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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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您终于醒了。”
段震昏沉沉地如坠云雾之中,只觉浑身乏力,只依稀见得床前坐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便哑着嗓子问道:“不知尊驾是——”
“在下乃是太医院供奉许汉,这是信王的西山别院,是信王命在下给夫子看病的,夫子竟管放心,这病虽牵动了些旧疾,慢慢调理个三五月便会好的。”许汉的面目渐渐清晰了起来,果然与一般江湖郎中不同,面容庄重自有一股儒雅之气。
“伤寒圣手许汉闻名天下,幸会幸会!只是在下有一个学生近日就要远赴边关,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我定要去送他一送,麻烦许先生替我致谢王爷。”段震清雅的面上一派坚决之色,许汉见他去意已决,暗暗叹了口气,将几案上的一碗药汤递给了段震说道:“既如此也请夫子服了这碗药缓缓病情。”
段震谢了一声便喝了药汤,谁料接着便一阵头晕目眩又昏睡了过去。
这时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朱由检满意地对许汉点头说道:“这事你办的好,先下去吧。”
“王爷,李简他又来求见夫子了!”从外走进来通报的正是朱由检贴身的老太监冯保。
“谁也不许应门!随他去闹,另外让吏部再来个批文让他近早上路!”朱由检嘴角**了一下说道。
“是,奴才这就去办!”冯保瞄了一眼床上的段震转身便走,“慢,回来!”朱由检叫住了他,冯保只见他唇边露出一丝冷笑道:“你去催吏部,他让我来应付。”
“李简参见信王千岁!”
“伯符兄,快快请起。那帮奴才真是怠慢了。”
李简一进门便开门见山地问道:“王爷,李某即将远行,行前想拜别夫子,还请王爷行个方便。”
“伯符兄太客气了,夫子就在后间暖阁中,总没个不让见的道理,只是夫子刚服了药才睡沉了过去,李兄既一心要见,就随我来吧。”朱由检大大方方地领着李简往那后院走去。
李简一步入这小园,入眼便是一派熟悉的景致,朴旧的石桌、石椅,终年开花的百年老梅,这正是他与段震每年必去的西山梅园的一派风景,倒叫他吃了一惊。朱由检早料得他会有这般反应,噙着笑说道:“伯符兄可还记得,当日我便是在此与夫子和李兄初遇的,半年前我一回京便向皇兄要来了此处修做别院,弟记得夫子家中的半雨轩前种的便是这老梅的分支,只可惜仍是单瓣的,天下间重瓣的四季梅只此一处,我早已有心于此地筑室朝夕向夫子请教,今日果真得偿所愿,哈哈——”
李简心中暗悔当日不该为庆祝自己中进士和夫子来此置酒赏梅,否则的话也不会碰上这命中的魔星。
朱由检见李简面有悔意心中不觉畅快了许多,指着屏风后说道:“李兄,夫子便在里间休息。”
李简恨不得一步跨到段震的床前,但一见到段震露在被外那张苍白如纸的病容,这步子就停了下来,一时悲从心来,“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床前,凝望着段震的病容,停了许久方才唤道:“老师!李简在此!伯符在此!老师啊!”
字字凄楚酸辛,动人肺腑,便是远远侍立着的冯保和许汉心中也起了愧疚不安之心。
无奈那碗药药效极强,纵使李简肝肠寸断啼出血来,段震也难以醒转,只是仿佛梦魇一般,双眉紧皱辗转不宁,煞是辛苦。
一旁的朱由检趁机佯劝道:“伯符兄啊,夫子怕是一时还醒不过来,不如请兄先回府待夫子醒过来之后再见也不迟啊。”
李简此时只觉得与眼前人近在咫尺,偏是谈不得半句见不得一眼,便如那远隔关山一般,心中之苦实难以告人,只得吞泪隐忍起身辞别。临着门前还回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浑然不觉的段震,见他毫无醒转之意,这才长叹一声决然而去。
斥退众人后,坐在床沿的朱由检脸上露出了欣悦之色,冷硬的面部线条也柔和了下来,携起段震露在被外的一截手腕,将那冰凉纤长的手牢牢地握在掌中,就这么坐了三个时辰。
“夫子可醒了!”眼见段震终于睁开眼醒过来,朱由检明显地有些激动。
段震却只是倚坐在床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朱由检。
朱由检也不在乎,只是自顾自说着:“弟子当日确是卤莽,这里给夫子赔罪了!夫子一切用度物品书籍都已经备齐,身边的仆人也叫来了,夫子尽管放心住下。”
段震只看向站在一边的扣儿问了一句:“李简是不是已走了?”
