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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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头至痛,不意余竟于无意中得之!”即使是身在死牢之中,江南大儒人称东阳夫子的段震说话的语气仍与平时无二,鬼火般闪烁的烛火照在他冠玉似的面容上照样平静如水。
“山长!”
“夫子!”跪在跟前早已哭得哽咽的几名弟子听后哭的更凶了。
在前的弟子李册膝行几步拜于段震的脚下泣道:“山长,家兄已连夜赶往信王府,信王爷正直不阿,必不会坐视夫子死于奸铛之手,况且他与夫子尚有一年师徒之——”
“万万不可!”段震双目圆睁喝道:“册儿你速速追回你兄伯符,信王端正立朝是朝廷未来之希望,亦是奸人眼中钉肉中刺,我岂可移祸于人,授奸人以柄罗织王爷的罪名,你别忘了我现在坐的是通敌叛国之罪,事不宜迟。你急速赶去。”
“夫子——”
“去!”
“是!”李册起身欲走忽然转身奉上一封信道:“山长,这是家兄临行前让我交与您的。”
一言不发地接过信,段震背过身说道:“你们也都回去吧。”
待的众人都走后,段震这才打开信封,一片极薄的玉简随即从中滑落在地。
段震俯身拾起玉简,烛火下他的脸色变得极为古怪,一时间似喜还似忧,似怨又似怒。
迟疑了片刻,段震方走向竹塌,脸朝墙壁地躺下,将那玉简放入了衣襟,贴在了胸膛之上,牢房内异常寂静,只有他渐渐急促的呼吸声和口中说出的细不可闻的“伯符”两个字。
不久原本光滑澄碧的玉简表面竟浮现出两行极微小的血红色字迹:
“情深无惧,心终不死,玉为之记,万劫如斯。”
京城信王府门前来了个年轻人,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儒生打扮,一袭青衣却更显得风姿挺拔,书生气外更有一番英武之气。
他在王府门前站了大约半个时辰,仿佛终于下了决定似地敲开了大门。
“请代为通传一声就说金陵李简有要事求见。”
“伯符兄一别半载,想煞小弟了!”才进内厅一名高瘦身材王者装束的年轻人已迎了出来。
“草民不敢,草民李简参见信王千岁。”李简躬身行礼道。
信王的年纪比李简差不了几岁,清癯的脸上长了一双顾盼生威的凤目,眉宇间隐隐透着阴鸷之气。“哎呀,伯符兄不要拘礼,小弟也曾与兄做过一载同窗,虽然当时是微服拜师,但这份同窗之谊从不敢忘。”
“王爷,李简这次来是为了家师而来,家师遭奸人诬陷,说他通敌叛国,含冤莫白,现正收押与南京城内的死牢之中,只等刑部批文一到便要问斩,请王爷务必施以援手,李简拜求了!”说着便跪倒在地。
“竟有此事!”信王拍案而起随即又坐了下来言道:“魏忠贤那个阉人一直对东林党人耿耿于怀,夫子又是东林党人中的领袖之一,这次恐怕是为了杀一儆百。”
“正是如此。王爷您位高爵显,是当今圣上的至亲之人,请您——”李简的话还没说完,信王突然曲了曲左臂随口般说了一句:“这手啊半年多了还不太利索!”
李简心中一沉,双眉一挺单膝跪地昂首言道:“只要王爷肯相救家师,李简自然将这条左臂砍下替王爷消气。”
“李兄说哪里的话,我绝无此意。”信王双手扶起李简说道:“我与段夫子也有一年师徒之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只不过——”信王转了转手中的扇子沉吟道。
“王爷有何为难尽管吩咐,赴汤蹈火李简再所不辞。”李简再次跪倒言道。
“痛快!伯符兄果然快人快语。”信王手中的折扇猛地往桌上一敲道:“现今东北满人日益坐大,皇兄正拟派几员良将过去守关,我正为这人选为难,伯符兄向来文武双全,精通兵法,又是东阳夫子的高足,此一去必能一展所学,待得全歼敌兵之日兄得胜回朝弟定郊迎三十里,到时候夫子脸上也光彩。你看如何?”
