雍安皇帝之爱女。我曾听闻公主幼年,雍安帝曾经抱着公主说,不愿公主名留青史,只愿阿女一生平安。因此给她取了与平安同义的宁字作为公主的封号。
“安之一字在雍安朝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雍安的开国之君的起始之地是安都,雍安武帝李契的母亲是以安为名,所以安之一字在雍安一般是非天子之尊而不可取。湘宁公主封号中有这一个宁字,可见雍安帝对她特殊的宠爱了。
“和亲始见于汉,但即使是和亲一般也很少用真正的公主去和,一般皇帝会在气质出众的宫女之中选择一人,赐予公主的封号也就是了。即使在两国交好的时候,一般也只在宗室的公主之中选择,很少听说会将自己亲生的女儿作为和亲的对象。”
“我听说雍安帝正是为了表示两国修好的诚意,才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下嫁到广牧。”
“诚意?湘宁公主分明是雍安**广牧的一根毒针!
“雍安帝有十数个女儿,即使要表示诚意,下嫁其中一位也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将湘宁公主嫁到长期交战已达百年的广牧,他就不担心女儿的安危么?
“老实说,如果来的不是湘宁公主,我倒真的相信了雍安修好的诚意了!
“再说,湘宁公主为什么什么人不选,而一定要选择三一下子楚智?只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雍安之心何其歹毒!”
“事情或许没有贤弟想像的那么糟糕吧,选择三王子,是因为他是广牧国王心中立储的人选,又是嫡子。雍安皇帝可能是希望湘宁公主嫁给广牧未来的国王,才会选择三王子。”
“广牧国王年事已高,欲在最近一两年中选择一位王子继承大统,此事天下皆知。但立储的人选却不止三王子一人,还有大王子楚文镜。
“三王子楚智是嫡长子,自然有资格继承王位,而大王子楚文镜虽然身份较低,却因为是长子,继承王位也算与理相合。
“更何况,大王子天资聪颖,从小就有大志,在十年前雍安入侵之时,曾亲披战甲,上阵杀敌,在军中极有威望。虽然不是什么名将之才,却很能识人,性格温和,很得人心,与雍安的安王并称为双雄。
“他如果坐上王位,也许不是圣主明君,但也是一代中兴之主。
“只是听说广牧王比较偏爱三王子,才一直在两人中摇摆,迟迟不能决定。
“雍安帝此时将女儿下嫁楚智,分明是暗示雍安将赌注压在了楚智的身上。这二人在广牧国王心中份量本就相差无几,如果考虑到与雍安的关系,再加上广牧国王的偏爱,十有**王位会落到楚智头上。
“楚文镜与安王是宿敌,这次不动声色,便绑住了楚文镜的手脚,更夺去了楚文镜的王位,没有费什么工夫便消除了广牧兴起的希望,此计不可谓不毒!
“王位之战,素来残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再无第二种可能。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古今常理。只要王位尘埃落地,再不用雍安动手,楚智图谋楚文镜之心,将比安王更胜三分。
“如今国王在位时也许还不会真正动手,但只要前王驾崩,便是楚文镜身死之时!
“而湘宁公主在广牧也可以大有作为,军事上的且先不说,光是美人一计便足以令广牧亡国。
“如此计虑深远、狠绝阴毒的计策我想也不是别人,除了安王之外更有何人能想得出来!更有何人能说动雍安帝将爱女送来广牧做一枚棋子。
“只是,他智者千虑,却也有一失……”
李景深思片刻,问道:“是哪一失?如果事情真如贤弟所言,我想安王大概已经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事态发展都已算尽,不知道却还有什么失误之处?”
“他的失误便是安王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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