“是的,老爷,李少爷半日接了吏部的加急文书匆匆上路的。”扣儿说了实话。
“笔墨伺候!”段震起身走下床一把推开欲伸手扶他的朱由检自己挣到了书案前,“去把我的帕子拿来。”
扣儿一一照办了,从包袱里拿出了一方旧帕。
提笔吮毫后段震不由望向窗外,只见烟水苍茫,青山重重,哪里还见的着李简的身影,心中一痛手一抖,一滴墨珠接着一滴泪珠先后落在了这帕上。
“扣儿,你速速追上李简,把这帕子交与他,就说我为他送行。”
“是,老爷。”扣儿收起帕子转身就走浑然不顾身后那两道怒火中烧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这方旧帕。
而段震也不再看朱由检一眼,自顾自地拾起几册书来伏案读了起来。
转眼便过了半月,李简已到了幽州。
一路行来虽然这北地风光尽收眼底,但在李简眼中却只凭添了几份离情依依,行路迟迟。幸亏还有个小书童坠儿鞍前马后地说笑略破岑寂。
这坠儿正是扣儿的幼弟,今年才十五岁,整个一猴精,三年前被段震赠与李简做个书童,与李简处的极好。
“少爷,你看这山这水就是和咱们江南的不同!”第一次出远门的坠儿便似下山的猿猴再没个定的时候。
“没心肝的东西!”李简拿马鞭敲了一下这小子,“就知道玩!”
“少爷您才没良心呢!我坠儿不正逗您乐么,难道偏得象昨那大汉那样和少爷您狠狠地干上一场才算个事吗?”小鬼埋怨道。

“什么大汉小汉的!没规矩!是罗衮罗公子!罗公子气概豪迈,功夫了得,是我平生仅见的英武之才,不愧是条燕赵汉子!”李简一提到那罗衮便来了精神。
说起来他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只因昨日李简为打发时间随意射了一只天外飞过的大鸟,谁知这鸟乃是人养的,是专门打猎用的海东青。坠儿捡猎物时与海东青的主人几个随从起了冲突,把两面的主人都引了出来。那海东青的主人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彪悍,一身豪气却盖过万人,两人一见竟起了英雄相竞之心,便动起手来,直杀的飞沙走石、人仰马翻为止,这时却又起了英雄相惜之心,交浅言深畅谈了起来,竟是一见如故。原说好一同出关的,今早却没了踪影,李简也正纳闷着呢。
忽听得有人喊“李兄弟请了!”李简抬头一看,前方叉路口领着几名随从等候着的竟是那去而又返的罗衮。
不待李简询问,罗衮已经直言道:“李兄,既已知你身份,为兄也不愿瞒你,我并不是汉人,”说着一把扯掉了头上的皮帽,露出了光溜的前额,“我是满人,本名是爱新觉罗。多尔衮,你我满汉有别,军前又是敌对,交不交我这个朋友还请你掂量掂量。”
李简刚见他脱帽时确有些吃惊,但一听他说出“多尔衮”三个字却定下了心,他熟悉军国大事,知道这多尔衮是满人中的领袖人物,要想报的朱由检只有借住他的势力。
思及此李简忙翻身下马直走到多尔衮面前坦然言道:“多兄言重了,什么满汉有别,在我眼里这天下间只有两种人:一种便是像多兄这样值得交的朋友,一种便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敌人。”
“说的好!痛快!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多尔衮眼中也是精光一闪,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见到了非同一般的居心,同时开怀大笑起来。笑声中李简远望南方心道:朱由检,你受报之日不远了!