李简心中明白他是借机将自己发配边疆拆开两人,但一时情势危急无法可想,英雄束手,无奈只得低头道:“男儿为国尽忠本是理所应当,王爷之命敢不遵从。只求家师平安出狱。”
“李兄请放心。”信王的眼中掠过笑意说道:“夫子之狱自然我一肩承担,为以防万一夫子出狱后我会接他到我南京的别院中居住,想在我的王府之中他魏忠贤还不敢放肆,兄长尽可放心出关。”
李简双拳紧握强笑道:“王爷思虑周详,李简望尘莫及。”
“山长回来了!”
“夫子小心台阶!”
“行了,你们别太紧张了,我在牢中并未受刑,只是感染了一些伤寒,休息几日便会好的。”段震又一阵猛烈的咳嗽后无力地靠在椅上环视周围,但见栖霞书院中所有弟子都到齐了,惟独不见李简。
“册儿,你大哥呢?”段震问道。
“老师,我在这!李简请安来迟请老师恕罪。”李简的身影从众人后走了出来,俊朗的眉峰
间忧色重重。
“你终究还是去了!”段震一眼便明白了,“我早该明白那些人又怎会轻易放过我,必定是他出面摆平此事的,我累了,你们都下去吧,李简你跟我来!”
幽静的半雨轩内段震和李简相对而坐,四目对视,一时无语。
“你答应了什么?”段震开口问道。
“我去边关做一个总兵,带领五千人马驻守山海关。”李简垂眼答道。
“戍边!”段震顿了顿,似乎在等一口气顺下去,闭目说道:“满人声势渐起,兵强马壮,若要南下十万雄师定然先攻山海关,他要你守山海关,分明是要你去送死!不许去!”涵养功夫到家的段震流露出罕见的激烈情绪。
“霆玉。你别说了,只要能救你,虽九死犹未悔!”激动中叫出段震字来的李简一把握住段震冰冷的手腕,掌中又潮又热分明显示此时正是他心潮激荡之时。
“嗨——”长长的叹息从段震的口中叹了出来,抽出自己的手腕,段震起身走到窗前,倚窗而立,望着半空中洒落下的雪花,淡淡地说道:“又下雪了!记得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小雪。你来拜我为师。转眼已有十年了。”
“十载浮尘缘,似电亦似露。”李简站到了段震的身后,揽上了他的肩头。段震没有反应,仍是痴痴地看着庭中的那株梅花道:“那年我二十一岁,你只有十三岁,瘦骨零丁,一看便知是少人照顾,我仍记得当时你就站在梅花下,衣衫单薄难抵风寒,却硬是不肯抱头缩颈而立,挺直着腰板站在那,直楞楞地盯着我,当时我就决定一定要收你为徒。

“那一幕早已镌刻我心。在没来之前我已听叔父说你文名籍籍才高八斗,十五岁中探花,十六岁入翰林院,老相国目你为国士无双,十七岁丁父忧辞官归乡,创办栖霞书院,二十岁时著成《谷梁传解》十卷,以此为聘娶了江陵夫子的掌上明珠,那时你正新婚燕尔,我就站在梅花树下看你和师母凭肩而立于小轩窗前,素衣青巾,身披鹤氅,便如神仙中人一般,当时我就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拜你为师,永远跟随你左右。”李简紧紧地搂着怀中之人仿佛一松手便会失去一般。
段震默不做声地从怀里掏出了那片玉简,放在了李简的掌心,这犹带体温的玉简上还显着那清晰的十六个字,“你的玉简收起来吧。”
“还是放在你身边吧。这虽是我传家至宝,但上面也有你的血,我走后你见它就如见我一般。”
李简按住了段震拿玉的那只手。
手掌间的温度通过这薄薄的一片玉简传递了过来,便如同记忆中交叠的躯体那般,那种灼烧人心的热度洪水般汹涌而至。段震的脸颊瞬时便火烧般滚烫了起来。即使不抬头也能够感觉到头顶那道至诚的目光。
段震不敢抬头,勉强压制住心神,坚决地说道:“一之为甚岂可再乎!五年前我已身受了一场死别之痛,现在我绝不愿再尝一遍这生离之苦,咳咳,我要与你同去山海关。”最后的话还在唇齿间那熟悉的火热的唇便已覆了上来,霎时间什么道德文章民胞物与都抛在了脑后,一切都没有这眼前之人重要。
许久方停手的李简看着段震的双眼说道:“霆玉!谢谢你!这就够了。但塞外苦寒之地,你身弱多病怎受得了!何况——”
李简的话被门外守着的段震的书童扣儿的通报声打断了:“禀老爷!朱检朱公子求见。”
“是他!信王!”两人同时惊呼道。
“看来他还是微服来的,他用的是半年前的旧名字。”李简眼光闪烁地说道。
“你先回避一下,不要再与他起任何冲突了!”段震低声言道,眼神中有明显的求恳之色。
