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京华烟云 风间一曲安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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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楼就在前面,楼势柔和,结构简朴,屋顶是浸油木瓦,许多已经裂开了缝,仍然“岿然不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网传章节,千载中文网特此申明)木工当年铺设,今天看来,一分也没有改过,雨天不漏,晴天的阳光与晚上的月光可以自由地穿过木瓦间的微小缝隙,毫无拘束地照下斑点大小的亮光。这些都是俗世有关这所行宫小楼最美丽的传说,现在看来,至少有一半是真的。日当正午,耀眼的阳光窜过细缝微孔,有如碎汞满地滚动,圆滑淘气,使人有置身在叶枝繁盛的参天古木下吹风的错觉,闭上眼睛,野趣横生。清风掠过,穿行屋檐走廊,发出十分和谐的声响,宛如一首演奏千年的乐章。这大概就是曲楼这个名字的由来了。
萧璟道:“我与沈先生说到天下风物,且不谈文化遗物,方才说到各地秋景,世子觉得是城池人造美好,还是山谷自然美更佳?”
姬宸道:“在下以为难比高低。风城入秋后,草不见衰色,花不见败象,民居整洁,街市繁华,别有生趣。谷中此刻秋高气爽,放眼望去金针如雨枫叶如血,更兼山雉毛丰野彘膘肥,正是散心狩猎的好去处。晚辈以为天无云则不秀,地无人则不灵,所以不必比试高低。”
萧璟道:“好一个天无云则不秀,地无人则不灵,既然贤侄都这么说了,我俩只好作罢。忙定之后,我真的要去宜修那里转转,看看你的沉鱼山谷到底有多美,竟然一住二十年。”
沈涤云道:“我那闭塞地方,黄初你什么时候去都可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世子有空也去玩玩。只是自家酿的酒,没外面好喝就是。”
萧璟道:“宜修这话说的,我和霄之他们什么时候挑过酒。”
沈涤云道:“慕容垂敲山震虎,霄之这会一定很忙。上官夫人又去世的早,都没一个人照顾他,往事真是不堪回首。”
萧璟点头:“可不是!”
曲楼原本就是行宫里夏秋两季帝王用膳的地方,端得宽敞明亮,从前摆设不变,无论厨师换了几代代,都会做从前的那些御膳房的佳肴。什么都有渊源,什么都有继承。今天他们便做了许多让人大眼眼界的洛海名菜,不一定昂贵,不一定精巧,但无一例外,都是名菜。凉菜十二盘,正菜十八盘,这远远没有当年帝王御膳动不动一百二十盘的派头。萧璟是个俭朴的人,也是个好客的人,他节约过分的开支,有一点不会限量,那就是酒——这次他抬来了整整二十坛上好的杜康,预备一醉方休,他的豪迈为这个乱世增添了不少生色。
凉菜换下,正菜端上,第一道菜是“半馐河豚。”
萧璟举筷力邀:“秋上风城,舜江上游的河豚日见稀少,一年好味难再寻啊,都来尝尝!”
姬宸也夹了一片雪白的鱼肉,舜江的河豚鱼片入口即化,肥而不腻,鲜而不腥,当真回味无穷。
苏文晋感慨万千:“老夫少游齐国,受商大王款待,席间也有一道清蒸河豚。四十年弹指一瞬,什么光阴似箭、白驹过隙、俯仰百年等词语也未足表述此刻心情。真是少年头易白。”
凤之鸣道:“文章者经国大事。苏公言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我等好事之徒也要稍有表示才是。”
肖君一道:“如晦你引火烧身,可不要怨我们不救你。”
萧璟道,“如晦如何表示?莫非要谱个泣新亭的调子?眼下河豚确是稀物,但是明年还会有的!”
阮炎武冷嘲热讽:“都是文人多事,大快朵颐就算啦,啧啧,非要感伤一把!”
苏文晋反唇相讥:“阮骠骑果然是史上最无情趣之人!”
阮炎武嘿嘿一笑:“现在该叫阮司空了。(版权归原作者所有,网传章节,千载中文网特此申明)”
众人都笑了。
沈涤云道:“沈某今日能与诸多风流人物同坐一席,此生不虚。”
姬宸道:“泱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舜江失其豚,天下共品之。美食入世,甚是妙哉。”
萧璟笑道:“世子透彻乱世快意之处!”