“夫子今日气色可好多了,夫子请看,这是制造府刚制好的白羚裘,入水不湿,夫子披了我陪夫子去园子里逛逛如何?”半个月来段震没有和朱由检说过半个字,朱由检只能天天变着法引他开口,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白羚之裘,西山之园,梵宫宝钟,南唐澄心笺,俱是价值连城之物,山集海聚于此,暴殄天物,殊伤人和,王爷莫非忘了自己的表字何来?怀民者,怀济天下万民是也,而非以万民奉一人耳!你奉我为师,却不从我教,如此弟子有不如无!”
朱由检见他开口先是一喜,但听着听着脸上便一阵青一阵白的,最后“霍”地站了起来,猛地将桌上的梵宫宝钟推倒在地,“哐当”一声,万金之物便化作碎珠残金不成片段了。
段震独坐一旁不为所动,索性拿起了一册书稿校了起来。
朱由检见状赌气摔门一走了之。
“段夫子,您就顺着王爷点吧!就当就当是可怜他。”冯保老迈衰残的声音响起段震耳畔:“王爷他也是个可怜人!”
“此话怎讲?”段震不觉放下了书稿。
“咱们王爷今年只有十七岁,照理还算个孩子,但你看他瞧着都像二十多岁的大人了,这些年来他还从没过过真正开心的日子,惟有在书院里的那一年他才算过了段真开心的日子,每天晚上他都要告诉老奴白天一整天发生的事,咱们王爷在宫里上出了名的沉静,我从没见他说过那么多的话,您夸他文章写的好,他高兴;您怪他写诗错了韵罚他,他也高兴;能和您一同出游他可以开心一个整晚,特别是您在他感染风寒的那段日子,让他挪到您的邻屋,又早晚亲自照料,他感动地在我面前哭,我总共才见咱们王爷哭过三回,前两次可是为父母去世才哭的。”
“可我对书院里每一个学生都是这般,并无厚此薄彼啊!”段震听了这番话更觉迷惑了。
“咱们王爷和他们不一样,他可是在宫里长大的,那去处本是天下第一冷人肺腑之处,不管有多亲的亲人都被那条条规矩压着亲近不了,王爷的母妃出身低又死的早,先皇在世时总共见了王爷三次,这话啊没说上十句,咱们王爷在宫中便如孤儿一般,哪有人真心待他!只有老奴从小看着王爷长大,能照看着点,可咱家是个太监又算个什么!咳——说句犯忌的话,段夫子,王爷现在其实早就既把您当做父亲又把您当作母亲,以前少了的都想从您这拿回来,您说这父母之爱肯跟谁分了去?”冯保看着一脸震惊的段震继续说道:“咱们王爷从小就节省,开销用度都是最少的,给您的这些东西可都是他自个从没用过的,那钟是前年太后赐的,这裘衣是拿一座田庄和秦王爷换的,这些个用度都是他用自己的例钱出的,您说说您刚才那几句话他听了能不伤心吗?段夫子,老奴求您了,别和王爷斗气了,他也不容易啊——”
“咦——”段震听了心头大震,一时千头万绪都涌上了心来:当日他与李简和朱由检初遇时只当他是世家之后,算得有几分聪慧,只是气格小了些,只因他一心要拜师方收了下来,到后来知道他是皇室子弟后,又多存了一分心思,替他取了“怀民”的表字,为的也是苍生社稷之福,倒真得没把他这个人放在心上过。今日听此一席话倒见了他对我的一片孺慕之情。
冯保在一旁察言观色,见段震脸上隐隐有感动之色,忙说道:“我家王爷难得有什么欢喜之物,如有了,再没个放过的道理,夫子您就恕了王爷,好好待他,也免得他心中伤痛。”
“你说的也是,”段震不由点了点头,心想:何妨借他对自己之心好好将治国安民之理潜移默化到他心中,日后他若得了权柄也好造福天下。
“既如此,你将那裘衣替我披了,我与你寻你家王爷去。”
“是,夫子。”冯保当真是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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