李简不忍拒绝,只能从偏门走出去,只不过出了门后又不放心,便悄悄地站在门口留意轩内的动静。
一副少年贵公子打扮的信王朱由检(化名朱检)已经走了进来,边走边拱手笑道:“夫子身体可安好?弟子给您请安了。”
段震忙躬身行礼道:“不知信王千岁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夫子这就见外了,天地君亲师,哪有夫子跪弟子的理,快快请起!”朱由检笑着搀起段震嘴里说“您还是叫我怀民吧,这也是您为我取的表字呢,”手里却顺势握住了段震的右手腕。
段震微微皱了下眉头,摆了个请坐的手势不着痕迹的抽回了右手。
朱由检仿佛没有察觉般坐了下来,客气地寒暄了许久才道:“不知夫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段震看了一眼无事人般的朱由检,不动声色地说道:“前年并州书院邀我去讲学,我搁了许久,现在我正有赴约之心,过几日便当成行。”
“哦——”朱由检脸上并无不豫之色,随意言道:“并州远在东北边陲,夫子此去定能播甘霖于旱土,只是我听说魏忠贤那班人还将有所举动,可能接下来就要动几个南京的太学生和书院里的几个学生头领来杀一儆百,本来想我还打算留在金陵求教夫子,他们看在我面上还不敢太放肆,既然夫子要走我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果真如此?”段震不觉高声问道,所谓关心则乱,一时间竟乱了阵脚。
门外的李简也不禁担心了起来。
“确实如此,弟子怎敢胡言欺蒙夫子,这里是我的内线从知府马鳞那偷出的魏阉与他的亲笔书信,夫子不妨细看。”朱由检从袖口中取出了一张薄纸递与段震。
段震看后脸色大变,猛地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勉强应道:“既如此我便留在南京,随时听候王爷指教。”
“不是王爷是弟子怀民,”朱由检青白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这方有一点十七岁少年的稚气,“夫子可能是在牢里受了风寒,这病要好生将养才行,我在西山有座别院,我从北京带来了大国手许汉,他治起风寒来可是天下第一,夫子不如移驾别院和我盘桓两日,一来治病二来我也好朝夕请教。”
“这恐怕——”段震迟疑着寻找借口辞他,朱由检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忽地却笑着说道:“我那里设有驿站,与边关联络较为方便,夫子去后也好多得些李兄的消息。”
“这——”段震似是心有所动,朱由检看在眼里对李简的嫉恨之情自是又深了一重,心头火起,竟拽住段震的手腕向外走去:“夫子还是别犹豫了,就请立刻起程吧。”
段震不防他有这一手,被他拉着走了几步,一时气血攻心连日来已虚弱不堪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当下便晕了过去。
这下连朱由检也慌了,大叫起来:“来人啊,夫子晕了过去!”
门外站着的李简再也按捺不住就要推门而入,手被人从后紧紧地拉住了,一看竟是扣儿。
说起这扣儿,七岁便跟着段震,也有二十年了,两人明为主仆实为兄弟,只是天生一张孩儿脸,旁人都当他比李简还小上几岁,此人一贯机警多智,李简对他一直挺尊重的。
“别进去!”扣儿附在李简耳旁说道:“老爷这病也却得有专人调理,那信王总不会加害老爷,只是你却不同,他与你素不相能,半年前你又打伤了他的左臂,这梁子不小,你不可再与他正面冲突,免得老爷为难。”
李简被扣儿这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由检让人将段震扶到肩舆中带走了。
眼望着西边那一抹血色残阳,李简目中尽是怨毒之气,一拳打在粉墙上,咬牙暗道:“朱由检有朝一日必叫你受我这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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