第二道菜是“秦山脍鹿”。
萧璟一边分着烤得焦黄滴油的鹿腿一边道:“适才世子提及逐鹿洛海,寡人就不拾人牙慧。今日不提国事,谁能讲些有关鹿的日常趣事?”
苏文晋道:“前朝野史有‘指鹿为马’的故事,说起来也有关国政,我不说了。”
谢青山一边回忆一边道,“老夫讲个故事。老夫年少时到过蛮荒之地百蛇村,有个老猎户养了只小梅花鹿。那老猎户眼神不好,出入集市有些困难,就在小鹿脖子上套着一个小竹篮,将每日要买的东西请人写个纸条放里边,几年下来,竟毫无差错。村里人都很喜欢它。后来传说里的大魔神万蛇重回蛮荒之地,将百蛇村与周边诸多小村夷为平地。可怜那只小鹿为了救那老猎户,竟自己填了巨蟒的吻。”
想必他也是第一次讲这故事,众人听了都唏嘘不已。
沈涤云道:“人有正邪,鹿有善恶,这真是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啊。我沉鱼山谷与万物共生共长,历来相安无事。只是近来怪事连连,连温驯胆小的麋鹿也会顶触伤人,现在人人进山狩猎都是提心吊胆,整个山村鸡犬不宁。”
萧璟惊道:“教化之地,怎有这等怪事!”
凤之鸣道:“臣也听过类似的事情,子不语怪力乱神,臣先前还以为有人造谣生事,企图搅乱主公圣听。沈居士若专为此事而来,主公不得不慎重。”
萧璟道:“宜修回头细说,我一定帮你。”
沈涤云道:“好,弟敬王兄一杯!”
姬宸暗忖:“我知天地纲常崩溃,没想到连蛮荒之地沉鱼山谷这样幽僻边远的地方都受了影响,看来下山还是对的。”
菜上得很及时,什么“白昼亮星”、“瑶琴别处”……直到第十八道菜“风平浪静”。残羹端下,新菜递上,紫檀长桌上一直热气腾腾,香味袅袅。各式菜肴荤素参半,红绿映衬,白瓷碗器,大盆大盘,煞是好看。酒已过半,多少人醉眼迷离,偶然碰杯清脆,惊醒了人们婉约细致的前朝旧梦。
酒到酣处,萧璟拍手吟道:“风中一壶酒,直取对君酌。世道多沧桑,满志固踌躇。”清风撑起他略显沧桑的面孔,分外豪迈,英雄多是提前感叹迟暮。
沈涤云道:“好一个风中一壶酒,直教人心领神会。多少年韶光逐贱,弟自居隐士,以为已然做到淡泊人情,已然忘了喜怒哀乐,谁知到头来还是自己骗自己!”他大概喝多了,感慨颇多,和了一首七绝:“多情总结无情游,风起云涌又几何?小潭积水忽见满,忆想洛阳见莫愁。”
萧璟看了沈涤云一眼,哈哈大笑:“宜修醉了!竟然说洛阳君莫愁女的风流韵事!”
沈涤云大笑,不置可否。
萧璟道:“苏公请!”
苏文晋道:“不才少游齐国,承蒙先王厚爱,录事起用。三十年前归乡省亲时战火烧起,以致妻离子散。方才被沈居士勾起心底波澜,竟有些怅然若失。(版权归原作者所有,网传章节,千载中文网特此申明)我以为自己称得上寂寞,却不知沈居士比我寂寞。”苏文晋不愧文章圣手,一首七绝瞬间乃成:“荒城遍地京华文,至今尤念玉壶冰。亲朋好友无一字,燕子回时艳魂惊。”
萧璟对姬宸道:“苏公有一个女儿叫筱舞,三十七年前年沙城兵乱时失散,算来有四十多了。恨不相逢是盛世啊。”
凤之鸣吟道:“江花无尽旅程中,花开花落俱不同。山河苦待英雄主,何日骄阳当曙光?”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席间立刻噤若寒蝉。萧璟良久才道,“如晦之心寡人不是不知,今日不谈国事。”
凤之鸣离席跪倒:“请主公责罚。”
萧璟道:“你为国分忧,何罪之有?是寡人委屈了大家啊。”
肖君一道:“主公仁义宽厚,臣等誓死追随!近来主公心事重重,又轻言禅让,故而臣下心忧!”
阮炎武勃然大怒:“禅让?你又不是小孩子!我们哥三个不赞成!”

苏文晋道:“到底怎么啦?”
萧璟不悦道:“寡人是闹小孩子脾气,今后不会了!说了不谈国事,谁再说寡人要罚了!世子你请,不用客气,叫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明日骄阳!”
姬宸陷入沉思。他一直有想他人之想的恶习,这会儿又不知在想什么,天空忽然飘落了一片雪花,落在了酒樽里,瞬间化了。
“闪开!”萧璟不及出口,身形瞬间凝滞。
“明明是秋天,却像是冬天。宁儿,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樽口刚碰到唇,沈涤云的身形同时凝滞。
除了萧文君勉强撑着,其他人都如失线的木偶。
萧文君惊道:“姬宸!你醒醒!”
姬宸交叉手背托着下巴,眼神空洞无物,首次以上位者的姿态俯瞰众生:“浊,以暗之沙蒙住了世界的眼睛;清,以光之辉揭开了人类的心智!凡人啊!入土非是长安!死亡非是归宿!战争非是天路!转世非是重生!血腥之手,终得审判之名!……”
萧文君只觉得天旋地转,在意识模糊前的一瞬间嘶喊道:“子安救我!”
姬宸被这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惊醒,这时众人身上压力骤减,相继苏醒。
萧璟盯着姬宸,见后者面无表情,又把目光移开。
沈涤云放下结冰的青铜樽,淡淡道:“原来是南柯一梦。”
凤之鸣抹掉额前冷汗道:“真是失礼,臣差点睡着了。”
苏文晋道:“如晦你是不是看见了尸骨遍野没有一个活人的大战场?”
凤之鸣惊道:“苏公也是?”
苏文晋一脸狐疑,摇了一下酒樽,里面发出细碎的嚓嚓声,显然是浮冰在互相撞击。“难道是黄……”
谢青山道:“正是黄泉。”
阮炎武干笑道:“老武也不信会有这么古怪的战场,大家都是修罗道场的常客,怎么可能惧怕一个尸骨遍野的……”
萧璟道:“三公的意思?”
苏文晋道:“说白了就是撞鬼了。国体衰微,妖孽横行!老臣建议朝廷策议举办祭祀大典!”
凤之鸣道:“臣建议主公去圣山举办一次国祭。”
萧璟道:“圣山太远,寡人走不开!有没有权宜之计?”
萧文君直盯着姬宸,说不出的担忧。
姬宸在一旁喝闷酒。酒是好东西,女儿家喝的是果酒,紫色透明,摇晃不溢,入口散开,冰凉酸甜,入腹不冷,故饮三杯而不知身在人间;男儿喝的酒是烈酒,无色透明,入口辛辣,入肠温热,一杯豪情显,三杯志摩云,口中残留的那份五谷清香,让人迷恋至死。名剑通灵,好酒知心,古来皆然——不过众人已无心思喝酒,酒席匆匆撤下,收拾干净。平常都有不胜酒力的人被扶进厢房休息,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众人沏上一杯清香爽心的茉莉花茶,稍事休息。
萧璟颇有忧色:“事关鬼神,寡人如何是好?”
苏文晋道:“封禅乃天子之行,故老臣不支持。老臣建议主公沐浴更衣,写一篇镇魂祷文,驱逐鬼神,方是上策。”
萧璟来回踱了几步:“少年心志高洁,鬼神更易接受,寡人要找人代笔。”
凤之鸣道:“世子才高八斗,正是人选。”
姬宸推辞不得,只好应允,沐浴更衣不提。等他来到太庙。案上早已铺了一张细如黄绢的金粟笺(1),犀墨磨开,浓稠正好;狼毫在手,用得舒心,于是挥毫疾书,写下了一篇祭文:
“有亡魂三千,攀生者而诉哀,不知其身已死矣,作文以哀之。其词曰:神州之地广兮,广可比云霄;洛海之地荒兮,荒可比大漠。苍莽自在天一色,万里狼烟孤坟绝。徘徊千载不归路,黄泉奈何苦难渡。八百里血战,雁门一关;三千年传承,风中一城。高嶂紧矗,白岩胜雪;春风不度,域外青天。君不见王城域内有荒原,聚野毒虫白骨堆;君不见海风十丈沙石外,行人椰树倍生情。曾经渔舟嬉戏处,而今惟有浪空逐。噫唿唏,江山广袤应如此,南镇大漠北踏海!磐龙卧虎,剑气凝霜;荆棘交错,烈焰焚林。天地蛮荒,早不入兮英雄之眼;日月蹉跎,久不握兮猛士之手。(2)英雄豪杰,尽汇名城;巅峰一战,难比高低。贤者隐没于清幽之林,豺狼彰显于喧嚣之市。轩辕大夏应长在,有缘无缘均不得。(3)圣人早不泣兮麒麟绝,百姓久不闻兮黄龙现。少年朝露,心比天高;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长恨兮,古人锻剑应不传,喋血中原争残杀!可怜多少麒麟儿,冤魂尽数留大荒!(4)长叹兮,纲常礼乐尽崩裂,腥风血雨鬼食人!可怜四海无闲田,一年饥馑一年深!嗟乎兮,碧草黄昏倚白马,不见多少得意人!君不见十室有九空,肝肠寸断罢远征!呜呼哀哉,谨祭鬼神!”题跋曰:《八月十八大齐未央宫奉召祭文》。
且不言那时,壮士也流泪,借问前朝事,几多空自许。莫说鬼神,就是生人读来也不免生出几多哀叹。烛火点上,萧璟率领群臣在太庙祷告,大泱行宫里游荡的鬼神逐渐聚集在一起,在远处窃窃私语。
“那少年是谁?”
“脑袋被砍了就不能想了?在神面前,有你立锥之地么?”
“到底是谁?好可爱!”
“大小姐!弄清楚自己的立场,人鬼殊途!”
“这是千万年积累的孤独,纯粹无垢的孤独……”
“穷酸鬼又在胡说八道了!”
“你这个扫把星,每次都跟我作对,皇上您来评评理!”
“朕觉得,穷酸鬼爱卿甚有道理。”
“他是这么俊美!这么聪慧!这么温柔!……”
“去去去!死了还发嗲!就该你一辈子嫁不出宫门!”
“皇上……他、他、他嘲笑我,您评评理儿。”
“众卿安静,是非祸福,听占星鬼说两句。”
“(铿锵)安静!安静!”
“(卜算)白银覆盖的大地,你昭示的是无限的生机还是恶毒的陷阱?……少年的星图是如此紊乱!星光是如此黯淡!就算名垂千古的大巫也难以想象!”
“一定是陷阱!没有神能容忍我们这些肮脏污秽的东西近他们身子半步!衷君号称仁义无双,衷君也做不到!更何况这个摸不透来历的小孩子!”
“这是最恶毒的陷阱!”
“这是虚伪的镇魂歌!”
“虚伪!虚伪!虚伪!虚伪!虚伪!……”
“相信他一次吧。”
“对啊!相信他一回吧!他若想消灭我们,还用这么大张旗鼓?”
“朕觉得这个白衣少年的确是真心诚意帮助众卿的,虽然朕也觉察到了他内心多变的一面,但是朕以皇权担保,这个少年是一颗真正的北极星,将指引我们脱离苦海,到达极乐荒城!”
“北极星!北极星!北极星!北极星!北极星……”
“你这个啰嗦鬼,吵死了!……鬼王!我老人家眼花了!?”
“那位大人来了,至少有三千禁军鬼卒,如此劳师动众……难道是冲着镇魂曲来的!”
“保护陛下!”
“奉大君之命,赦免众鬼!不分贵贱,一律迁徙大荒!着立刻启程,违者斩立决!”
“是带我们走的!我们离开这个地方!我们去荒城了!我们去荒城了!”
“荒城!荒城!荒城!荒城!荒城!……”
“发什么呆,走了!”
“喂!你们等等我!我没腿啊!”
“喂!你们往哪边走的啊?我看不见啊!”
“真是笨得可以!朕命无头鬼爱卿你背着没腿鬼爱卿,跟着朕走!”
“谢皇上隆恩!”
“真看不出来,号称最光明的风都也有上万野鬼。话说回来,我死前也要背一遍这篇祭文。颅会亲自前来迎接,还有什么好畏惧的。”萧文君胡思乱想。
“谁将才情传千古?白衣卿相自担当。”后人如是感慨。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
(1)金粟笺,古代名纸。前文有个浣花笺,也是一样。
(2)蛮荒,古剑名;蹉跎,古刀名。
(3)轩辕,名剑轩辕夏禹,大夏,名刀大夏龙雀。
(4)大荒城,古指鬼界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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